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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城的六月,常是一阵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

    考场开了空调,又开了窗,风把窗帘吹起,再落下。如果是晴天还好,可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雨丝斜着往里飘。

    老师似乎没发现这一不合理现象,靠窗的同学只好自己转过去,费力的去够窗户的把手,向内拉,窗框相撞时发出一阵响声。

    又是一阵关窗声,咚的一下,不知是谁的不满。

    任唯恩不紧不慢地填生物答题卡,题目很简单,看两眼答案就出来。

    填完她检查了一遍,没问题,盖了笔帽,再把试卷放在最上面,挡着答题卡。一看墙上的钟,离结束还有一个小时,她昨天还挺紧张,考了才觉得不过如此。

    和小测一个样,难度还不如老师出的。

    监考老师这时倒是眼观六路,看她无所事事的样子,特意走到旁边来杵着。

    任唯恩没有丝毫拘谨,左手撑头,右手拿了笔在草稿纸上随便划着。余光瞥见老师还在盯她,她慢慢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别看我。

    果然走了。

    她想,这招还是那么有用。

    钟表走的很慢,任唯恩把试卷再从头看一遍,挑出一个错字。

    不是她写的,是试卷印刷错了。

    好无聊,她扭着身子把整个考场都看了一遍。埋头苦睡的男生,面朝着她,口水流到白花花的卷子上。还在填答题卡的,戴眼镜的女生,穿的是一双水晶凉鞋,她侧低着头,对那双公主鞋看了很久。

    女生察觉到她的目光,瞪了过来,几秒后便埋头继续写,背影有种高贵的感觉。

    任唯恩想笑,只能憋在心里偷偷乐。

    最后三十分钟可以提前交卷,老师一说时间到了,她就举手要走,在左右的目送下出教室,也有几个睡的头也不抬,根本醒不来。

    会考的学校是所公立高中,规模极大,和任唯恩的初中隔得挺远,一个城中一个城南。她对这所学校压根不熟悉,楼梯间有种潮湿的感觉,又闷又热,窗户修的小,还是铁栏围着的,像所监狱。

    走到楼下,又见天光,不过没有太阳,雨一直下,雨水顺着台阶往下,向低洼流。地砖的颜色和天空同样,昏暗阴沉,人来人往的踩,日复一日的没有色彩。

    她突然想起来,六十年前,她爷爷读的就是这学校,浮浮沉沉这么多年,学校早也老了,历史韵迹一点没有,看上去倒是越来越烂。

    校门这个时候不开,冷冷清清的。任唯恩回头看一眼堆满杂物的,灰暗的楼梯口,有点要开始幻想恐怖片,所幸旁边还站了几个提前交卷的学生,她不至于害怕。

    教学楼前是块平地,走几十级台阶下去,有座石桥,桥面下一条河,雨打进河里,河面是天空的倒影。

    也有人说,雨水淌淌,是天空撕开缝隙在哭啼。

    谁来给大地撑一把伞。

    任唯恩没有伞,只是站在阵雨前,等阮宥臣来找她。

    -

    四楼。阮宥臣往楼下看了眼,只有一把黑色的雨伞往校门移动,雨水溅到上面,像打在绸缎上。

    伞面上印着一串英文:Rebel.

    张扬的手写体。

    任唯恩没带伞,他知道。

    他踩在湿滑的地砖上,嗅到了雨天的气味,蔓延至墙壁。考场里的冷气太足,他只穿一件短袖,现在被空气中的潮气沾染,湿湿的,贴在身上很难受。

    他放弃寻找,那把伞,印着Rebel,现在在另一个人手中。

    该怎么向任唯恩解释呢,阮宥臣晃晃悠悠地下楼,从楼梯间的窗户往外看,雨水冲刷着砖红色的地砖,朝疏水口汇进地下。

    “阮宥臣。”

    有人从身后叫他,声音好像是飘的,他没理。一直走到二楼与一楼间的那层平台,站定了才回头。

    那人距离他四个台阶,俯视着他,并不陌生,是同班的……一个男的。

    李与归,只知道和徐思林关系不错。

    他没继续盯着看,点了个头,他在等李与归先开口。那人只是微微侧着头,看着阮宥臣后面的那扇窗。

    封得很死的铁窗。

    真让人烦躁。

    “什么事?”阮宥臣问了句。

    “徐思林叫你们等她一起走。”

    ……“她在哪?”

    会考不让带手机,他联系不上徐思林。

    任唯恩在一楼等他。

    “三十二考场,二楼。”

    阮宥臣哦了声,顺势往二楼走。李与归低低头,往楼下走,两个人默契的离开。

    假正经。

    -

    考场离一号楼梯远,徐思林走另一侧的二号楼梯下到一楼,从湿气里钻进连廊。雨还不停,斜着往连廊里飘,她早就看见廊下的女孩,快跑几步,从背后拍任唯恩。

    “考完了,走走走。”

    “没伞怎么走?”任唯恩白了她一眼,把徐思林拽回身边。

    她要等伞。

    徐思林不知道阮宥臣折回二楼找她,右手从校服外套里掏出包湿巾擦脸上的汗,还让任唯恩也抽一张。

    雨声不小,像鼓点,打击着地面。

    “可恶的天气预报,说好的小雨转多云呢。”

    “明天是晴天。”任唯恩想起早上听到广播里预报未来七天都是晴。

    会考之后不用去学校,放五天,十一天后是期末考。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该不该开心。

    反正任唯恩有点郁闷,一朵乌云压过头顶。

    -

    雨停了。

    二楼垂下来的绿箩上还挂着水珠,每滴都精准的打在积水里。此时也不闷了,有风吹在皮肤上,反而有点凉。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反复无常,不久前是缠绵的细雨,这会又转了晴。

    背后有人来了,任唯恩察觉到,还带着墙壁上的湿气。

    那人继续往前走了,打个招呼都没有。任唯恩却跟了上去,与他有两米开外的距离。

    迟钝的人,仿佛是纸船在陆地上行驶。

    今天不对劲啊。

    徐思林想看戏,走在最后面。直到她跟着两人走出了学校,发现阮宥臣和任唯恩的位置由前后变成了并排,中间隔着的空间足以再放下一个人。

    在原地停了两秒钟,徐思林心里笑了出来。转头走了另一条回家的路。

    任唯恩认为自己挺无聊,跟在阮宥臣后面为了问一个有答案的问题。

    “你怎么没拿那把伞?”

    她踌躇着,状若随意地开口,“我在楼下等了你很久,然后雨停了。”

    “我知道。”

    阮宥臣回了一句。在确认任唯恩跟在身后的时候,他不回头,往前走。可任唯恩快走几步和他并排,还主动说了一些话。

    明明很让他在意,他却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的回应了她。

    “我没带伞。”

    周□□点的街道,刚放学的高三学生穿着校服在前面狂奔,嘴里喊着烤肉,吃烤肉。三个小时的周假可以让他们短暂的逃离上学,体会之外的东西。

    一些封闭环境下渴求的自由,一些支持他们渡过高中的念头,对未来的畅想和向往。

    众人的热闹之外,任唯恩觉得此刻,阮宥臣和她之间一片死寂。

    她不想再追求没有意义的答案,她这人的本质是冷漠的,胆小的,在感受到被讨厌的时候会下意识去逃。虽然阮宥臣并不讨厌她,甚至在昨天对她说了喜欢。

    可是谁知道他的喜欢来自什么,大抵是日久相伴产生的好感,任唯恩茫然不解,认真说觉得他们做了这么久的朋友,喜欢这个词用起来很奇怪。

    “原来你不喜欢我啊。”

    啊……

    -

    昨天傍晚,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余晖映照在街角的树上,不太安静的巷子口,偶尔会有贪吃的猫,头埋在地上,嘴里正叼着什么吃的。

    男生靠在墙上,右手轻轻攥着女生的手腕,不让她走。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只纯黑色的电子表。

    阮宥臣头向上仰起,另一只手撑在脖子后面,很快又放下,垂在身侧。他嘴唇张了张,带着笑意,吐出几个字。

    “任唯恩,我喜欢你,你觉得呢?”

    他叫任唯恩名字时很轻,喜欢两个字又变得格外重,声音准确无误的传递给任唯恩。一句话先是被拆分成字,逐个在她的脑海里念过,然后,她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快速的。

    任唯恩,阮宥臣说喜欢你,你觉得呢。

    显然是被这句话打得愣住,任唯恩被他拉住时心跳快了很多,一种刺痛感满上心头,此刻思绪飘散,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在涨雨水,而她在被雨打湿全身。即抵挡不住,又无法改变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任唯恩把这句话定义为朋友关系失去平衡的一场意外,她不知道阮宥臣有没有在开玩笑。

    所以她说:“你是开玩笑吧。”

    男生只是看着她,眼神中原有的一点期待和忐忑被打破,带着疑惑和冷静,她从眼神中读懂,阮宥臣的意思是没有。

    不是玩笑。

    “挺奇怪的。”

    想不到,甚至没去想。

    喜欢很奇怪啊,阮宥臣放开了她的手,他还是看着任唯恩,有点自嘲。“原来你不喜欢我啊。”

    看来是梁姝骗他的,放在书柜角落,那张约他的纸条,一切巧合里的算计,他心中悸动又假装克制地坦白了心意,但结果不是好的,仔细想想发现也是必然,任唯恩不喜欢他。

    阮宥臣早就意识到自己在喜欢任唯恩,始于何时,他想,并不是因为那张放在他课桌里的纸条,不是同学的起哄和撮合,也许只是一种慢慢占据他生活的习惯,追溯不了起源。

    试图不去想,反而适得其反。扑不灭的,从某个瞬间开始蔓延的一场大火,在他心里烧了数年。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早就陷了进去,在名为青涩的青春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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