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二月,料峭春寒。

    施子贤与赵文龙已经明里暗里地拉拢施家、赵家的旁支势力,开始跟施华燊、赵士珍引领的施赵两家作切割,明显是要自立门户与晚辈们分庭抗衡。

    在黎志光的各种操作下,塞班里维州的项目估值不断贬值。

    施华燊与赵士珍非常沉得住气。因为项目贬值不仅对他们不利,同样对要兴建赌场的黎志光一派不利,甚至这些人比他们更急。

    赵士珍在北京,燊要与她商量事情,待在北京的次数多了起来。

    郊外的独栋别墅。

    浓郁的饭菜香萦绕在一楼,开完会的两个人从二楼的书房一出来,立刻就闻到诱人的香味。

    赵士珍走快几步,将燊甩在身后,半倚在楼梯扶手上,一扫开会时的严肃板正,神态轻快明艳地望向楼下的梁文进:“是不是可以吃饭啦?”

    梁文进端着一道葱烧排骨走出来,仰头与赵士珍对视,眉目含笑地对她说:“嗯。你走慢点。”

    他站在楼梯口等她,然后与她一起往餐桌走去。

    燊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

    梁文进有着那种北洋时期大学教授的儒雅温润,连下厨做饭都像在做学问,每餐不重样的菜式兼具美味与营养,比米其林更胜一筹的是独有的烟火气。

    简言之,是那种平凡幸福的家的味道。

    燊会自然而然地留下一起吃饭。

    只是有时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再对照诗绮在深夜里随手煮的一碗填肚汤面,燊的眉头就紧紧拧在一起,脸色如同面对一位粗心搞砸百万级生意的员工一样难看。

    彼时的诗绮被他影响到怀疑自己,盯着备好的速冻云吞、猪肉糜、番茄、鸡蛋、青瓜片、挂面等食材,在心里反复确认“我是在这里煮面不是在做炸弹”。

    在看到她掰下一块吃剩的牛油火锅底料扔进砂锅里煮时,燊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样叫照顾好自己?”

    诗绮疑惑地抬头看他,认为必须要为自己的厨艺正名:“这里有菜有肉有碳水,荤素搭配,简直是美味佳肴。”

    燊:“生命维持套餐才是。”

    诗绮:“……”

    他继续输出:“加起身成本价不超过二十元的东西能吃?”

    “哇,施先生你真是……”她长喘一口气,“‘何不食肉糜’本人。”

    燊对她也很不满:“琦琦,你是不是不记得你以前的饮食是什么标准。——与其在北京受苦,不如同我返港城。见到你现在这样,我周身难受。”

    虽然现在她煮的这碗面比起之前的饮食标准差距不是一般大,但是她并不觉得苦。恰恰相反,她在北京很快乐。

    她将食材一一下入翻滚的锅里。

    “我不苦啊。又不是餐餐都吃这些。只是偶尔,很少的时候,回来的晚了,又不想叫佣人出来,就自己简单地煮一下咯。”

    侧边油烟机瞬间抽掉大量烟雾和辛辣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辣油香气。

    “平时都是佣人煮的。”诗绮看着他笑,“要不要试试我的厨艺?保证不错。”

    燊后退半步,双臂不自觉交叠放在胸膛,浑身上下都写满拒绝。

    诗绮恼怒地“哼”了一声:“没口福!”

    没多久,施华燊叫货运公司送来一只价值三十万的三开门大冰箱,里面不仅装满了各种海货和珍货,还在每一袋的食材包装上都贴了说明标签,甚至细心地备好一本名厨的食谱,都是能简单方便且快速烹饪出美味的做法。

    深夜随便煮碗面的标准,成本从不到二十元直接飙升到五百元。

    燊看不得诗绮受罪,对自己却没有这么多的讲究,忙起来的时候,午餐就是一顿简单的冰美式加火腿鸡蛋三明治,加起来成本不过十五元。

    比如今天,在机场匆匆吃完简单的午餐,他就与同样匆忙赶来的赵士珍汇合,一同乘机飞往塞班里维州。

    率先撑不住的是黎志光一派,通过中间人牵线,施华燊与赵士珍同意飞往塞班里维州和谈。

    来来回回谈了一个月,各种条款改了不下百次。终于在一个天气明朗的午后,他们达成了协议——黎志光一派出资五百亿收购该项目,今后由施华燊与赵士珍领导的施赵两家不得参与有关该项目的任何内容。

    账面上的数据是蚀底三百亿,若是加上隐形支出,蚀底数更多。

    施赵两家为这个项目投入难以数计的财力、人力和心血,如今项目建成,施赵两家却被剔出项目,被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故此这个消息传回港城,引起商界轩然大波。

    狗仔闻风出动,在一家中式园林风的高级餐厅偷拍到风波中的两位主人公心情愉悦地用餐。

    随即这几张偷拍照片出现在各大报纸的头条。

    孰好孰坏,大多看众难以直接定论,只是彼时关于“他们不过是在硬撑”的论调居多。

    再多是非,都随着尘埃落定的事实弥散。

    施华燊和赵士珍往内地开展更多项目,短期内暂无突破性成绩,而两家在港城的基业持续平稳地运行。

    黎志光一派则得偿所愿开办赌场,开幕那天,豪赚八亿的新闻铺满国内媒体头条版面,吸引流量无数。

    好事者当然要拿两方不同的发展来对比,言语中不乏对两位接班人的贬低与嘲讽。

    舆论中的两位接班人并不对此做任何多余的回应,心平气和地过好每一个日子,偶尔合体出席一些行业论坛或者上流晚宴,演一演举案齐眉的戏码,稳住表面局势。

    随着塞班里维州的事情落幕,施华燊与赵士珍已经在私下开始逐步切割联姻时绑定的利益。

    不必因为塞班里维州的事情再频繁前往赵士珍的居所,但因为北京有想见的人,施华燊留在这里的时间依旧很多。

    十月末,燊来赵士珍的居所与她谈事情时,她正在逗小颂漪。

    一岁的小颂漪已经开始学说话,奶里奶气地叫“妈妈”。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旦笑起来,叫人只是看着就能将一颗心融化。

    小天使带来的治愈力量,一直延续到他再一次坐在一旁看诗绮深夜煮海鲜粥。

    诗绮见他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与往常大不相同——过于温柔——所以她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呀?”

    他回了一句令她出乎意料之外的话:“只是好奇,我同你生下来的宝宝会是什么样的。”

    “啊?”她有些惊讶,但也没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虽然你的想法很美好,但我是不会生私生子的哦。”

    “嗯。我想下办法。”燊平静地说。

    搅动海鲜粥的手停下,诗绮转头略带惊愕地看向他。

    不要私生子又要孩子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他与赵士珍离婚,和她成为合法夫妻。

    上个月,诗绮才在报纸上看到他与赵士珍相敬如宾同框出席梁司长寿宴的报道。

    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莫不是在寻自己开心?她越想越不太高兴,便回了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硬梆梆,燊听了有点生气:“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嫌弃我老吗?”

    诗绮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责噎住。

    不明白他怎么会把话题拐到年龄上去。

    不过他近来确实突然对年龄这一方面有些敏感,有一回甚至想让她也叫他“阿燊”,吓她一跳,脱口而出就是“这不太礼貌吧”,把他气得五天没跟她说话。

    诗绮还以为上回已经把他哄好了,这件事可以揭过了,没想到他只是暂且不提,其实一直放在心上。

    只是他此时提起,既合时宜又不合时宜。

    她将手中的木汤勺搁到一旁,正视方才提到的话题,试探地问他:“你现在算不算在转移话题?”

    燊自然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回答意味着什么,故此他表情真挚地对她说:“我是认真的。”

    诗绮故作镇定地轻咳两声,很快就冷静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一样问他:“为什么?你很爱我吗?”

    他曾经是她隐晦暗沉、遥远缥缈的心底事。从前关于“爱与否”的问题,她向来无法问出口,时过境迁,她已经成长到可以轻而易举地开口问他这个问题。

    过去的她如悬崖走钢丝,无论他如何回应,她都无法承受——那时觉得他说“爱”太虚浮太敷衍,说“不爱”太沉重太割心。

    现在不同了,她已登青云梯。不管他接下来会回应什么答案,她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嗯。”燊一直静静地与她对视。

    四下静谧,只余锅里的粥翻涌发出温馨的“咕噜咕噜”响,浓郁的粥香在室内弥漫,蒸腾而起的淡薄水雾隔在距离不远的二人中间,氤氲袅袅,朦胧如诗。

    他的声音刚刚盖过粥响,准确无误地传递到她的耳朵里——

    “很早的时候就爱你了。”

    -

    北京初雪那日。

    紫云霄酒店九楼正在举行一个时尚庆典,星光熠熠,往来皆上流。

    晚宴前举办了一场慈善拍卖会,各界名流借以藏品之名开启交际话题。

    有一个富二代想追赵俐俐,特地拍了一件欧式古董花鸟铜钟要送她。

    期间他还半是叹气半是洋洋得意地说自己本来是想拍那件清代大漆描金百鸟朝凤屏风,可惜5号总是跟他杠。

    价喊到二十万的时候,他就不想要了那件屏风,但是不爽5号跟他抢,所以一直故意抬价。等价喊到五十万时,他怕5号不要,反倒砸自己手里,才急急收手。

    富二代说的是国语,神态落井下石地说:“俐俐你知道吗,原来5号是港城来的施华燊。我说他怎么非要抢那块屏风,原来是因为藏品主人是河谷投资的刘总。网上都说施家没从前风光了,这下看来确实没说错,接班人都赶着上北京捞金了。”

    赵俐俐这才知道施华燊也在这场晚宴上。她嫌恶富二代所作所为,也不满他言语中对施华燊贬低,用国语随便敷衍他几句就找机会走开了。

    晚宴过半,施华燊半倚在窗台边,欣赏窗外簌簌雪景,搭在窗沿的手轻轻晃着一杯琥珀冰酒。

    “燊哥。”赵俐俐还是习惯这样叫他。

    她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香槟杯:“好久未见。”

    燊回眸,与她碰杯:“好久未见。”

    是很久不见了,自从她退学后去拍戏,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赵俐俐没有多与他寒暄,便说:“我打听到那件大漆描金屏风被你拍了。我出价七十万,你割爱给我好不好?”

    燊摇摇头:“拍来哄人开心的,让不得。”

    她只觉嘴角发酸,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嘘寒问暖,只好直接问道:“我听说施家出了不少事,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

    燊静静地垂眸看她。手捧重量级奖项的大明星就是不一样,一言一行,依旧透露着与学生时代相似的天真坦率,毫无铺垫的尖锐问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也不会让人觉得生厌。

    燊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不加措辞掩饰地问她:“是不是看见我阿谀奉承的模样了?”

    赵俐俐略显慌张地上前一小步,语调提高了几度:“什么阿谀奉承啊,你明明是在同他们谈生意。平等地谈生意。”

    是,她是看见了。从前在她眼里,施大少是所有人奉承的对象,交际场上与他碰杯的人,杯口都要略低于他的杯口,以显示对他的尊重与追捧;如今她却看到他与别人碰杯时,杯口略低于别人的杯口。

    再联想近来关于施家的风波,不难想象他的境况不似从前。

    赵俐俐看得心酸胀,便来问问自己能不能帮上他的忙,好回报他曾经的托举。

    燊看着赵俐俐轻笑出声。

    “人生本来就是潮起潮落。”他望向窗外映着街灯的落雪,神态平和,“没人可以一直立在浪头,也没人会一直沉在谷底。人生路漫漫长,没必要为一时的得失计较。时怀谦卑,无论是立在浪头或者沉在谷底,都可以行得稳当些。”

    他回过头,又敬她一杯:“共勉。”

    这段话,何尝不是对身处在娱乐圈这样名利场的人的鼓励。

    赵俐俐与他碰杯,心中震撼。

    眼前的男士穿着一身草灰色的合衬高级西服,古铜纽扣的同色系马甲,乳白色衬衫的领口打着温莎领结,西服外套的领口上别着一枚钻石珍珠组合的风铃花造型胸针,使得整个人看上去丰神俊朗,宛如沉潭的温润美玉。

    这么些年,见过多少风流人物,到了今日,赵俐俐发觉自己还是最喜欢施华燊。

    她饮过酒,目光迷恋地望着他,说:“但我还是想帮你。就当是还你之前的人情。”

    燊:“你不欠我什么。”

    “我——”赵俐俐还想说什么,就被前来找她的助理打断了。

    “俐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助理气喘吁吁地跑到赵俐俐跟前,“芹姐叫我快点带你过去——李导来啦!芹姐现在正跟她聊新剧呢,我听了两句,这次的女主角设定很不错!”

    周芹是赵俐俐的经纪人。

    赵俐俐:“知道了。”

    赵俐俐回眸看一旁的施华燊,只见他点下头,对她说:“去吧。”

    助理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男士,抬眼一看,十分惊叹,很快就反应过来现在工作重要,于是连忙对他说了一声“抱歉先生”,然后拉着赵俐俐离开了。

    赵俐俐恋恋不舍,回头再看时,窗边已经没人了。她的心有一片静寂的怅然。

    与李导的交谈轻松愉悦,具体的事项还要在一个比较安静郑重的环境下谈,所以周芹与李导商议了一个最近合适的时间与地点。

    赵俐俐神思游外,余光瞥见窗外走向劳斯莱斯幻影的身影,即刻起身追出去,连貂皮大衣都忘了披。

    春夏款的高定礼服裙摆盛大繁复,她提着流光溢彩的裙摆,踩着十二厘米的水晶高跟鞋,好不容易追到酒店门口,漫天飘散的白絮铺面袭来。

    施华燊在风雪中撑着一柄黑伞,即将走到车旁。

    “燊……”

    “天寒地冻的,你走出来干什么。”

    急切追上来的周芹将手上的貂皮大衣披到她的身上。

    赵俐俐再往施华燊那边看去时,只见那辆黑色幻影驶向前方,很快就融入风雪弥漫的夜里。

    是啊,我出来干什么呢。真是傻瓜一个。

    赵俐俐深深叹息一声,语调有一点点疲惫:“看看雪,透口气。”

    周芹往雪夜里扫一眼。“有什么好看的。出来大衣也不穿上。快点回去了,当心感冒。”

    “嗯。回去了。”

    两天后。

    赵俐俐跟着团队来到了空谷幽兰工作坊。

    化妆师联系到钱嘉欣,恰好空谷幽兰收了一件出自1897年的古董礼服裙,可以借出给赵俐俐穿去走月底的那场红毯。

    赵俐俐与诗绮约有大半年未见。这次难得有机会,她特地带了一只冰种白翡翠手镯给诗绮当见面礼。

    诗绮喜欢得不得了,拿出来直接套到手腕上。

    二人闲聊几句,诗绮便让赵俐俐稍等片刻,她要去准备一下古董礼服裙的试衣工作。

    钱嘉欣和周芹在一旁商量事情,助理和工作坊的同事确认试衣流程。

    赵俐俐暂时闲来无事,起身四处打量诗绮的这间办公室,然后在办公桌的正对面,看到了一件清代大漆描金百鸟朝凤屏风。

    她惊愣地站在屏风前。

    原来施华燊那天说的“哄人开心”,是哄心上人开心。怪不得被人故意抬价也要拍下来,怪不得她抬价二十万他也不肯让。

    原来如此。

    嫉妒如雨后春笋疯长。

    诗绮回到办公室时,知名演员赵俐俐盯着那块屏风,对她露出将将发现的惊喜表情:“好靓的一块屏风。何小姐好眼光。”

    诗绮笑:“当然啦。”

    赵俐俐:“我看上了。五十万可否割爱?”

    诗绮摇头。

    “七十?”

    诗绮再摇头。

    “哇。你是不是啊?”赵俐俐摆出一副夸张的笑脸,“一口价,一百万行不行?”

    诗绮“噗嗤”一笑,随即正色道:“无价之宝,几多钱都不卖。”

    说完,诗绮招呼办公室众人前去试衣工作间。

    离开办公室前,赵俐俐多看了那块屏风几眼。

    潮起潮落,他们始终在一起,何诗绮始终是那个人最在乎的人。

    满溢的酸腐情绪在看到那条巧夺天工的古董礼服裙时,四散消弭。

    “哇——”赵俐俐满眼都写着“惊艳”二字。

    诗绮站在一旁补充:“如无意外,你将会是1897年后第一个穿上它的人。”

    如团队所料,月底赵俐俐穿着这件修改多次的合身的古董礼服裙走红毯,一亮相就在各大社交媒体上轮番爆热搜,当晚直接艳压群星,赚足话题度。

    那时赵俐俐站在红毯上摆造型,望着前方如星海璀璨的闪光灯群,心境一片平和。

    ——也好,我有自己的星光。

    -

    冬至前后。港城。

    施华燊与赵士珍在丽晶酒店召开大型记招会,正式向各界宣布二人已经离婚的消息。

    他们对接下来施赵两家的合作做出言简意赅的阐述,最后表示他们二人虽然不再是夫妻,但依然是关系紧密的亲人,未来还会继续携手合作。

    不过三年,这场“世纪联姻”最终划下完美句号。

章节目录

港城流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琉西_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琉西_并收藏港城流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