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灵芝、高亚男都随之抬头望去,面色各异,而正在与原随云对峙的楚留香没有任何反应。在此时此刻,便是九天玄女下凡说要度化他去天上饮仙酒、吃蟠桃,那也得等他拿下原随云再说。就像他说的,他得给东三娘,给地上的尸体们,给无数被他残害的人,给这世间的公道一个交代。

    反而是原随云笑着说:“看来,我又是没这个福气了。”

    楚留香淡淡道:“起码你还活着。”

    胡铁花的声音惊动了沙滩上的迦楼罗,她回头望去,见到了那艘船上的几个人,以及他们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

    她来到东海很久了。

    那个月色溶溶的晚上,她告别了无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或许是她天生情薄,又或许她克制惯了,她没想找谁哭一哭,或者去喝点酒走个仪式感,她只想的是最后搜寻一遍孔雀的踪迹。

    她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恍惚,有些暴躁。她想,如果再找不到,就回地府先去问问谛听,找到孔雀的确切位置后,把转轮王拉出来给她当打手。

    当她散开灵识笼罩了整个北部后,还是没有找到一根孔雀毛。她低下头活动了下手腕,心里想,她要把孔雀打一顿,然后拔秃了她的孔雀毛,说不定能做出一种武林中失传很久的叫孔雀翎的暗器。

    她一路奔袭,来到了东海之上。因为东海之下就是传说中的大铁围山,所谓地府,就是散落在大铁围山内的成百上千个地狱的统称。对于她这种不在地府册子上的灵山法王来说,进入地府的只有两种途径:一:打开东海的入口;二:逆行进入生灵投胎到人间所经的轮回隧道,从轮回隧道返回地府。

    唉,不是正式编就是麻烦。

    活没少干,评先评优没有就算了,走大门都不行。

    但当她到了大铁围山她才发现,事情大条了。就根据她所知道的,东海等入口长年大开着,给所有想进入地府的天神、地仙、散修、龙族们一个去跟阎王爷喝喝茶、唠唠嗑、走走关系的通道。这是玉帝王母都默许了的。

    但现在,迦楼罗低头瞅着脚下翻涌的海浪,入口进不去了。

    她不死心,手腕上又笼罩着法力,她再次试图打开入口,然后她发出的请求还是被冷漠无情的403 Forbidden给打回来。意思是你的请求收到了,验证身份也通过了,但是对不起了您嘞,服务器拒绝处理您的请求。

    然后一艘大船就在她不远处对她大呼小叫、指指点点的,她抬头望过去,眉头一皱,因为她不仅看到了一个气运冲天的蓝衣人,还看到了披着披风的世家公子,他的身后是滔天血气,无边杀孽。

    若是平时她还有心情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现在无天和孔雀就像黑云压城一样让她心绪难平,大铁围山又拒绝她的进入。她已经没有心力去管人世间的事情了。她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嗯?你问她为什么不从轮回隧道走?

    迦楼罗表示她还不想正面硬刚隧道里的正反旋风,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怕死的迦楼罗给大海的熟人(熟龙?)发了个讯息,希望能找当地地头龙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就站在沙滩上等,等啊等,地头龙没等来,等来一群陌生的熟人。

    迦楼罗望着胡铁花,又看看她身后的人,没有理会。这里这么大,他们打他们的,她等她的。况且那个蓝衣人身上干干净净,几乎没有杀孽,反而他对面那个人业力缠身,活不过今天。她也不需要多管闲事。

    却听原随云道:“香帅不去看看云之君么?”

    楚留香洒脱一笑,爽朗的声音被海风推过来,“本非同路人,何必强求。”

    他接着问:“不过在下有一言,还望原公子解惑。”

    “请说。”

    “当时船上命案迭起,我们都在怀疑彼此是凶手。可这天下间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是跳出常理的。既然不是我,不是原公子,不是老胡,不是金姑娘、高姑娘、华姑娘,那该是谁呢?”

    原随云饶有兴致,“是啊,那该是谁呢?”

    楚留香道:“是个不存在的人,是个死人。”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香帅果然是人中之杰,名下无虚,在下本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不想还是被香帅揭破了。”

    楚留香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上本无永远不被人揭破的秘密。”

    原随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却不知香帅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楚留香沉吟着,道:“太聪明的人,往往会掉进浅显的陷阱里。”

    原随云在听着,听得很仔细。

    他接着道:“死人已经出局,死人永远不会被人怀疑。”

    原随云点了点头,仿佛对楚留香的想法很赞许。

    楚留香道:“所以,华山掌门枯梅大师真的死了吗?”

    “如果她死了,那我们自然而然会怀疑继承了她衣钵的高亚男和华真真。而高亚男是我们的好友,每件案子发生的时候她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么还剩下谁呢?”

    原随云似是苦恼地思索了片刻,道:“高亚男既然没有嫌疑,剩下的就只有华真真了。原来凶手是她呀。”

    楚留香也点点头,“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枯梅大师真的死了的前提上。”

    原随云道:“这正是我们的计划,却不知是什么地方做过火了?”

    楚留香接着道:“你不该.......等等!”他还没说完,就见到远方黑云密布,翻涌的海浪已经从深蓝色变成了墨色,正如渊如墨,向他们不动声色地席卷而来。

    胡铁花大惊失色,一手拉着高亚男,一手拉着金灵芝,大声道:“别破案了!海啸啊!是海啸啊!”

    原随云的脸色也变了,他本意是将这些人永远困死在岛上,自己乘着小船返回中原。若他返回中原,听到了这场海啸,怕是会笑着给楚留香的灵位敬杯酒。

    但是这场海啸来的不是时候!他还未脱身,海浪便已磅礴浩瀚,赫赫扬扬倾轧过来!那浪头简直遮天蔽日,充满了神鬼莫敌的自然伟力。

    礁石后一艘小船被摇了出来,船上的几位船夫连滚带爬地朝岛上来,“公子!公子!快跑,是海啸啊!”

    原随云早就飞身掠起,往岛上的高地迅疾奔去。

    胡铁花也拉着金灵芝和高亚男,一边跑一边大喊,“快跑!”

    楚留香却终于正视着沙滩上那一抹雪白,他掠身而去,此时此刻他没有想她是天上的神女还是海中的龙女,他只是想,万一呢?万一她是人呢?万一她只是像那些采珠女一样能在海底自由行走呢?

    可这是海啸啊!他不能看她死在面前。

    迦楼罗听到蓝衣人飞掠而来的破空声,她没有理会,只是淡淡看着只剩下数十丈的滔天巨浪,黑云遮盖下的潮湿,海浪扑面而来的腥咸,浪花里跳跃翻涌的鱼群,这一切就在她面前一一呈现。

    然后她抬手握住了蓝衣人向她肩膀伸过来的手腕,她道:“走。”

    蓝衣人先是被她的容颜惊得一怔,却很快回神,道:“一起。”

    迦楼罗很不解,可已经来不及了。她叹气,看着眼前蓝衣人身上冲天的气运,这不比无情和花满楼运气好。身上功德深厚,气运无极,关键还没缺胳膊少腿的。

    蓝衣人面色凝重望着海浪,道:“得罪了。”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要拉她走,他不能确认自己能否赶得及奔向岛屿的高处,但他能在水下呼吸,或可以护她一命。

    可他注入内力的一拽却像是遇到了千钧巨石,泥牛入海一般毫无作用。他抬眸看着她,却没有太多的震惊。

    他虽然猜错了,却很高兴。高兴的是这个非凡的女子能在天灾中活下来。

    海浪已经越来越近了,他听到了远处胡铁花焦急的大喊,却没有太大的波动。

    他听到白衣黑发的女子问他:“你不怕?”

    楚留香笑道:“楚留香久居海上,还没正面硬撼过海啸。可以试试。”

    迦楼罗点点头,这世上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有啊......楚......嗯?

    迦楼罗恍惚问他:“你说,你叫什么?”

    然后就听见面前蓝衣人也不看海浪了,也不面色凝重了,对她笑意爽朗:“在下楚留香。”

    迦楼罗看看他,再看看他身上磅礴的气运,默然。

    原来是天道也是养在凡间的亲儿子之一,怪不得。

    海浪已经近在咫尺,楚留香不动声色地足下发力,挡住了迦楼罗半个身子,准备强行带着她凌空跃起,跃过海浪,到达另一面。而迦楼罗无奈摇摇头,她做了什么呢?

    她什么也没做,因为海浪停止了。

    那滔天的巨浪就在眼前凝滞,于墨色的乌云连成一线,然后破碎、下坠、消亡。

    一瞬间,云破日出,乌云退散,大海再次平静无波。只有满地的贝壳小鱼和不远处破碎的小船见证者那场海啸曾经来过。

    楚留香震惊失语,他侧头打量着迦楼罗,但他还没有问出声,就听旁边的神女无奈地说:“你们龙族出场都要这么声势浩大吗?”

    远处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影子,像是个人形。他披着黑色的披风,一步一步,就像当初迦楼罗在万丈浮冰上初见无情一样,在海面上写意随性,涉水而来。

    那是个十分俊美端正的男子。九万里浩荡长风与他并生,百万顷接云碧波与他为一。

    他穿着软甲一样的窄袖劲装,头戴玉冠,黑色的披风垂坠而下,就这样如同海之君王一样漫步而来。

    在迦楼罗认识的神和人中,尊贵霸道如杨戬,优雅沉静如转轮王,温润如玉如花满楼,孤傲清冷如无情,任性肆意如陆小凤,还有这个刚刚认识的温暖随性的楚留香,没有一个不是各具风仪。

    可唯独称得上一句雍容华贵的,只有面前的男人。

    西海大太子,四海龙族的无冕之王,摩昂。

    摩昂太子已经走到他们面前,眨眼间海水退去十丈,露出了下面的砂砾。他踩在陆地上,更显出他身形高挑,甚至比杨戬都高了半个头。

    他微微俯身下来,摸摸她的头,温和一笑,“你倒是有空来找我。”

    迦楼罗面无表情退了两步道:“你就不能化形化得矮一点。”

    摩昂不以为意:“我以为我们在意的都是原形真身?”

    至于她是怎么认识摩昂太子的,说起来真是造孽。她小时候迟迟不破壳,凰王生下她们姐妹就烟消云散了,孔雀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孵蛋。后来一不小心把她从万丈建木上摔了下去,孔雀已经预见到蛋清蛋黄流一地的惨状了,没想到误打误撞,迦楼罗破壳了。

    她破壳之后境界层层跌落,如果不是天道降下庞大到让孔雀都眼红的功德帮她稳住了元神,还不知道衰落到哪去呢。

    孔雀也不知道是良心发现了还是什么,反正偷偷跑去西海抓了条龙回来,说给她补补。大家都知道,金翅大鹏鸟的食谱主食是龙,跟大家吃米饭吃馒头一样一样的。所以大家也知道,当年那条大冤种龙是谁了,对吧摩昂太子?

    刚破壳的迦楼罗:“......”

    出来巡视就被凤族天敌抓走,脸面和披风一起掉了个干净的摩昂太子:“......”

    孔雀:“......?......吃啊.....吃完还有。海里多的是。”

    摩昂太子轻咳一声打断道:“我建议还是不要吃。”

    你吃普通龙族,四海龙王也就捏着鼻子认了。谁让这对姐妹是凤族仅存的后裔,天生自带功德呢。但你要吃了龙族下任族长,如今真正的龙族话事人,那可就真是不死不休了。杨戬来了都得麻爪。

    四海龙族是没落了,是只能给天庭行云布雨,混的惨点的还得给神仙们当车夫。但是,上古时期这些仙人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没被女娲捏出来的时候,龙凤麒麟三族就已经称霸洪荒古地了。总而言之,祖上富过,就算现在落魄了,谁知道龙族还藏着多少秘法,多少宝物,又知道多少秘密呢?

    君不见伏羲神王执掌三界的时候都没动他们么?那会天天就是龙族又打了某位古神,某位古神又把某个龙蛋偷来当宠物养了。伏羲神王都不管,打就打呗,还能把对方打死么?

    迦楼罗举手提问:“那为何哪吒把龙三太子搞死,自刎谢罪龙族就退兵了?按照他们小心眼的性格,可不仅仅如此吧?”

    只见转轮王坐在树下翻着书页,随口道:“天定封神,少不得他。换个人试试呢?”

    迦楼罗抖一下,不说话了。

    所以那时候她真是天纵英才,圣明睿智啊。

    摩昂也不走,就留在建木上给她梳小辫子,教她怎么控制自己的神躯,给她讲故事。

    讲龙凤麒麟三族的过去,讲怒触不周山的水神,讲从前执掌三界的是一对兄妹,现在执掌三界的还是一对兄妹。

    讲从前他有位东海的小堂妹,一哭就下雨,一哭就下雨。伯父和堂弟们都觉得这是天生的司水苗子,稀罕得不得了。后来降雨不准,玉帝派一位执掌水军的元帅下来问责,谁知道居然跟他的小堂妹互生倾慕。虽说龙族不禁婚嫁,可那元帅也是在册的仙家,这怎么能行。

    迦楼罗那时候扎着两个小辫子,歪过头问:那后来呢?

    摩昂收了笑意,神色淡淡:后来,东海的泉眼坏了,海水干涸,海族死伤无数。却发现那小堂妹就是天地间第四只泉眼。为了四海的未来,小堂妹摒弃了爱侣,舍身化为泉眼。从此东海每一滴水都是她,四海亿万水族因她重焕新生。

    迦楼罗也情绪低落,她拍拍摩昂的手,小声说:对不起啊。

    摩昂也不在意,只说已经过去了。接着又给她讲了另一个妹妹的故事。

    他们龙族小的时候都没有名字,都是叫排行。比如龙三太子,龙三公主,龙四公主,龙八太子。据他所知,东海的四公主的敖红是她根据喜欢穿的颜色随口取的名字。八太子敖春也是因为生在春天,就很随便。敖丙?可能是因为他排第三,就取了个丙字?

    他的亲生妹妹,西海的龙三公主还是个蛋的时候,被他带去东海做客,却遇上了上洞八仙之一韩湘子的前世,费长房。那费长房是个孝子,也是个爱妻如命的好丈夫。他为了救妻子一命,悄悄来到东海想偷取灵药。

    好巧不巧,龙三就在那时破壳。她偷偷跟着费长房,见到了费长房的母亲和妻子贞娘。她见到他们母慈子孝,见到夫妻恩爱,羡慕得不得了。贞娘给她梳头,给她穿漂亮的小裙子,教她明礼,教她识字。她喜欢贞娘,就按照贞娘的样子化了形,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幻化成了二十岁的少女。

    贞娘对她很好,费夫人也对她很好,好人该有好报。可是天道总是不随人愿的,费夫人和贞娘惨死在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手上,而费长房也沦为了鬼差。

    骄傲明媚的三公主回到了西海,从此郁郁寡欢。她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只是很认真的跟他说:王兄,费长房和贞娘那么恩爱,为什么却不能白头到老?费夫人慈祥和蔼,为什么不能长命百岁?

    他说:因为他们没有力量。

    龙三公主沉默了半晌,最终说:我要力量。

    他很高兴:我以为你会喜欢上费长房,也想嫁给他那样的凡人呢。

    龙三公主说:我喜欢的是对贞娘至死不渝的费长房,不是保护不了母亲和妻子的费长房。

    龙三公主说:我要我命如金玉,高不可攀。我要三界诸神敬我,诸佛惧我,不像贞娘一般身似飘萍,生死由人。

    龙三公主说:情爱无用,唯力量永恒,唯权力至尊。愿以微薄寸心,求取天道至高!

    摩昂最后摸着迦楼罗的头对她说:我望你如我两位妹妹一般,不论秉性柔弱如水,亦或刚烈如火,勿忘心怀大爱,勿忘求索攀登。

    迦楼罗已经不记得她回了什么了,但是摩昂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中萦绕:勿忘心怀大爱,勿忘求索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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