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应某……怕是要辜负姑娘一番好意。”

    应无悔手执折扇,微弯腰身向前拱手,含情的一双桃花眼垂眸半阖,嘴角自带笑意,哪怕是拒绝他也依然风度翩翩清如朗月。

    这是本月他拒绝的第五个人。

    小姑娘含泪瞧他一眼,抿唇一挥衣袖便转身离去。

    “可真是让人心碎啊无悔先生,这姑娘为你可是喝了十天的茶。”茶馆老板萧娘故作西子捧心地悲痛。

    应无悔颇为无奈,他扫一眼周围,垂眸轻呼一口气,杯中泛起一圈水波:“萧掌柜妄自菲薄,我看是为萧掌柜而来的公子们更多。”

    说罢饮尽杯中茶,在桌上留下二两银子,又向萧娘颔首拱手。每一动作都像是精心寻找的最佳角度,尽显风流潇洒。

    “无悔告辞。”

    茶馆中唯留萧娘伫立,看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回神,直到小二喊她:“掌柜的——”,她才回眸,回应的同时捡起银两走向柜台。

    手中的银两并不圆润。还有些硌人,萧娘想。

    2.

    岩松州茶道盛行,以岩松绿茶闻名于世,但近几年最得百姓关注的还是本朝首位女县令——来自岩松县。女县令一上台,便带来圣令——允许本县女性独立开户。

    白若筱正被父母逼着成婚,听闻此令先斩后奏,借了款买下西市一处茶馆,从此成了小小茶馆的萧娘。

    ……

    “筱筱向来有想法,我这些年护镖走南闯北,她哪一次不是吵着闹着要一起去。”白老爷看着女儿意气风发地出门而去,反倒是笑了,“小时候守着时间看镖队晨练,就算被夫人你拉回房学刺绣,满手针眼的小刺猬还是望着窗外。”

    “那时你不忍心,放她出了房。此刻是我们该忍心,放她出门闯一闯了。”

    “这是岩松县,有我们在,怕她出什么事?”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叹气道:“我哪里是怕筱筱出事?便是没有这道圣旨,她要买下岩松州所有的茶馆我也是一万个同意。我是怕她此次离家更不愿成婚了!”

    “原先相看的张家,虽是书香世家没落的分支,但胜在天赋好,本次府试定能榜上有名,又愿意入赘。筱筱偏生觉得人家是为了钱财低头,算不得真心。给了张家五百两的资助,换一纸当官后善待百姓的承诺。”

    “再往前,是你认识几十年的元家,不说别的,岩松首富不为过。元家小子与筱筱青梅竹马,最为知根知底。结果,筱筱打着谈话的幌子反而帮着元家小子参军去了……”

    “我是真不知她究竟要找那方神圣才罢休……”白夫人越说越怒,唯留一声叹气,缠着手绢的右手扶额,无奈摇头。

    白老爷宽慰她:“就当她是为了元家小子吧。”

    ……

    “一壶岩松绿半两钱,打包一斤茶饼三两,一共三两半。”萧娘连算盘都没拨,头也未抬的包着茶饼。正要递出后,才发现眼前凶神恶煞的大汉咧嘴大笑:“小娘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萧娘笑容止在脸上,她想说这招俗不可耐,也想反问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喊出暗处的镖师只差一个口令。

    这时突然一柄折扇从门外飞入堂内击中大汉的后脖颈,大汉痛苦的□□尚未发出,就带着一脸扭曲倒下,随之而来的是一只黑色靴子踏入茶馆。

    萧娘顺着他步入堂内的动作抬眸,玄色衣袍绣着银色暗纹,大袖中探出的手指骨节分明,纤长的食指正勾着落在地上的折扇,墨色长发垂落。

    此人抬头,正是一双狭长桃花眼,深沉眸色触及旁人目光便转为笑意,站直了身微眯起双眸,指尖捏着合拢的折扇柄半遮唇。

    “情急之下如有冒犯,还请掌柜谅解应某。”应无悔朝着萧娘的方向微弯下身,便兀自找了个位置坐下,跨过大汉时状似无意地踏小一步,正巧踩着对方衣角过。

    只瞧模样分明是个白面书生……萧娘摇了摇头,对着身边的小二低声耳语:“把这人丢出去,丢远点。再……给那位公子送上一壶岩松绿。”

    小二心领神会,拖着大汉从后门走了。萧娘不再关注应无悔,晃晃手中的算盘,随着算珠上下晃动的脆声翻开账本,而后开始核对账目。

    不久,小二回来了,站立在萧娘身边:“掌柜的,那人好像是真晕了。送茶的时候那位公子也未曾问我话。”

    竟然是真晕……那真是误入茶馆恰好有美人掌柜遇难便顺手解救的江湖少侠?可这英雄救美的场景早就被爹娘安排不下五遍。她倒是不困扰,权当送上门的客人。但这样频出事故,只怕真客人都被吓跑了。

    萧娘挥挥手让小二继续去忙。

    柜台只剩她一人,瞧着这茶馆虽小且人也少,但萧娘却是极满足的,借款还清后这便是她一个人的天地。

    此刻她也有时间静下心来想,她对应无悔出现的许多疑惑——本以为又是爹娘找来的让她“怦然心动”的托儿,仔细想来却不像,如果真是无辜路过的少侠……

    萧娘心中出现了一个计划。

    思索不过片刻,萧娘便起身去找应无悔,与其瞻前顾后不如趁早出手,若是被拒绝了便去找下一位。

    这是我情我愿的交易,我会给他补偿的。萧娘心里念着这句话,步履带风地朝向应无悔,在其他人的注视下站在了应无悔的对面:“可否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应无悔有些意外,但他在来之前知晓了女县令的作为,心中还在暗叹——在其他地方看惯了躲闪不及的女性,突然再遇到这么直接说话的还真不习惯。

    谁能想到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会来到这里,一个架空的古代社会,江湖朝堂修仙入魔……样样都沾的世界,却又能各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互不干扰。

    他正是听到岩松县县令带来的圣令,才决定来此拜访——这位女县令或是她背后的人,也许是他们的同乡人。

    心中思绪纷飞,却并不影响应无悔面带微笑地抬手指向对面:“掌柜请坐。”

    萧娘正坐,平视应无悔,面不改色:“我的想法是明天我们就去月老庙,顺利的话,我们会有两个小孩,一个姓应一个姓萧,最好一男一女,凑一个好字——”

    应无悔的笑僵住了。

    茶馆其他人竖起了耳朵。

    暗处的镖师只觉得这天可真天啊……

    “稍等稍等——”应无悔打断她的话,手指摸到扇柄出,指尖微动,扇面划开一阵风,正巧遮住他的下半张脸。

    “掌柜似乎误会了什么?应某只是在岩松县歇歇脚的一位普通过路人。”

    萧娘指着桌上的那壶岩松绿茶:“五两。”

    转瞬又觉得少了,改口:“五十两。”

    “……哈。”应无悔和她对视,坚定的眼神仿佛是在交给他入党申请书,但这话荒谬到他问号就差打在头顶了,但他表面上还是维持对外人设地挑眉一笑,“姑娘莫非觉得应某是傻的?”

    “既然不是傻的,那你看不出来我在追求你吗?”

    不大不小的声音散入人群,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变大,几人跑出茶馆脸上满是吃到大瓜的兴奋。

    这像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作为主人公的应无悔无声评价着。

    太糟糕了。他本想悄无声息地探查,若真是同乡便“执手相看泪眼”彼此相认,他再回去传递消息;若不是,他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现在看来,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了了……

    而另外一位主人公,内心毫无羞愧甚至有几分想笑,她知道镖师肯定去找爹娘了,她的目标达到了。

    应无悔的表现证明了他确实只是一个过路人,接下来她给应无悔足够的盘缠补偿,再依依不舍地送他离城,闹剧结束后她便是心上人闯荡江湖而自己只能在茶馆暗自抹泪的深情望夫石。

    这事他总归没有吃亏,应当不会生气吧?不过生气了也和她没关系了,趁早离城吧!

    萧娘没忍住弯了眼,笑意在嘴角蔓延,应无悔瞧见了,心中闪过一丝可能。

    “在下应无悔,明日愿与姑娘共赴月老庙。”应无悔拱手,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此刻在萧娘眼里像极了阎王爷,明明在笑却透着寒意,看得人背后一凉。

    “还请姑娘明日,与应某详谈未、来、之、事。”应无悔说到最后,一字一顿地强调着。

    他猜到萧娘应该是想借他逃避什么,这回复一是应允她明天见面,让她好好说清楚;二是有意为之地报复萧娘最开始的那番话。

    当然在旁人看来,这便是郎有情妾有意。

    ……

    “不好了老爷——”

    “急什么,我好好的。小姐愿意回来成婚了吗?”

    “不,不……小姐已经向救了她的客人表白了!”

    “哦?这可是好事!是夫人聘请的哪位少侠?”

    “可他不是我们花钱请来的啊老爷!”

    “……”

    “不好了!来人啊——老爷这回真不好了——”

    ……

    白府的兵荒马乱,萧娘一无所知,她刚把装了五十两银票的荷包递给应无悔,羞红着脸看向别处又鼓起勇气地偷瞄应无悔一眼——真是北影教科书级别的案例。

    应无悔暗自笑了,实际上他也真的笑了,不过面上是带有几分别扭的垂眸浅笑,而他耳垂处红得格外明显,揪下腰间悬挂的玉佩放到萧娘手中。

    “应某无以为报,唯有祖传的玉佩可作为交换……”青年话语间多了几分生涩的停顿。他以往泰山崩于前仍不改色的气定神闲,因为眼前的少女有了裂纹,那纹路细碎、温柔、甚至显得弱小,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的力量能直指靶心。

    他毫不犹豫地交出信物。

    少女葱白的指尖握在环形玉佩边缘,扣住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眼里闪着无法忽视的光:“我等你。”

    而后是柔软的、轻声到几乎只有青年才听得清的、含着羞怯与欣喜的——“应无悔。”

    3.

    茶馆二楼包间内。

    “怎么样?”应无悔晃着扇面,风动发丝,露出摄人心魂的俊秀面容。

    萧娘想,这人就算说自己是山里饮风食露的精怪化人,也不会有人质疑。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好几道注视楼上的目光慌乱错开,哼笑几声关上了窗。

    萧娘把手上作为信物的“祖传玉佩”抛给应无悔:“五十两买得一场赠予全城的戏真是值,多谢无悔先生。”

    “无悔先生准备何时离去?”

    应无悔用折扇勾住环形的空心,玉佩顺势挂在折扇上,他便借着巧劲让玉佩滑入袖中。

    “再过几日。萧掌柜不必去送,让应无悔突然消失最好,您便更有理由‘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萧娘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点着头再次道谢。

    ……

    那日月老庙里里外外都是人,暗含心思的人群或多或少都在偷瞧闲逛的两人。人一多萧娘打好腹稿的机会说不出口,应无悔也知时机不对,可偏偏昨日约好了地点,好在怪异又尴尬的氛围被解读为羞涩。

    突然一群小孩冲出来,有个撞到了萧娘,未等萧娘反应,应无悔便伸手捞住她的腰。刚松开,萧娘连声道谢,话语间还有几分咬牙切齿:“多谢无悔先生。我昨日没想到今日的月老庙人这么多。”

    应无悔灵光一闪,借着这个机会问了一句:“可有其他安静些的地方?”

    “城北的河岸……”萧娘话音未落,就被应无悔拉着手腕匆忙而又精准地穿梭在人群中。

    “还请萧娘为我指路。”应无悔头也没回,就这么直冲冲地突破重围。

    周围一切都在倒退,除了她和应无悔。萧娘直愣愣地看着应无悔的背影,足够把她遮挡彻底的背影,冲开了所有挡在前方的阻碍,拉着她一路向城北而去。

    有风划过耳畔,像那天她从家里跑出来一样。上一次她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茶馆,这一次她会得到什么?

    萧娘笑着应允了,又抱怨他:“说让我指路,怎么还让我在你身后。”

    “真是错怪应某了,萧娘莫要分神才是。”现在早就跑到大路上了,四周没有拥挤的人群,萧娘只要一步多迈一段距离,就和应无悔齐肩了。

    她说:“怪我。”

    应无悔说:“还是怪我吧。”

    “抬头就能看到的事,是我在前方挡住了。”

    ……

    在岸边漫步的两人说好,应无悔帮萧娘演一场戏再离去,萧娘给他五十两作为报酬。

    萧娘背手揉了揉手腕,虽然应无悔没用什么力,但被握久了还是不太舒服。但她想的是应无悔没问为什么,就这么直接答应了,甚至没有讨价还价。

    这让她的手腕更不舒服了。若是问了,也许她会烦,怎么不问也觉得烦?萧娘自己尚在苦恼,应无悔这头笑了:“萧掌柜还在苦恼什么?应某本就孑然一身,此次离开恐怕再也不会回岩松县了,萧掌柜可安心经营茶馆。”

    “不是这个——”萧娘快嘴先说了否定,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转折 。

    “那便是怕应某不过关?”应无悔反问的同时靠近了萧娘,伸手捏住萧娘垂在脸侧的发丝,搂在虎口贴近唇瓣,弯腰至与萧娘平视,桃花眼里潋滟泛光,竟像是爱到情深。

    他缓缓放了手。

    没有吻上发丝,却让氛围突增几分暧昧。

    “这回可以相信我了吧?”

    萧娘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笑,虽然有几分僵硬:“嗯?嗯……本就没有不信无悔先生。”

    “我只是惊讶于无悔先生没有问我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就直接答应了。”萧娘坦诚自己的想法,平铺直叙地好像她没有为此疑惑过。

    “拿钱办事,知道太多可不好。”应无悔摇了摇头,“这本是你的隐私,想说自然会说。更何况我与萧娘尚未亲近到要坦诚这些事的地步。”

    一些像小气泡一样的怀春心思很简单的被戳破了,没有什么影响也没有什么改变,但确实竖了一道墙。

    她可以演,他也可以。忽然的悸动不代表一定要有一个答案,更何况本该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萧娘笑:“不管怎么样,这回要多谢无悔先生了。”

    4.

    应无悔走得悄无声息。

    萧娘有时候也会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可旁人欲言又止的眼神,爹娘似是而非的试探,都在告诉她这是真的发生过的。

    她正在等待“心上人”。

    对镜梳发的萧娘摇了摇头,把这些都抛之脑后。应无悔那一场戏后,人们对茶馆的关注隐隐增加,客人变多,她掏空心思地借着势头经营茶馆,如今茶馆客流量早已不是过去那样,她也不再兼职账房拨弄算盘了,不过还是每日都会去店里看看。

    马上就是乞巧节了,茶馆该举办些活动,什么好呢……梳子一下一下地顺着发丝,萧娘沉思良久,久到她恍惚闻到血腥味才回过神来——

    镜中不仅有她,还有一身黑衣捂着腰腹的应无悔,他手中的折扇正向下滴着血。见她终于注意到了,应无悔笑着抬手想要打个招呼,但想到两只手都是自己黏腻的血液,还是作罢了。

    只低声说着:“我好像食言了,萧娘。”

    “闭嘴。”萧娘打断应无悔的话,她还没去思考为什么应无悔会回来、又为什么带着一身伤,就只想着:“伤到哪了?先过来处理伤口。”

    应无悔收拢了讨好的笑,老老实实走到萧娘身边给她看伤口,对上萧娘的眼神他准备的诸多话语都说不出口,只说:“不严重的。”

    萧娘拿开满是血迹的折扇,这才露出他掌心深可见骨的伤痕。刚看见伤口她倒吸一口气,却还是顾及深夜与此刻的情况,没有惊叫出声。

    缓缓吐出这口气,萧娘瞪了一眼应无悔,在她设想里本该如千刀万剐般的气势汹汹,可眸光里的怒火恰恰是她关心的证明,应无悔觉得这是他不该拥有的温柔。

    “腹部的呢?”眼前人真的被刀剐了,这个认知让萧娘无论如何都硬不了口气,她转身去找药箱,里面只有一些常见的药丸,没有金疮药之类的创伤药。

    “……没事。我有药。”

    萧娘翻开衣柜随手拿出一件衣服,又拿出抽屉的裁衣的剪刀划成布条,边划边冷笑:“无悔先生既然都没事,那来找我做什么。”

    应无悔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明明说过不会再回来,为什么又回来了;明明自己能处理的伤口,为什么还是选择来了茶馆;明明就在身后,为什么要等她发现才出声音……

    他想答案也许是这里离得最近,也许是想找个人帮他收尸,也许是怕吓到她,也许……也许只是想见见她。

    也许只是当剑穿进他腰腹的那一刻,又想到了那场戏里含春的少女欣喜期待的一句——“我等你,应无悔。”

    于是他赴约了,于是他毁约了。

    他来见她,他又回到了岩松县。

    ……

    萧娘只帮他包扎好手掌的伤口,腹部的还是让应无悔自己来。应无悔一路上都有刻意处理血迹,萧娘只擦掉屋内的血迹,她听着应无悔保证肯定不会让她陷入危险之中的话,默不作声。

    没有回应,应无悔也不说话了,只看着萧娘忙碌。处理完血迹又端上来几盘糕点,萧娘不让应无悔打地铺,把这间房直接让给了应无悔。

    “茶馆只剩下点心,晚上不好开火,要吃什么明天再说吧。”萧娘抱走床上另外一个枕头,“无悔先生不必多说,就当是萧娘的回报。”

    她快走到门口了,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应无悔坐在桌边,没受伤的手拿着茶点一口一个的吃着,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缘故,他动作慢慢的,显得笨拙。

    萧娘竟有些想笑,但她忍住了,像报复一样重复了那句放在此时无由提起的话:“这本是你的隐私,想说自然会说。更何况我与无悔先生尚未亲近到要坦诚这些事的地步。”

    应无悔吃糕点的动作一顿,他自然知道这是故意的,再抬头,门已合上。

    屋内除了他再无他人。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我不好奇你的事情,你想说我也不想听。

    应无悔低笑一声。

    ……

    第二日应无悔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起因是应无悔在三楼窗台被人瞧见了,他本就走了没多久,茶馆附近又多是见过他的人。

    彼时萧娘正拜托小二去买适合应无悔的成衣,准备自己去药馆买些补药,可这一路上总有人若有似无的瞧她,遇到认识的人又满脸欢喜的恭贺她得偿所愿。

    萧娘猜到了怎么回事,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若是同样欣喜那下一步真是要准备婚礼了,若是面露难色那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苦等……

    这番沉默被人理解成了女子的羞。来人也不要什么回应,笑了两声就走了。

    最后萧娘提着药包回到茶馆时,应无悔已经堂堂坐在一楼喝茶了,身侧有不少人围着他。

    “应先生这回可是要在岩松县定居了?城东那处的房产……”

    “应先生喜事找到心仪的酒楼了吗?看看我们家的……”

    “应先生穿着我们家的衣服感觉如何,我们家有专门从江南买回的特供丝绸……”

    “应先生……”

    “应先生……”

    应无悔本都没打算回答,可他一抬眸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萧娘。

    桃花眼微弯,春色满园:“诸位说的都太早了,应某还在祈求萧掌柜的原谅呢。”

    “是我来迟了,违了约。”他站起身。也有人注意到萧娘回来了,人群自动为应无悔和萧娘之间散出一条路,他向她缓缓走去,从怀中掏出一个环形玉佩,“就连这约定的信物,昨日也气得还给了我。”

    玉佩又回到了萧娘手中。

    应无悔勾着药包,把吊住的线放到自己手指上,萧娘空下来的手握住了玉佩。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应无悔替她圆谎。

    应无悔弯下腰,示弱地把自己凑到萧娘触手可及的地方,桃花眼里的潋滟波光只给萧娘一人看,薄唇微启,连声音都低了:“只求你再收下它。”

    萧娘把他扶直了,当着众人的面,把玉佩系回他的腰带。眼泪和声音一起出现:“别求我。就算再给我,你的心也向着江湖。”

    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滑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又一滴。应无悔怔愣着伸手,却又不敢真的碰到她的脸,就这样僵在半空。

    直到玉佩系上,萧娘从他身侧走过时低声说:“成衣二两,记得还。”

    他这才回过神,思绪脱离他亲手塑造的情景,应无悔竟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萧娘袖口即将彻底划过时,他没忍住,拉住了那一角,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等我。”

    而后是生涩的、像是从未念过这三个字一样一字一顿的——“白若筱。”

    不管萧娘心中如何波澜,袖口的力度消失了。她猛地回头——

    “呵——”萧娘猛地睁开眼,又是梦。

    又是那一天的场景。

    那天她回了头,只看到应无悔的背影,他正对着众人拱手告别,手中还提着那一袋药包,就这么走了。

    她想说你的伤还没养好、想说你要去哪、想说你凭什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想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想说银两还没给我……她想说好多,但最后都咽回去,只看着他远去。

    最后在三楼窗台前,她发现了二两银子。

    孤零零的,只有它放在那里。

    5.

    而后应无悔就再也没来了,又或许他回来了,只是不曾暴露在众人面前。

    直到一月前,他又突然出现。

    时隔几年,早就没人再念着萧掌柜的最初爱慕的那个少侠了,因为状元郎上门求过亲、少年将军刚返乡便就去寻她……哎呀少侠早就是过去式了!

    应无悔听着茶馆里常客的科普,似笑非笑的点着头:“多谢大哥。”

    “哪里要谢!随便找个人都知道的事,不过奇怪的就是,状元郎也好少年将军也罢,他们好几次找萧掌柜的时候都被石头砸了,哎呀真是……”大哥碰着茶杯明显陷入了回忆。

    应无悔这回笑意真切了些,握着折扇的手指微动,似乎在捏着什么椭圆形的物体。

    他这次再露面,没得到商家们的蜂拥,反而是未出嫁的少女瞧他日日来茶馆,也跟着来喝茶。

    店里小二看着他吃茶点,觉得奇怪极了。这位公子每次只吃点心,偏偏又每次都留下二两银子,真是钱多了没处花。

    哦……小二突然想到,这位公子也喝茶,不过只喝掌柜的送的茶。

    那是应无悔来吃茶点的六天。萧娘第一天就看见他了,只是懒得理他,她看着他一连吃了五天茶点也觉得奇怪,求着要噎死吗?本着净赚了他那么多钱的想法,萧娘让小二送了他一壶岩松绿,顺带去他面前笑了他一句。

    “无悔先生噎死在本店,本店可是不负责的。”

    应无悔笑:“可你还是理我了。”

    萧娘:“毕竟有个傻子给我多塞了那么多钱,我是为了继续收他的钱。”

    应无悔沉吟片刻。

    这次离开前留下了两万两的银票。

    萧娘冷笑,第七天让小二送上一壶岩松绿茶的时候顺带把余下的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两还给他。

    “店小,只卖二两的东西。”

    小二瞪大了眼睛,掌柜的咱们不是有上百两一斤的极品茶吗?不过他还是只敢在心里腹诽,听着那位公子笑了笑,收回那一堆银票和碎银,说着:“萧掌柜心善,应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不该。”

    这之后萧娘便让小二看到这位客人,都送去一壶岩松绿茶。

    ……

    持续了不知多久,萧娘习惯了每日一笑应无悔,突然他不来了。

    这在萧娘意料之中。

    这个人总是这样,来了不说走了也不说,谁也抓不住他。

    她靠着三楼窗台,望着夜色降临,灯火亮起。手中握着二两碎银,不顺滑的地方隐隐被磨平。

    突然一个黑影从旁要飞入窗台,萧娘尖叫一声满脸慌张地向后退去,却发现这道黑影只停在了窗台,单膝跪着,这个人弯着身子,把头探入窗内,露出那双标志性的桃花眼,眼神还有几分楚楚可怜。

    “我怎么一天没来就被人骂了。”他低声抱怨着,和白日那副“我特别沉稳特别有城府”的样子不同,像极了刚回家的小狗觅食,“萧娘我的茶和点心呢?”

    萧娘闻到了酒气。她皱眉:“应无悔,你喝了酒就往我家里闯?”

    应无悔默默低下了头。

    等了半天没等到萧娘说话,他又偷瞄一眼,被一直盯着他的萧娘抓住,得到了一个冷笑。

    “我不知道……”他嘟囔几下,桃花眼垂眸看着地面,脸侧是象征醉意的微红,闷声说着,“我只是突然很想见你,就来了。”

    “你……”萧娘被他前所未有的坦率堵得说不出话,她忽然感觉到心悸,心中隐隐有异样的感觉,不知是好是坏的念头笼罩着她。

    看着这一刻的应无悔,萧娘有些犹豫,她想逃开。她什么都不想听了,应无悔能不能自己回去!

    “……一想到会是最后一次见你,我就想延后延后延后……延到不得已的时候,再告诉你。”应无悔没管那些,他只是想说给自己听一样,低声地说着,“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有好多好多,但好像这次真的没有机会告诉你了。”

    他像是惊醒了:“不该说这些的……我应该和你说的是……”

    “那个状元一般,家里不好,你和他在一起婆媳关系肯定要闹矛盾。”

    “那个将军还行,虽然人比我差,但是其他条件好,你可以多考虑他。”

    “……”萧娘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自顾自的掏出身上的银票、碎银、信件、折扇、还有那个环形玉佩,通通摆在窗台。

    青年笑着拿起信件:“这就是应无悔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体了。”

    “谢谢你帮他收尸。”信件从中间撕碎了。

    “白若筱。”漫天的碎片撒向窗外。

    6.

    “别记住他,也别想着他的那封信。”

    青年沉默片刻,故意模仿最初的语气:“我与萧娘尚未亲近到要坦诚这些事的地步。”

    7.

    莫名其妙。

    萧娘看着他离去,心里暗想:应无悔你知道我叫白若筱,那你可知白家小姐最烦教诲了。

    你不让我记住,那我偏偏要记住。

    哪怕他真的再也没出现过。

    ……

    第二日,白若筱下楼前望向窗台,二两银子放在环形玉佩的空心处,好像没那么孤单了。

    8.

    在只有一枝玫瑰的园里,从未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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