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熙和尹如盏带着几个师弟,不消百日便赶到了其余几个村子,情况皆如禾连村一般,空无一人,看村子光景,分明前些日子也是有人居住的。

    匪夷所思。

    “还剩最后一个丰举村,去吗?”尹如盏看着现下的空村,询问提熙的意见。

    半日功夫,他们已走了三四个村子,毫无收获,最后一个,怕也情况大差不离。看样子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还是去吧。丰举村离万岭距离最远,说不定会有不同。”提熙坚持要去,她想仔细一点,如果错漏了什么有用信息,可能对封清招和花月燃那边都是致命的打击。

    “好,那便快些,天要黑了。”

    夕阳西下,几人匆匆赶路。

    “小封公子可是想好欠小爷我什么人情了?”花月燃同封清招在山里的林子里穿梭,其实他们毫无方向。林子太大了,进了山才知道路有多难走。

    地上杂草丛生,极难辨认是否有脚印。二人此行并不算太顺利。

    “这还不算给你的人情吗。”封清招反问。如果不是花月燃先前提的这茬儿,他大概不会与他一道。他向来都是避开花月燃的。

    “这怎么能算呢,这只能体现我们俩感情好,同甘共苦,这叫仗义。”花月燃心情大好,用肩轻撞封清招。“要是你实在想知道的话,小爷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

    花月燃故作神秘地挤了挤眉。

    “话说十年前,小爷在伢子江上遇上一个人,你猜是谁?”他自问自答,好像说书先生一般,手里就差俩快板了。“嘿,这人竟是当年宫里伺候过提皇后的一个太监,想不到吧,一个太监竟到了伢子江边,你道是为何而来?逃命来的。”

    “直接讲重点。”封清招不悦,花月燃讲了半天什么关键的内容都没有,听着真像一个江湖骗子。

    “你别急啊,小爷直接和你说了,你也得信啊。这铺垫一下显得比较有说服力,你也好辨别真假不是?”花月燃不急不慢,他捏准了封清招不会翻脸。

    “这太监就是当年提家出了事后,买通了人,一路从皇都逃到伢子江的。他同我说,十二年前的猎金召过后,那四皇子被传闻说死在万岭,这事是假的,想不到吧?他根本没出事,这谣言是洗颖王故意让人放出去的,皇权内斗啊。没几个月过后,一天月黑风高夜,这太监在皇宫里敛京阁边上,看见一白一红两个人影。这太监从小伺候提皇后,那自然是相当熟悉四皇子的,他跟我发誓,绝不会看错,那白衣身影绝对是四皇子,红衣的那个嘛,左边配着剑。那你猜,这红衣却是谁人?”洗颖王是先帝的弟弟。

    封清招根本不用猜,那次猎金召过后,还能与四皇子待在一起,敢深夜闯入皇宫,穿着一身红衣,左手使剑,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

    他的巫哥哥,巫却。

    “他们为何夜探皇宫?四皇子又缘何隐瞒自己未亡的真相?”

    “这四皇子要是还活着,不消说洗颖王了,便是他爹,也容不下他,不如表面上死了好。那太监说,这二人一走,他便立即进了敛京阁查看,仔仔细细地搜了一番,什么东西都在,唯独丢了一件最重要的宝贝。”

    “皇室秘书。”

    “聪明!那原书在敛芳阁放得极其隐秘,旁人只得见其抄本。这太监是少数几个知道那书的具体位置的,他对提皇后是忠心耿耿,头可断血可流啊。就算这提皇后被囚禁自缢了,这么大的事,他愣是一声没吭。他偷偷找了一本长得差不多的杂书放回原位,没叫人发现端倪。又过几日,他再去看时,那书又回来了。他这才放下一颗心来。后来没多久,他就带着这个秘密逃走了,遇上小爷我。怎么样?这个版本没听过吧?”

    “那人现在何处?”

    “早死了。小爷遇上他时,他在江上遭了水匪,快不行了。小爷捡到他,吊了他两天命,就撒手人寰了。这算大功一件吧?当时小爷不过八九岁,真是积德啊。”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讲给你听?”

    “他自然不是白说的,他说提皇后死前叫他去找四皇子,告诉他,他是正统的皇家血脉,他身上流着先帝的血。那天晚上他没来得及说,于是就把这个事托付给我了。你都不知道,那两天他叫我一遍一遍的重复这几句话,叫我死活也不能忘了。我都快精神分裂了。现在你晓得了,小爷是代表提皇后的,要传口信儿。就是不知道这四皇子到底还在不在。十年啦,小爷任务还没完成。”

    封清招的重点不在这上面,他很快梳理出了线索。

    “他们借用了皇室秘书后,一定知道了什么,然后双双失踪了。这与金麟玄炎兽有关。他们很可能还活着,依他们二人的身手,不可能会被一个仆从发现行踪,四皇子无意瞒着他,他不可能轻易就死了。师兄和他在一起。”

    封清招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他真的找到了巫哥哥还活着的依据,即使不严谨,却够了。

    “花月燃,谢谢你。”封清招这句话说得无比认真,发自肺腑。他平视着花月燃的双眼,很庄重,很严肃。

    “别啊,你这样小爷还不习惯呢。……你这表情,不会打算去皇宫看看吧?看不出来啊,小封公子看着一本正经的,肚子里坏水不比小爷的少嘛。”花月燃挑眉。“小爷我长这么大,什么祸都闯过了,还没闯过皇宫呢。……行啊,等出去了,小爷就舍命陪君子,去那敛京阁陪你走一遭,也不枉相识一场了。”

    封清招神色微动,目光又立即暗淡下来。“不必,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跟着涉险。”

    “我这可不是白帮你的。……事成之后,你照着你这玉佩的模样,给小爷打一个长命锁,金的,怎么样?花点小钱,小封公子不至于如此小气吧?”花月燃抬手抚起封清招腰间的玉佩,上面是飞鸟游鱼纹样,上好的白玉雕刻的,晶莹剔透,品色很好。

    “愿为君便。”这就算是答应了。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花月燃突然止住脚步,压低声音,他从刚刚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封清招放缓声音,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道。“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近我们,很多。”

    是的,有东西从四面八方来,渐渐包围了他们,数量极多,距离还很远,很难判断来者。

    一柱香后,他们看见了。

    是人。

    也可能不是人。是尸体,会走的尸体。

    他们没有头,只有躯干和四肢,皮肤发黄,表面有深褐色的尸斑,脖子上顶着一个血窟窿,已经不流血了,只有奇怪的液体。他们一摇一晃地前进,脚步很轻,但速度并不慢。都是冲着封清招二人来的。

    这些无头尸中有大人,有孩子,身上还有衣物,都是些麻布粗衣,草鞋木屐。

    现在他们知道,失踪的村民哪里去了,也知道,狗为什么对着进山的方向恐惧地狂吠。

    太骇人了。

    几十上百的无头尸在四面八方,逐渐缩小包围圈。如果他们的头还在,花月燃保证,这些尸体看他的眼神绝对像是他欠了他们八百两银子的憎恶。

    二人站在原地,背靠着背,都没有轻易出手。他们不知道这些无头尸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对付这些无头尸,但是目前看来,等待也不是一个好选择。

    突然,一支长针飞出,穿透了一具无头尸,吸引了注意力。

    “上树!他们只能在地上活动!”

    丰举村美好得和其他村子简直不是一个画风。

    提熙看着丰举村里男耕女织、老幼和睦的场景,恍如置身桃源。

    “这事怎么一回事?”

    “好不容易有个正常地方,你还不适应了?”尹如盏答道。其实他也一头雾水,怎么同是村子,这儿的景象与他们之前见到的大相径庭。

    “先前几个村子都是空村,怎么这丰举村丝毫不受影响,咱们还在万岭边上么?”

    蓝阑几人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一天下来,他们总算见到了一件正常的事情,这让紧绷的神经疏解了不少。

    “这还不好?难道都要没人才正常?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蓝阑长舒一口气。

    另一个被叫做吟知的少年却不同意,“阿阑,不可懈怠,情况未明,还是听从尹公子和夏公子的安排比较好。”

    这少年倒是老成,稳重不少。好嘛,又一个封清招。

    其余两个少年看看他们俩,又盯着尹如盏看。

    “好了好了,打听情况和休息的问题我们一并解决,你们就看好吧,这事儿,你们清招师兄可不会教。”尹如盏头一甩,昂首挺胸地走向村里一个大娘。

    “大姐,问个路,禾连村怎么走啊?”

    那大娘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俊俏公子,笑脸盈盈地望着她,顿时眉开眼笑。

    “诶呀,小郎君,这是做什么去?”

    “我和几个弟弟去禾连村找亲戚,不想迷了路,途径此处,干粮没了,几个弟弟饿着肚子,我来同您借个道呢。”尹如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那禾连村远着呢,要是饿了,来大姐家里,正做着饭呢,不差几张嘴!”

    “那感情好,我替弟弟们谢谢大姐了。不会有些冒昧吧?”尹如盏一口一个大姐,哄得她合不拢嘴。

    “不会不会,人多热闹!叫我郝婧姐就行,我们这一村子都姓郝,好客得很!今晚不如就在我家住下,明日再赶路也不急。”

    提熙一行人就去了郝婧家里。

    她不得不佩服尹如盏了,还真是舌灿莲花,看来他说人称金言公子,还真不是吹的。不过几句话就找好了包吃包住的地方,换做是她,大概找个树凑活一晚了。

    “阿婧姐姐,我们有好多年没到过禾连村了,亲戚都快不认识了。你给弟弟们讲讲,现在这禾连村是什么光景?”

    吃饭时,尹如盏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郝婧却一拍胸脯,不住地叹息。“嗬哟,这一茬不提还好,要说起来,可不得了了。四五天前,我家那口子上那儿去找木匠打个门板,到地方才发现禾连村受诅咒了,全村人都不见了!就剩下一个空村子,诶呦,真是吓死人了。谁能想到那传说是真的啊,这下子,谁也不敢进山喽!”

    郝婧一缩脖子,好像当真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诅咒?什么诅咒?”提熙问道。她向来不信这些东西,可是这一路的奇闻异事见得多了,她不得不多个心眼。

    “小郎君,你们是打哪来的,连山神的诅咒都不知道,就敢去禾连村?”郝婧狐疑道,这几个人确实怪怪的,说是来找亲戚,但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禾连村哪有人能有这么敞亮的亲戚,这几个少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穿着自不必说,锦罗绸缎,容臭流苏,皆非俗物,况且还佩剑,这在十里八乡都是头一遭见。而她面前这个,不仅腰间拴着一柄剑,背上还背着一柄,着实可疑。

    尹如盏立即道。“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您别见怪,我这弟弟话多,忘性大。我们几个都是在大家里给人做伴读的,衣行上自然和公子们一般,好容易寻了个假,回来探亲来着。您接着说,那村子怎得就被诅咒了?我可是听说平日里安分守己着些,不会出事的。”

    提熙听着尹如盏将一番话编得滴水不漏,心里暗赏。他真是有本事从人嘴里问道所有自己想知道的东西,还不让对方察觉,一番功夫做的十足,怪不得他消息这么灵通,八成全是他从别人嘴里套出来的话。尹家是商贾大家,少不了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尹如盏这嘴上的功夫,搞不好是家学传承也说不定。提熙心道,以后可以多学学他这话术,这样就不至于和羊羊相依为命十年,还可以一点都不了解他了。

    不过她又回过神来,以后和尹如盏讲话可得小心一点儿,免得什么时候把自己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哦呦,原来是读书人,讲话就是有水平。”郝婧放下心来。“是的呀,本来安安分分的,不进到月牙山里面就没事……你们知道的吧,边儿上土盒子山再往里,就是月牙山,它那个形状就是月牙儿的,不过都是以前人说的,现在谁也没去过,不是很晓得了。结果就听说,禾连村有个挖草药的,不要命,为了卖价钱,跑到月牙山咯。你说这月牙山凡人能进吗,这是山神的地盘!出事了嘛,全村人都消失了吧,山神惩罚他们,你瞧瞧,这叫什么事儿啊,山神叫他们全拐跑喽……”

    “那人什么时候进的月牙山?”

    “这不晓得,都是传的嘛,可能几个月前咯。山神想什么时候诅咒就什么时候诅咒,我们哪管得了啊。”

    “诶阿婧姐姐,我记得小时候还没有这山神的诅咒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哦呦,十一二年前嘛,那个什么猎金召来了之后就有了,还叫乡亲们都迁走,大家不愿意嘛。然后就有山神的事了,那时候死过好些人,大家才相信山神的嘛。别说你们小时候了,我小时候也没有这些事的,万岭这块,只要你敢,哪里不能去嘛!”

    这时候,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三四十岁的年纪,一身腱子肉,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农民,面相也是很宽厚。“阿婧!你又在讲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我不是说了这些都是假的吗。”

    这个农户应该就是郝婧的丈夫。

    “你自己不也看见了禾连村啥人都没有,难不成除了山神,还能有别的神仙把他们弄走了不成?”

    “神仙神仙,哪有神仙!你去看看娃儿吧,这里我照看着。”这农户打发走了郝婧,她还一脸不乐意,但是面子还要给足。“小郎君们接着吃哈,甭客气,我看着娃娃去。”

    等郝静婧出了屋子,农户才又开口。“对不住,我这婆娘好听风就是雨的,说了什么不对的,郎君见谅。其实这禾连村没那么邪乎,诅咒什么的肯定是没有,不过是当年猎金召的人不想让大家进山,放出来消息恐吓一下而已。”

    “不让进山?可是一村子人都没了,这又从何说起?”

    “要我看啊,这山里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谁都没法子解决,只好禁止进山了。”此言一出,大家纷纷想到了金鳞玄炎兽,这山里最可怕的就是它了。“但是当年那个什么皇子的警告根本没人听,乡亲们都指着山里的野味草药挣钱呢,所以就编了个山神的谎话。没法子,这世道,都迷信嘛。”

    尹如盏道:“还是大哥看得通透!”

    农户一摸脑袋,竟然害羞了。“嘿嘿,见笑了见笑了。但是这禾连村郎君们是去不得了,这怪事我听说不止那儿有,好像邻近几个村子也有人说看见了。明日我去前边排屋问问,前几天好像有人从那附近过过。”

    餐毕,郝婧为几人准备了铺盖,他们就在堂屋凑活一晚。

    提熙在这种时候不好提出她另找地方过夜,而且和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年一起,她也实在睡不着。夜深后,等众人都睡下了,她纵身跃上房顶,举头望着月亮。

    这夜的月亮不圆,或者说其实是半圆形的,像一幅全开的扇面,皎洁透亮,有一圈淡淡的光辉。不知道怎么了,其实她离开轩岘山也没有多久,但是看到月亮,她就突然想起了轩岘山的竹屋,院子里的梨木,离家未归的提无恙。可能是看得诗词多了,一如诗中所写,睹月思物,睹月思人,何况那些诗都是提无恙教她念的。

    她突然很担心提无恙的安危,农户说山里有不得了的东西,可以把全村人都变没,如果羊羊现在在山里,那会不会很危险?他能保护好自己吗?他一定可以的,除了那个假神棍,她没见过谁的剑术能强过提无恙了。

    他应该还好好的吧。等她找到了羊羊,她一定要问清楚他是谁,他和皇室还有提国公是什么关系,还有他为什么要丢下她离开,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今天发生的事太乱了,她不想去想了,头疼。如果岁让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为什么,提熙有这个想法,明明岁让好像也没帮过多少忙,但是他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只看他想不想理睬。

    岁让的波澜不惊和羊羊的波澜不惊是不一样的。提无恙的心好像定了,他不会为外界的什么事大动干戈,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什么变化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岁让不同,那样的波澜不惊就好像变化一直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他不会遇见令他感到吃惊的事,是以稳重。

    是以提无恙实际上是漠不关心,岁让是淡定。

    也不知道花月燃和封清招那边怎么样了,以他们二人的身手,保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何况长孙极初已经去找援手了。最迟明天,他们就会有新的进展了。

    提熙忽地感觉身边一重,扭头一看,竟是尹如盏。

    “睡不着啊?年轻人失眠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不也睡不着吗,我这叫赏月,你懂不懂啊。”提熙回嘴道。

    “哟,这么高雅呢!青虫子赏出个什么来了,说来听听。”尹如盏也学花月燃叫提熙青虫子。

    提熙白了他一眼,心道以后再也不穿青色了,叫人再开不了她的玩笑。

    “我赏出来你尹如盏现在心里肯定想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恨不得撇下我们这帮人,回去见她呢!”

    提熙本意是开开尹如盏的玩笑,好扳回一城,却想不到他接下来的话。

    “嗬,你真神了,竟一点不差。我正是想着我的渝妹妹。”尹如盏正色道。说得相当认真,虔诚地望着月亮,好像一个月亮信徒,对着他的主祈愿。

    “鱼妹妹?听起来很好吃,这又是什么金玉良缘?”提熙诧异道,想不到尹如盏还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是一个有感情故事的人。这算不算她学会了尹如盏的套话技术?

    “非也,此‘渝’乃忠贞不渝之‘渝’,把你的馋虫好好收一收。渝妹妹是我的青梅竹马,唤钟不渝,正是取的这忠贞不渝之意。我二人一同长大,我从小便知,以后,我是要娶她的。渝妹妹是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很动人,她自小便善舞,十二岁事一舞动甘城,便是皇都最好的舞娘也比不上她三分。”甘城,就是尹家的本家所在之地。

    尹如盏说起这些的时候,语调很是轻缓,平日里那些玩味、顿挫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含情脉脉。

    含情脉脉,提熙觉得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他的神态语气。

    “那这么说,你今次二十又一了,还未娶她?”

    “是,就为等这猎金召。男子若是无功名、无业绩,怎么能够白白娶了人家的女儿?商贾之后不能科举,所以我参加这猎金召,便是想挣个光辉的功绩,风风光光地回去娶她。钱我家自是不缺的,不过在甘城,若是夫家功绩辉煌,女子是要得人高看一眼的。我答应了渝妹妹,等我此行回去,必要娶她。这是很久之前就决定好的,自小,我就要给她最好的。”

    提熙心道,怪不得你家里这么有钱还来这种鬼地方,原来不是富少体验生活来着。问世间情为何物,却不在情,该在‘行’中了。

    “你瞧,渝妹妹为我缝的。”尹如盏竟带着剑上的屋顶,他给提熙看他的剑穗,月光下看得并不分明,尹如盏指尖在剑刃边轻轻划过,沁出两滴血珠,他滴在灯长明上嵌的那颗莹曜石上,这石头即刻亮了起来,像剑上挂着盏小灯一般。提熙这才看清楚那剑穗,浅棕色的,是很秀气的款式,并不很精美,但足见用心。“渝妹妹不善女红,但是我们那里有传说,女子若是为心爱之人亲手缝制了剑穗,那么无论他去到多远的地方,最后一定会回来的。”

    尹如盏并不羞于谈论这些事,他的表情很美好。提熙仔细的看着这剑穗,忽地想到他们其他人剑上果然都没有剑穗,大家都是光秃秃的剑柄。倒显着他了。

    他们二人在屋顶上呆的够久了,准备回去睡觉,进到屋子里时,听见有什么响动。

    提熙立即摸到剑,竖起耳朵。随即想到可能只是农户或者郝婧起夜,不由得笑自己草木皆兵。

    却听尹如盏轻声道:“别动,你看。”

    里屋阴影中摇晃着走出一个人,先看到她的脚,再往上,穿着家常衣服,是郝婧。等她完全走出阴影,提熙盯着她,立刻浑身发凉,毛骨悚然,她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她……”

    她没有头!

    怎么回事?!提熙难以接受,活生生的人突然变成了这样不人不鬼的东西,她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郝婧才热情招待了她们不久,她响亮的嗓门、她亲切的告诫、她的那些话语,还没有完全失去温度,可是她人现在就在这里,只有空洞洞的身躯。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没有头的郝婧一摇一晃地走出来,走向地上熟睡的蓝阑几人。此时几人还沉浸在梦乡里,他们大概累坏了,晚上几乎是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没有发觉二人离开过,也没有察觉到郝婧的靠近。

    “起来!蓝阑!蒲吟知!快起来!”尹如盏低声怒吼。

    四人皆是睡眼惺忪,揉着眼坐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做着美梦被吵醒确实是一件很不美好的事,但眼下,有另一件更不美好的事等着他们。

    不知道谁转头看见了郝婧,大叫一声。

    “怎么了,大晚上的扰……啊啊啊!”

    几人皆是一惊,等看清楚郝婧后,吓得连滚带爬去找剑,大概从未有这么积极过,封清招看了不知道有多欣慰。

    其中一人持着剑对着郝婧,连话都说不利索。“何……何方妖魔鬼怪!报上名……名来!”

    “报你个头!你以为看话本子呢,退后!”蓝阑没好气道。他算是这几人中年纪比较大的,这种时候也不能丢了面子。

    “现在怎么办?动手吗?”蒲吟知紧张地问,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往日所学根本排不上用场,也没有多少经验可供他参考。

    他们正对峙着,又出来一人,是农户,也是没有头的。二人逼近尹如盏几人,他们慢慢退出堂屋,来到院子里,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头去哪了?怎么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提熙道。她已经冷静了不少,开始思考起问题。

    “别管这个了,现在先想想他们想干什么?总不会是把我们的头也砍了吧。”尹如盏道。他话音未落,无头尸也跟出来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院子里外也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很多很多的无头尸,看样子,都是这里的村民。

    无头尸慢慢靠拢,将几人围在中间,场面很骇人。

    “管不了了,动手吧。”尹如盏拔剑而起,抬手劈向郝婧。没有头的人与死人无异,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几人闻声纷纷拔剑,就近开始打斗。刀剑声此起彼伏,院子里一片狼藉。

    无头尸的数量越来越多,可是被打倒的无头尸几乎没有痛觉,无论是被砍了手还是脚,只要能移动,他们就会向几人靠拢。这些无头尸就像没有知觉的木偶,被操控着,一步一步靠近。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跑吧,大家分散开,他们应该是靠声音判断位置的!”提熙大喊。她觉得,全村人都变成无头尸了,但是他们几人却没有事情,而且无头尸只攻击他们,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

    尹如盏跳上屋顶。“好,蓝阑你们几个跟着我,大家村口汇合!千万小心!”

    六人四散开,很快没了踪影。无头尸也分散开来,循着声音方向追去,他们脚步很轻,但行动也相当迅速。

    提熙背着逐花,握着铁剑,一路奔逃,所经之处,都有无头尸聚集,渐渐地,她被逼到死角,动弹不得。

    “不会吧,没有头也能跑这么快?”提熙咒骂一声,拔剑而立,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她很难抵挡住这么多无头尸的攻击,现在只希望尹如盏那边一切顺利了。

    提熙正打算冲进尸群开一条路,面前却缓缓降下一个春日晴色身影,是盘坐着从空中落下来的。

    提熙惊呆了:真的有人会飞啊。为什么他的每次出场都这么华丽?

    岁让回头瞥了一眼提熙,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他在弹琴,他竟然在弹琴?!

    都什么时候了,这简直是无头尸烧眉毛了,他竟然有闲情雅致弹琴?

    提熙一把扯住他:“别凹造型了,快走!”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岁让眉头微皱,看着她脏兮兮的手拉住他的衣服,一抬肘,甩开提熙的手。“不想死就闭嘴。”

    他的手指抚过琴弦,勾、揉、抹、劈、托,流水般的的琴音荡漾开来,湍急而不汹涌,细腻而不矫丽,指尖轻盈而铮铮有力,琴弦轻摇而余音袅袅。若是在茶楼,提熙必然好好欣赏一番此等绝佳琴艺,少不得打赏个几钱,但是眼下却不是个陶冶情操的好时候。

    她实在看不懂岁让在干什么。

    不过好像无头尸是懂的。他们慢慢后退,身体摇晃的幅度渐渐减小,最后呆在原地,接二连三地倒下了。

    提熙大着胆子凑上前,检查了其中一具无头尸,发现竟完全死了,一动不动,除了头颅不在脖子上,其状与刚死之人无异。看起来,这里像刚刚执行过砍头的刑场,就是不知道刽子手是谁。

    提熙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恐地转头。

    “这些……这些无头尸不会是你养的吧?你不是神使,莫非是养尸的方士?”她后退几步,这人着实恐怖。

    岁让停了手上功夫,慢条斯理地收了琴。“若是我会养尸,第一个就养你,砍下你的头颅,叫你再也说不了话。”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这些?弹个琴就可以解决这些怪物,从没有任何一派教授这些东西吧?”

    “上次说过了,我并非神使,也不想害你。你何必多问?”岁让道。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其他人在哪里?他们处理不了这些无头尸,我们立即过去。”

    “不行,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提熙警惕地看着他,她不能放任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去找她的同伴。此人虽然看起来是友非敌,但是她还是不能轻易保证他的安全性,焉知此人是否酝酿着什么更大的阴谋?能力恐怖如斯,冒充神使,混入猎金召,突然消失,又突然从天而降,若是这人是对手,那可真麻烦了。

    “你不说也罢,我自有办法。去村子中心吧,反正这些东西一并都要解决掉。”

    岁让转身就走,突然回过头看了提熙一眼,这眼神中,带着些许的玩味,甚至有些嘲弄。

    “我是岁星神君。我从不收什么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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