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在入冬后,下起罕见的大雪。

    运河边的深巷,小卢头戴笠帽身披蓑衣,心中惴惴敲响一道窄门。

    师姐撑着一把纸伞,亲自开门,见到小卢,她脸上绽开明亮的笑,亲切地说:“来了?等你很久了。”她热乎乎的手拢上小卢的手,紧接着问:“冷吗?”

    小卢的手是凉的,挨上师姐一双热手,不自觉打了个颤。师姐这些年样貌没怎么变,仍是目慈心软,待她一如往日。而她却全然不如当年,能够一心一意对师姐全盘托付。久不来上门,登门却抱了一死一活的恶毒心思。她的牙齿仿佛被冻住一般,令她无法开口回答师姐的任何一个问题。

    师姐拉着小卢进门,亲自帮她解下蓑衣,领她穿过精巧的园林,去湖边小亭赏雪。

    雪粒打在纸伞上簌簌作响,亭中放着温好的酒,精致的江南糕饼,红彤彤的柑橘。师姐坐在小卢对面,给她倒酒,举杯。

    小卢的手早被她捂热了,曾冻住她牙齿的东西也已经融化下沉,却正正好哽在她的喉头。

    师姐对她眨眨眼,笑道:“怕我下毒?”师姐举杯一饮而尽。

    “不是!”小卢赶忙说,伸手饮尽杯中物。“师姐。”她艰涩地说:“今天我来……”

    师姐伸出纤长的手指剥开一枚柑橘,清冽的柑橘清香蔓延开来,她放下橘皮,又慢条斯理揭开白色的筋络,头也不抬道:“来做什么?”

    小卢咬牙,说:“师姐今日可否不要出门?”

    “可以。”师姐果断回道。

    小卢猛然抬起头,师姐盯着她的脸,却笑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们许久未见,难道不值得整天待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今日雪景也好,想必此处雪景和你的江心洲不相上下。”

    小卢转过脸,见亭外天色阴沉,遮天蔽日的大雪飘飘洒洒积下来,仿佛致力于要把什么东西压垮。

    她吃师姐递给她的柑橘,心不在焉尝不出滋味。

    师姐在黄酒中添了姜片,说:“我整日待在家里,只操心些衣食住行,实在没什么新鲜事可讲。倒不如说说你最近怎么样?”

    小卢心口一紧,冲动想告诉师姐实话,张嘴却捡了最不重要的说起:“秋天时我捡回家一个小孩,缺心眼儿似的,满口怪话,说要拜我做师父,赶也赶不走。”

    师姐感慨:“没想到这就到了你都可以收徒的年纪。”

    “还有……俞轻舟前段时间来找过我,”

    “啊,他啊。”师姐给二人倒酒,“前些日子我也见过他了,他同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我们说些别的,说说你在江心洲过得怎么样?”

    小卢心中又惊又疑,却老实讲起江心洲的天气,渔获,野物。

    过午,两人在亭中打边炉,用很长的竹筷捞起瓦罉中雪白的鱼片。

    鲜香扑鼻,小卢食不知味。

    大雪下了一整日,隆冬的天黑得早,小卢总觉得好像刚吃过午饭,天便黑了。入夜,城外升起一支烟花。师姐丢开聚成一小堆的柑橘皮,拿湿手帕擦干净手掌,牵住小卢的手说:“本想留你吃晚饭,不过接你的人到了,你该走了。”

    小卢由她牵着往外走,抿了抿嘴道:“师姐今日不要出门。”

    师姐笑,“既已答应你,便不会出门。”

    “谁会来接我?”她和俞轻舟并未商议过事后如何碰头,而她虽说阻了师姐出门,却并不确定来接她的人是不是甲。

    师姐为她穿上蓑衣,打开门,往她手里塞了一盏纸灯笼。小卢迈出窄门,没看到人,一步三回头,师姐站在门边对她摆了摆手。小卢走到运河边,见堤岸停靠着一只乌篷小船,隔了一段距离,她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小卢回头,深巷中师姐已经不见了。

    撑船的老翁道:“请姑娘上船。”

    小卢掀开青布帘,见船舱点着一豆油灯。俞轻舟浑身冒血,躺在硬板上。

    她站在帘外不肯进去,俞轻舟咳了一声,笑道:“怕什么?我还没死呢。”

    小卢坐到他身边,老翁在帘外道了声“起航”,小船摇摇晃晃驶进大雪中。

    “甲死了?”

    “没死,我答应师姐,只废了他。”

    小卢皱眉,摸出手绢,擦净俞轻舟脸上的血。

    四下只有船行划桨的舀舀水声。小卢很沉得住气,并不问俞轻舟发生了什么,也不问这船驶向何处,只静静地坐在一边。

    俞轻舟抬起手,肩膀涌出一股鲜血,小卢迅速拿手帕按住伤口,俞轻舟轻嘶一声吸气,弯曲肘部,血污的手掌盖上小卢的手背,小卢垂下眼,和他对视上。

    一豆油灯随船行摇来晃去,其实她并不能看清楚俞轻舟的眼神,只是觉得他面色雪白,眼睛很亮。

    “让你担心了一整天,对不起得很。”他说。

    小卢不语。

    “我不希望你死,师姐又需要甲活着,这是最好的办法。”

    小卢这才流露一丝不悦,“你们本可以早告诉我。”

    “我只是,不确定我能活下来。若今日只有甲活下来,师姐可能要多留你几日。”

    小卢冷哼,“我才不会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是是是。”俞轻舟轻咳,身上不知道多少个洞同时开始往外冒血。

    “你还是别说了。”小卢制止他开口。“金创药在哪儿?”

    俞轻舟喘匀了气,扯起嘴角笑一笑,慢慢说:“若是你师姐真的有了什么闪失,或者你因我而重伤,日后我还如何面对你。最多,最多让你担心我一天,不能更多了。”

    “你就会说得好听哄我罢了。”小卢俯身,在硬板附近摸索伤药。

    “若是我起得来,现在还可以抱抱你。”

    小卢冷面扒开俞轻舟被血浸湿的衣衫,心狠手辣撒下大半瓶药粉。

    俞轻舟咬着牙等她上完药,额头附上一层冷汗。

    “帮我擦擦汗。”

    手帕已是不能用了,小卢只好拿衣袖潦草地擦了擦他的脸。“甲为何没有打你的脸,你生了张实在欠扁的脸。”

    “你在说气话。”

    “我当然要生气,你居然有本事哄骗师姐一起瞒我。”

    “不是故意瞒你。我需要见一见最了解甲的人。见到你师姐前,我没有把握她接受我的提议。还好甲就像你说的一样,又蠢又坏;还好你师姐确实又聪明又厉害。”

    “师姐是这样的。”小卢点头,又问:“师姐为何不一开始就杀了你?”

    “你师姐是聪明人,聪明人总免不了计较得失。她愿意为了甲隐退,可她收获了什么呢?甲日益膨胀的野心。起先他只是想要做甲,现在他想要做老板,日后他会不会想要做一方霸主搅动江湖风雨?一个人只有一颗心,甲的野心太大了,分给师姐的还剩多少?师姐不过想要甲这个人,还有什么比一个只能全心全意依靠她的废物更让她满意呢?”

    小卢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俞轻舟捏捏她的手掌,轻轻一笑,“我乱说的。我不知道她为何会答应我。不过你放心,你不是甲,我也不是你师姐。以后我是老板,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师姐……”小卢的声音低下去。

    俞轻舟晃晃她的手,“你想好开春在菜园种什么了吗?”

    “薛小宝说他想种莴苣。”

    “管他呢。你想种什么?”

    “好吃又容易活的,最好种下几天就能看到长势喜人。”

    “春天无论种什么都会长得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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