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利益,而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夺和杀戮。而毫无疑问,在某些人眼里,汴京就是这么一个巨大的名利场、绞肉机,一踏进去要么踩着别人的尸骨成了人上人;要么被人当成踏脚石,从此万劫不复。

    可对某些人而言,汴京只是他的家而已。

    京城没有人不知道赵家的天子,同样没有人不知道诸葛神侯。

    让我们将时间的轮盘向前拨弄一些,好,停,就是这里。

    神侯府的夏天似乎来得早了些,院子里的杏花如云堆雪砌,一朵朵一团团,挤挤挨挨的。它的花萼是紫红色的,花瓣是玉白的,微微泛着粉色,而花蕊却像是一根根蜡烛上顶着一颗颗黄色的小珠子。一朵花,三种色,让这个雨后的清晨少了几分凄清,多了几分勃勃生机。

    追命推门而入的时候,无情正在他窗边的书桌上伏案写着些什么。

    已经入夏的时节,他身上仍披着一件淡青色云纹披风,他走进了,才看到无情的双腿上也搭着一条薄薄的丝被。

    这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大师兄,因为幼年时的变故无法修习内功,身体底子也毁了大半,畏寒怕冷。可就是这么一副破败的身体,却容纳着世间最坚韧勇毅的灵魂。

    他也不出声,只歪着头静静地看着无情的画:那是一座古老而神秘的山峦,是冰雪铸就,天地孕育而生的,似乎从天地初开时它就在那里,不言不语,静默深沉。那种静谧的幽蓝色从纸上扑面而来,让他在这个初夏时节也感到了凛冽逼人的寒意。

    山顶上是亘古不化的冰雪,山下是浮冰四散的河水,在纸面的最角落里,还盛放着一块巨大的浮冰,上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可追命却觉得,这里总该有些什么的。

    那纸卷右上角写了两句诗,一看便是只写了一半,“赤日黄埃满世间,松声入耳即心闲”。(注1)

    可就连不怎么精通书画的追命也知道,这两句诗跟这幅画卷完全不相配。世人在画上题字的内容多半也是与画卷相呼应,而以无情的造诣,断断不会用这两句普普通通而又毫无联系的句子。

    追命摸着下巴,道:“大师兄,你这两句都不只是平平无奇了......”

    无情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带着淡淡的病气,他像一把月下被霜埋葬的剑,带着霜的寒气,铁的冷气,月的清气。

    他随手拿过旁边柔韧雪白的宣纸,覆在了画上。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那张什么也没有的白纸,像在透过这张纸看着那张画,又像在看着别的什么。

    然后他说:“世叔让你与我一起?”

    花满楼摸着字帖上微微凸起的字:“敬备菲酌。为君洗尘,务请光临。霍天青。”,他淡淡一笑,“看来这位霍总管倒是个很周到的人。”

    陆小凤道:“岂止是周到而已。”

    他看着门外备好的马车和温和有礼的小厮,“人家不是说了吗,‘周围八百里以内,无论大大小小的事,霍总管还很少有不知道的。’。”(注3)

    这场宴席摆在四面通风的水阁中,绕过鲜红的九曲桥廊,便可闻到那扑面而来的荷叶清香。

    花满楼并不讨厌霍天青,正如霍天青不讨厌他一样。

    在花满楼看来,他是个很自信,很有自控力,很有判断力的人。他的声音低沉有礼,说话的韵律节奏都不急不缓,十分让人舒适,这代表着他希望其余人都能听清他在说什么,都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从而获得影响或者指挥听众的能力。

    他在见到迦楼罗的那一刹那,有一瞬间的凝固。

    花满楼看不到,但陆小凤看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霍天青的温和与笑意都消失了,留下的是真实的霍天青。但可惜的是,他无法从那一刹那真实的霍天青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另外的两位陪客,一位是阎家的西席和清客苏少英,一位是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注4)

    跟霍天青不同,他们没有那么好的自控力,他们看着迦楼罗的眼神让陆小凤和花满楼感到不悦。但迦楼罗并不在意,她对于陌生人从来是不给予关注的,只要他们不上来招惹她。

    马行空和苏少英都在尽着陪客的责任,声情并茂地说着什么。但奇怪的是,成名已久的马行空对于霍天青总是有种说不出的谄媚讨好之意。而苏少英是个年轻人,霍天青说他是个饱学的举人,可他却没有那些文人酸腐扭捏之气,反而十分洒脱。

    水阁四周都悬挂着明珠,没有烛火的烟气,珠光总是柔和动人的,也显示着珠光宝气阁的老板阎铁珊的财力之雄厚。

    苏少英谈笑风生,正说着南唐李后主与妻子小周后的故事。

    苏少英道:“从前看的杂书上说,南唐国破后,有位李后主的宠姬辗转落于他人之手,夜间见到烛火烟气,遂闭目不言。有人问:难道宫中不点灯?那宠姬道:宫中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霍天青笑道:“若非今日,我仍觉南唐亡于后主之奢靡。”

    苏少英奇道:“总管何出此言呢?”

    霍天青道:“那寻常的烛光,岂能陪伴仙子呢?只是这世间是遍寻不来第二个月宫了,唯有那些珠子,若能搏仙子一顾,便是它们的福分了。”

    在场的男人都知道他言下之意,马行空笑道:“可不是。只是那后主虽多情,却不是个有本事的,这才没了江山,也失了美人。也唯有总管这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那天仙似的美人啊。”

    苏少英淡淡道:“江山美人,本就是世上男子心之所钟。李后主独享了南唐七分的才气,是个难得的多情才子。”

    [霍天青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适于做皇帝。”

    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总管这种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许就不会灭亡了。”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只怪李煜早生了几百年,今日若有他在这里一定比我还要急着喝酒。”

    花满楼笑了。] (注5)

    迦楼罗坐在一旁,神情淡淡。自那日她难得发了脾气之后,便一直沉默,就像是将一直积攒的情绪全部抛撒出去一样,只剩下雪一样的冷和沉默。

    霍天青道:“原本酒菜都已备齐,只是大老板听说两位贵客亲临,便也一定要来凑热闹。”

    他顿了顿,又转向迦楼罗道:“不知楼姑娘喜欢什么,我们这偏远之地,远不比江南繁华富庶,只是若姑娘有心悦之物,霍某倾尽全力也是要奉在姑娘驾前的。”

    迦楼罗依然沉默,花满楼摇着扇子微笑道:“多谢总管盛情。只是楼姑娘天生喜静,不在意外物,便心领了。”

    陆小凤道:“大老板若还不来,陆小凤便要饿成死凤凰咯。

    [突听水阁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扫你们的兴,来,快摆酒快摆酒。”这个人大笑着走进来,笑声又尖又细……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皮肤也细得像处女一样,只有脸上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还显得很有男子气概。

    花满楼在心里想:“这人本来是大金鹏王的内库总管,莫非竟是个太监?”

    马行空已站起来,赔笑道:“大老板你好!”

    阎铁珊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把就拉住了陆小凤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忽又大笑,道:“你还是老样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观日峰上看见你时,完全没有变,可是你的眉毛怎么只剩下两条了?”

    他说话时时刻刻都不忘带着点山西腔,好像唯恐别人认为他不是在山西土生土长的人。]

    陆小凤目光微动,学着阎铁珊的语气道:“俺没钱付账,被那泼辣的老板娘剃了去当酒钱了。”

    阎铁珊大笑道:“他/奶奶/的,那/骚/娘们儿,顶喜欢那你胡子擦她的脸。”

    迦楼罗眉头微蹙,冷电一样的目光向他射过去。

    阎铁珊愣住了,不知是为了迦楼罗的容貌还是为了她冷酷凛冽的眼神。

    “这....这位是.....”

    霍天青连忙道:“这位是楼姑娘,是陆公子和花公子的朋友。”

    阎铁珊干笑道:“原来是楼姑娘,真是神仙人品,俺老阎这破屋子,那什么,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迦楼罗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阎老板,有时候嘴巴放干净一点,也是积口德,你说呢。”

    她的确不喜欢杀生害命,但这个世上让人受到刻骨教训的方法可是太多太多了。刚好,她也知道很多很多方法且能将它们一一实行。

    在场的男人都沉默了。对于男人而言,尤其是江湖上的男人们,肆意调笑女人,拿女人的名誉、经历乃至身体取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时候,若是玩了同一个女人,他们还会一起分享“心得”,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便是在场有闯出名堂的女侠,顾忌这、顾忌那,也总是敢怒不敢言,忍了这口气罢了。

    于是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于是他们习以为常,于是他们从没意识到,这是错的,这时会被人教训的。

    在场的除了花满楼,便是陆小凤,也从没意识到这是不对的,因为这太正常了。

    你会觉得家里的洗衣机应该要休息吗?你会觉得路上的红绿灯也要换班吗?不会。因为它们只是工具,工具怎么会出声抗议呢?工具怎么敢出声抗议呢?

    过了片刻,在花满楼忍不住出声之前,阎铁珊笑道:“是老阎说错话了,姑娘勿怪,勿怪!”

    他能以外来之人闯下如今这份家业,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不管这姑娘是什么来历背景,只凭着她身后的陆小凤和花满楼,便不能得罪狠了。

    他转身拍了拍花满楼的肩,仍然是潇洒开怀,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尴尬,“你一定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家那几个哥哥,尤其是三童和五童,那酒量,高啊!”

    花满楼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几杯的。”

    阎铁珊抚掌道:“好!好极了!快,快把俺藏起来那几坛上好的汾酒拿来,谁若是不喝醉,谁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山西的饮食与江南不同,若说江南是柔软绮丽,那山西便是粗犷沉稳。

    迦楼罗不需要饮食,她只是喝了几口茶水,便看着远处静谧幽深的荷塘。

    花满楼夹了一筷子菜给她,那是一片清甜的桂花蜜藕。这本不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更不是结藕的时候,可是这一盘桂花蜜藕就像是刚刚从树上摇落下来的,刚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带着淡淡的水汽和沁人心脾的幽香,就这么随意地被摆在桌上一角,远不能与那些熊掌山参争奇斗艳。

    花满楼道:“吃吧,甜的。”

    迦楼罗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总是会在细微处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然后很好地照顾到他们。

    她摇摇头,这太累了。

    然后拿起筷子,慢慢将那块藕片嚼碎了,咽下去。

    那边阎铁珊用他又白又嫩的手,不停地夹菜给陆小凤。

    “这可是俺们山西的拿手菜,那可是压箱底,那就算比不上京城里头皇帝老爷的御膳,可在外地也是他.奶奶.的吃不着!”

    陆小凤一边吃,一边含笑道:“大老板老家就是山西?”

    阎铁珊道:“那可不,俺老阎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这几十年了,也就去过泰山几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那些酸秀才看到啥子俺老阎不知道,可俺看来看去,那就是个鸭蛋黄嘛。”

    他的声音不是那么粗犷,可说的话总是带着一些“大男人应该有的词”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向其他人说:看,我是个大男人,大老粗。

    陆小凤微笑举杯,“阎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却又不知严总管是哪里人?”

    马行空抢先奉承道:“是霍总管,不是严总管。”

    陆小凤看着阎立本,一字一句道:“我说的不是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而是,昔年金鹏王朝执掌内库的严立本,严总管。”

    阎铁珊一张光滑柔嫩的白脸不再慈眉善目,而是像天空的阴云一般,灰白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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