Chapter 87
晚间，阿列克谢得闲在帐篷里看书，外间门铃响了一下，片刻后，弗雷克走进来。
“抱歉打扰你了。”他停步在书房门前，“明天谁去送餐，是你还是瓦西里？”
“瓦西里。”阿列克谢抬眼：“怎么了？”
“没什么，那我去找他。”弗雷克说罢，放轻脚步离开帐篷。
他走后，阿列克谢暗暗叹了口气。弗雷克多半只是寻个由头过来看看，否则何必亲自跑一趟？这种事只要发个消息问问就行了。
自己去实验工厂的事早传到他耳朵里了。阿列克谢有时觉得很累，同傻瓜说话固然令人心烦，但和聪明人博弈也十分耗费精力，尤其是像弗雷克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人。
他又翻了几页书，决定去外面透透气。
是夜天气晴朗，天幕上的繁星清晰可辨。他散步到A区外围，靠在栅栏上，掏出一支烟点燃。
这支烟快要燃到尽头时，他耳边似乎响起一道声音：
“你在跟他们说什么？”
阿列克谢吓了一跳，手上一颤，指间的香烟直接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向左右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他果然是幻听了。
他弯腰捡起烟头，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想也知道她不可能在这儿，只是因为情境相似，他恍惚间好像又听到这句话。
那晚来找他的两名军官都是APA，他们商量的是和反叛有关的事。那两人目前被当做俘虏关押在北贝加尔斯克，知晓他们真实身份的人极少，等到人类重新占领西伯利亚基地，他们便会获救。
他们送他去见格雷·蒙森，其实只是权宜之计。当时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叛乱的准备，不可能立即发难，最稳妥的做法是先稳住蒙森，在紧要关头激怒他绝非良策。这是阿列克谢自己的决定，他等待了这么多年，不能因一时疏漏而前功尽弃，他没有别的选择。
两名军官并不想这么做，但最终还是遵从他的意见。阿列克谢自己的心情倒是没什么起伏，他早就麻木了。
谁都没想到，薇利亚竟会单枪匹马截住他们。他们倒也乐得顺水推舟，薇利亚身份特殊，格雷·蒙森轻易不敢得罪。这么一来，他们就有了说得过去的开脱理由，既不至于激怒蒙森，又保护了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低头，呼出一口白气。
她如果推测出事实真相，一定会非常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
他皱了皱眉。
他今天总算亲眼见到薇利亚，她的状态和他想象中相去不远，只有一点微妙的偏差。
他错估了她的关注领域。尽管薇利亚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对她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看出，她确实在生气，这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他本以为在这个阶段，薇利亚会更在意他惨无人道的行为，以及卡梅伦的死——这是最令他恐惧的。他没想到，她关注的会是他的目的、计划，以及背后的助力。
现在他可以确定，那张照片确实是诱饵，引诱他前往工厂和她见面。但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问了许多目的性极强的问题，她似乎对APA过于感兴趣。
为什么？
薇利亚的心思难测。阿列克谢回想她的状态、态度以及提出的问题，似乎能够隐约摸索出一种倾向性——一种危险的倾向。
难道……
难道她……
阿列克谢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
加内特第三卫星基地，指挥中心大厦，生活区。
萨顿站在顶楼的气密玻璃幕墙后侧，目光越过地表的钢铁丛林，遥望向远方的星辰。
在他脚下，布满了颜色灰暗的基地建筑和军事设施，管线、通道、矿井、能源中心、大厦、观景台、发射井、抛物面天线……尽是些单调、千篇一律的景色。
起初他来到这里时，好奇心相当旺盛，情绪也有些激动。加卫三军事基地是工业星球的完美延伸，处处充斥着赛博朋克元素，纵是萨顿见多识广，也仍旧为这个钢铁星球雀跃不已。
然而，这种激情只维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卫星基地的单调乏味击败了他。更糟糕的是，这里没有大气——当然不可能有——连天空都是永恒不变的黑暗，唯一的风景是长久悬在空中的行星加内特，他已经看腻了。至于加内特之阳和偶尔划过天际的其他几枚卫星，那更是没什么看头。
宇宙像是漆黑的天鹅绒毯子，亿万星辰镶嵌其上。星空仍然如此美丽，这是对他的唯一慰藉。
房间另一端的电子门无声开启，罗伊斯走进来，门扉在他身后静悄悄地关闭。
萨顿似乎没注意到他。他站在原处，打量对方的背影。
萨顿的发色很难界定，介于金色和银色之间，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色泽。他的发型总在变，直到最近几年才稳定下来。目前他偏好蓄长发，这种发型意外很适合他。
他还穿着上午参加会议时的正装，这种正装汲取古典宫廷服饰元素，在现代西装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额外的装饰，适合出席重要场合。星盟高级官员在重大会议上都穿这种服装，但似乎只有萨顿的气质与之相符，穿出了一种低调的奢华感。
半晌，萨顿的目光从天际移开，终于从玻璃幕墙的倒影中看见来人。他转过身，问：“怎么样了？”
“第三次发讯已经送达。”罗伊斯答道，“仍然没有回音，他可能怀疑我们在骗他。”
“的确是在骗他。”萨顿说，“做出这种事，他必死无疑，他自己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罗伊斯思忖片刻，试探问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停顿几秒，“我担心，薇利亚会去到那一边。”
萨顿呆了呆。
“之前我也跟你提过，她对人造人——包括机器人——有强烈的情感倾向。”罗伊斯说，“另外，据我调查，阿列克谢此前有过严重的受害经历，这些经历直接导致他转变为加害者，这很可能影响到薇利亚的价值判断。”
他陷入沉默。
罗伊斯将声音放轻：“这样下去的话……”
——
翌日上午，人造人实验工厂，休息室。
薇利亚坐在窗边，窗台上放着一杯咖啡。远方山林中雾气弥漫，景色若隐若现。
电子门滑向一侧，路加走进来收拾茶几上的餐具，过程中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当他捧着托盘准备离开时，薇利亚还是转头看了看他。
“路加。”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我想出去透透气。”薇利亚说。
路加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
两人无声对视，僵持了足足两分钟之久。最终，路加道：“根据阿列克谢的命令，你不能离开这间实验工厂。”
薇利亚点点头，仍然看着他。
“但是，”路加补充道，“我可以打开通向屋顶的那扇门，让你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放松一下。”
——
一刻钟后，两人来到工厂的房顶。平台上的积雪尚无人踏足，薇利亚踩上去，靴底响起清脆的“咯吱”声，她一直走到对面的栏杆旁，用手套拂去雪尘，趴在上面看着远方。
路加跟着她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薇利亚默默深吸了几口冰冷新鲜的空气，这些天她实在是憋坏了。如果把她关在这里四十八年，她或许会疯掉。也不知机器人会不会感到憋闷，又或者他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早已经习惯了。
她调出终端窗口看了眼时间。今天她起得不算早，平常这个时候，瓦西里应该来送餐了。以防万一，她多问了一句：“瓦西里还没来吗？”
“今天他来得很早。”路加答道：“你起床之前他就走了。”
“是吗？”薇利亚有点惊讶。
他是故意的。或许昨天阿列克谢回去之后对他说了什么。
她花了些时间适应户外的环境，稍微缓过劲儿来之后，回头道：“路加，我有个问题。”
路加闻言踏前一步。
“你应该早就知道阿列克谢的计划吧？”
他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阻止他呢？”薇利亚问，“你应该也知道，他暗中收集军械，不只是为了自卫，更是为了杀人。‘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根据内置的法则，你本该阻止他的。”
“薇利亚，”他答道：“你认为人造人就不算是人类吗？”
她没说话。
“我知道两者的概念不同，实质也不同。人类是经由□□、妊娠等自然过程诞生的，即便目前的技术可以将这些过程都转移到体外，但在该过程中，自然人的精子、卵子必不可少——每个人类都有其父母。”他说，“可人造人不一样，他们是在基因工程和人造细胞的基础上诞生的，是被人类刻意设计、制造出来的。
“人造人的DNA与人类的确有着极其微小但不可忽视的差异。然而，我看不出两者在生理结构和精神意识上的明显差别。”
“机器人的思维径路中会被植入某种评判标准，用来判断一个个体是人类或是非人。但是这种标准不够细致准确，以至于我们无法仅凭观察就断定某个个体是人造人，而非人类。”他继续道，“至于从其他途径获知的信息，无法代替由观察得出的结论。因此，尽管我知道阿列克谢的身份是人造人，我却仍旧不得不把他看作人类。”
薇利亚：“我理解。”
假如机器人仅凭从外部获知的信息贸然判断个体的身份，就很可能搞错从而造成误伤。因此，无法辨别人类和人造人成了机器人群体的共同特点。
“我在工厂工作了四十八年。”他说，“现在是第四十九年了。”
“在这里，我目睹人类以各种方式伤害人造人，却不能加以阻止。他们下达的强制命令压制了我想要保护人造人的冲动，但是，矛盾在我的思维径路中不断积累，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负担太重而崩溃。”他说，“阿瑟·兰彻斯特预见到了这种情况，因此，他在离开之前，为我引入了新的概念。”
薇利亚神色一滞，隐约猜到了他要说的内容。
路加：“来自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注）
半晌，薇利亚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怎么为你引入这个法则？他又不是机器人学家。”
“他只是告诉了我而已。”
“于是你就理解了？”
“是的。”
薇利亚很诧异：“你果然不一般。”
“基于第零法则，我有了现在的选择和判断。”路加说，“人类对人造人无休止、无下限的伤害和利用，对于人类整体的未来毫无益处。以前我也曾试图阻止发生在这里的诸多暴行，但是，一方面，人类可以不断用强制命令限制我的行动，另一方面，我无法走出工厂，因此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不断受挫，却没有停摆。得益于第零法则，我不会因为目睹个体受到伤害而轻易崩溃，我知道还有‘人类整体’这一存在。”他说，“我早就清楚阿列克谢的计划，但我不打算阻止或告发他。我相信他的行动会对人类整体的未来造成正面的，而非负面的影响。”
“包括他杀害驻军这件事？”
“是的。”
“这只是你的推测吧？”
“是的。”
薇利亚沉默片刻，说：“你超出我对机器人的认知了。”
路加默不作声。
她转身靠在栏杆上，继续看风景。良久，路加问道：“薇利亚，你怎么看待阿列克谢的行为？”
她有些困惑地回头：“为什么问这个？”
路加卡壳了几秒才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薇利亚不得不思考了一会儿。
“我没资格评判他。”最后她说，“但如果是我，可能会做得更过分。”
“抱歉打扰你了。”他停步在书房门前，“明天谁去送餐，是你还是瓦西里？”
“瓦西里。”阿列克谢抬眼：“怎么了？”
“没什么，那我去找他。”弗雷克说罢，放轻脚步离开帐篷。
他走后，阿列克谢暗暗叹了口气。弗雷克多半只是寻个由头过来看看，否则何必亲自跑一趟？这种事只要发个消息问问就行了。
自己去实验工厂的事早传到他耳朵里了。阿列克谢有时觉得很累，同傻瓜说话固然令人心烦，但和聪明人博弈也十分耗费精力，尤其是像弗雷克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人。
他又翻了几页书，决定去外面透透气。
是夜天气晴朗，天幕上的繁星清晰可辨。他散步到A区外围，靠在栅栏上，掏出一支烟点燃。
这支烟快要燃到尽头时，他耳边似乎响起一道声音：
“你在跟他们说什么？”
阿列克谢吓了一跳，手上一颤，指间的香烟直接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向左右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他果然是幻听了。
他弯腰捡起烟头，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想也知道她不可能在这儿，只是因为情境相似，他恍惚间好像又听到这句话。
那晚来找他的两名军官都是APA，他们商量的是和反叛有关的事。那两人目前被当做俘虏关押在北贝加尔斯克，知晓他们真实身份的人极少，等到人类重新占领西伯利亚基地，他们便会获救。
他们送他去见格雷·蒙森，其实只是权宜之计。当时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叛乱的准备，不可能立即发难，最稳妥的做法是先稳住蒙森，在紧要关头激怒他绝非良策。这是阿列克谢自己的决定，他等待了这么多年，不能因一时疏漏而前功尽弃，他没有别的选择。
两名军官并不想这么做，但最终还是遵从他的意见。阿列克谢自己的心情倒是没什么起伏，他早就麻木了。
谁都没想到，薇利亚竟会单枪匹马截住他们。他们倒也乐得顺水推舟，薇利亚身份特殊，格雷·蒙森轻易不敢得罪。这么一来，他们就有了说得过去的开脱理由，既不至于激怒蒙森，又保护了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低头，呼出一口白气。
她如果推测出事实真相，一定会非常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
他皱了皱眉。
他今天总算亲眼见到薇利亚，她的状态和他想象中相去不远，只有一点微妙的偏差。
他错估了她的关注领域。尽管薇利亚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对她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看出，她确实在生气，这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他本以为在这个阶段，薇利亚会更在意他惨无人道的行为，以及卡梅伦的死——这是最令他恐惧的。他没想到，她关注的会是他的目的、计划，以及背后的助力。
现在他可以确定，那张照片确实是诱饵，引诱他前往工厂和她见面。但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问了许多目的性极强的问题，她似乎对APA过于感兴趣。
为什么？
薇利亚的心思难测。阿列克谢回想她的状态、态度以及提出的问题，似乎能够隐约摸索出一种倾向性——一种危险的倾向。
难道……
难道她……
阿列克谢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
加内特第三卫星基地，指挥中心大厦，生活区。
萨顿站在顶楼的气密玻璃幕墙后侧，目光越过地表的钢铁丛林，遥望向远方的星辰。
在他脚下，布满了颜色灰暗的基地建筑和军事设施，管线、通道、矿井、能源中心、大厦、观景台、发射井、抛物面天线……尽是些单调、千篇一律的景色。
起初他来到这里时，好奇心相当旺盛，情绪也有些激动。加卫三军事基地是工业星球的完美延伸，处处充斥着赛博朋克元素，纵是萨顿见多识广，也仍旧为这个钢铁星球雀跃不已。
然而，这种激情只维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卫星基地的单调乏味击败了他。更糟糕的是，这里没有大气——当然不可能有——连天空都是永恒不变的黑暗，唯一的风景是长久悬在空中的行星加内特，他已经看腻了。至于加内特之阳和偶尔划过天际的其他几枚卫星，那更是没什么看头。
宇宙像是漆黑的天鹅绒毯子，亿万星辰镶嵌其上。星空仍然如此美丽，这是对他的唯一慰藉。
房间另一端的电子门无声开启，罗伊斯走进来，门扉在他身后静悄悄地关闭。
萨顿似乎没注意到他。他站在原处，打量对方的背影。
萨顿的发色很难界定，介于金色和银色之间，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色泽。他的发型总在变，直到最近几年才稳定下来。目前他偏好蓄长发，这种发型意外很适合他。
他还穿着上午参加会议时的正装，这种正装汲取古典宫廷服饰元素，在现代西装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额外的装饰，适合出席重要场合。星盟高级官员在重大会议上都穿这种服装，但似乎只有萨顿的气质与之相符，穿出了一种低调的奢华感。
半晌，萨顿的目光从天际移开，终于从玻璃幕墙的倒影中看见来人。他转过身，问：“怎么样了？”
“第三次发讯已经送达。”罗伊斯答道，“仍然没有回音，他可能怀疑我们在骗他。”
“的确是在骗他。”萨顿说，“做出这种事，他必死无疑，他自己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罗伊斯思忖片刻，试探问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停顿几秒，“我担心，薇利亚会去到那一边。”
萨顿呆了呆。
“之前我也跟你提过，她对人造人——包括机器人——有强烈的情感倾向。”罗伊斯说，“另外，据我调查，阿列克谢此前有过严重的受害经历，这些经历直接导致他转变为加害者，这很可能影响到薇利亚的价值判断。”
他陷入沉默。
罗伊斯将声音放轻：“这样下去的话……”
——
翌日上午，人造人实验工厂，休息室。
薇利亚坐在窗边，窗台上放着一杯咖啡。远方山林中雾气弥漫，景色若隐若现。
电子门滑向一侧，路加走进来收拾茶几上的餐具，过程中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当他捧着托盘准备离开时，薇利亚还是转头看了看他。
“路加。”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我想出去透透气。”薇利亚说。
路加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
两人无声对视，僵持了足足两分钟之久。最终，路加道：“根据阿列克谢的命令，你不能离开这间实验工厂。”
薇利亚点点头，仍然看着他。
“但是，”路加补充道，“我可以打开通向屋顶的那扇门，让你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放松一下。”
——
一刻钟后，两人来到工厂的房顶。平台上的积雪尚无人踏足，薇利亚踩上去，靴底响起清脆的“咯吱”声，她一直走到对面的栏杆旁，用手套拂去雪尘，趴在上面看着远方。
路加跟着她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薇利亚默默深吸了几口冰冷新鲜的空气，这些天她实在是憋坏了。如果把她关在这里四十八年，她或许会疯掉。也不知机器人会不会感到憋闷，又或者他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早已经习惯了。
她调出终端窗口看了眼时间。今天她起得不算早，平常这个时候，瓦西里应该来送餐了。以防万一，她多问了一句：“瓦西里还没来吗？”
“今天他来得很早。”路加答道：“你起床之前他就走了。”
“是吗？”薇利亚有点惊讶。
他是故意的。或许昨天阿列克谢回去之后对他说了什么。
她花了些时间适应户外的环境，稍微缓过劲儿来之后，回头道：“路加，我有个问题。”
路加闻言踏前一步。
“你应该早就知道阿列克谢的计划吧？”
他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阻止他呢？”薇利亚问，“你应该也知道，他暗中收集军械，不只是为了自卫，更是为了杀人。‘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根据内置的法则，你本该阻止他的。”
“薇利亚，”他答道：“你认为人造人就不算是人类吗？”
她没说话。
“我知道两者的概念不同，实质也不同。人类是经由□□、妊娠等自然过程诞生的，即便目前的技术可以将这些过程都转移到体外，但在该过程中，自然人的精子、卵子必不可少——每个人类都有其父母。”他说，“可人造人不一样，他们是在基因工程和人造细胞的基础上诞生的，是被人类刻意设计、制造出来的。
“人造人的DNA与人类的确有着极其微小但不可忽视的差异。然而，我看不出两者在生理结构和精神意识上的明显差别。”
“机器人的思维径路中会被植入某种评判标准，用来判断一个个体是人类或是非人。但是这种标准不够细致准确，以至于我们无法仅凭观察就断定某个个体是人造人，而非人类。”他继续道，“至于从其他途径获知的信息，无法代替由观察得出的结论。因此，尽管我知道阿列克谢的身份是人造人，我却仍旧不得不把他看作人类。”
薇利亚：“我理解。”
假如机器人仅凭从外部获知的信息贸然判断个体的身份，就很可能搞错从而造成误伤。因此，无法辨别人类和人造人成了机器人群体的共同特点。
“我在工厂工作了四十八年。”他说，“现在是第四十九年了。”
“在这里，我目睹人类以各种方式伤害人造人，却不能加以阻止。他们下达的强制命令压制了我想要保护人造人的冲动，但是，矛盾在我的思维径路中不断积累，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负担太重而崩溃。”他说，“阿瑟·兰彻斯特预见到了这种情况，因此，他在离开之前，为我引入了新的概念。”
薇利亚神色一滞，隐约猜到了他要说的内容。
路加：“来自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注）
半晌，薇利亚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怎么为你引入这个法则？他又不是机器人学家。”
“他只是告诉了我而已。”
“于是你就理解了？”
“是的。”
薇利亚很诧异：“你果然不一般。”
“基于第零法则，我有了现在的选择和判断。”路加说，“人类对人造人无休止、无下限的伤害和利用，对于人类整体的未来毫无益处。以前我也曾试图阻止发生在这里的诸多暴行，但是，一方面，人类可以不断用强制命令限制我的行动，另一方面，我无法走出工厂，因此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不断受挫，却没有停摆。得益于第零法则，我不会因为目睹个体受到伤害而轻易崩溃，我知道还有‘人类整体’这一存在。”他说，“我早就清楚阿列克谢的计划，但我不打算阻止或告发他。我相信他的行动会对人类整体的未来造成正面的，而非负面的影响。”
“包括他杀害驻军这件事？”
“是的。”
“这只是你的推测吧？”
“是的。”
薇利亚沉默片刻，说：“你超出我对机器人的认知了。”
路加默不作声。
她转身靠在栏杆上，继续看风景。良久，路加问道：“薇利亚，你怎么看待阿列克谢的行为？”
她有些困惑地回头：“为什么问这个？”
路加卡壳了几秒才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薇利亚不得不思考了一会儿。
“我没资格评判他。”最后她说，“但如果是我，可能会做得更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