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南微笑：“戚睆程高中时和你提过他的家庭？”
夏寻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发现高中时戚睆程从不主动提及他的家庭。有一次课间活动时，她和戚睆程聊天，她告诉戚睆程她的家庭情况，戚睆程当时如何具体回应她，夏寻已淡忘，他说得简单，印象只记得他父母也是普通的职业，他甚至没有讲过他还有一个妹妹。
夏寻：“哦，那时候他都没有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白溪南轻描淡写道：“那是他养父和他母亲结婚后生的孩子，戚睆程上了高中以后，他的亲生父亲就一直想把他接到美国接受教育。”
夏寻微微睁大了眼睛。
白溪南声音淡薄：“那个时候他作为私生子虽然没有继承权，但身上毕竟流着戚家的血，戚家不可能一点不管他。我从小在美国长大，读到高中时，在两家聚会上，我从戚父和我父亲的谈话中，屡次听见戚睆程的名字，这才明白戚家在外面有一个私生子，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戚父提起这个私生子时，脸上总是带着很深的愧疚。戚父和自己太太有两个儿子，我从戚父手中看过一张照片，戚睆程眉眼长得最像戚父，相貌、智力各个方面都很好得继承了亲生父母的优点，怪不得戚父一直惦念着要把他接来美国，但戚睆程的母亲是个令人头疼的大问题，这也正常，哪个女人肯同意自己儿子离开自己身边呢？关于戚睆程的教育问题，戚父和戚母的争执极大，一度要闹到上法院争夺抚养权的地步。一直到上高二，戚父才下定决心，要亲自去中国把戚睆程带来美国，他认为除了私生子这个身份的问题上，他这个做父亲的永远都亏欠他们母子之外，他能给戚睆程的东西，远远超过他的亲生母亲，戚家的孩子，绝不能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
夏寻静静听着，脑子忽然灵光一闪，高二时戚睆程从市一中转来她们学校读书，难道是为了躲避戚父找到他们？
夏寻：“戚睆程的妈妈不愿意儿子离开自己当然是人之常情。不过这个最重要还是看戚睆程本人的意愿吧，虽然他当时还未成年，可是如果他不愿意跟自己的亲生父亲去美国，而他亲生父亲却要强行把他带去美国，这未免太不顾及戚睆程的感受，这对他的成长根本就是有害无益。”
白溪南叹息一声：“戚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真的闹到上法庭争夺抚养权的地步，否则以戚家的财势，雇佣一个精英律师团来打赢一个抚养权的官司轻而易举。戚父没有选择这样做，一是因为对儿子的亏欠，二也是因为对戚睆程的母亲也是有感情的，虽然她已经嫁给了别的男人，还生了一个女儿。他决定亲自来中国劝说戚睆程和他去美国，也是他相信血缘的力量，养父怎么比得上亲生父亲呢？”
小小的客厅内，气氛已变得凝重，白溪南连叹几声：“如果不是后来接连发生变故，戚睆程那几年不会活得像一个疯子。”
夏寻心一颤，开口，声音便有些不稳：“我对他的家庭情况知之甚少，只明白他和他爷爷感情有非常大的裂痕和矛盾，他的亲生父母呢？是不是都不在世上了？”
白溪南深深瞧了她一眼，缓缓说：“嗯，戚睆程高二时，他的亲生父亲还未来得及到中国找他，就死于一起飞机事故，当时在飞机上的还有戚父的太太和两个儿子。”
夏寻呆住。
“惨剧发生得太突然，当年震惊了整个纽约的华人商圈，谁能料想到，戚家的血脉，竟然只剩下一个多年放逐在外的私生子。葬礼结束后不久，我就在戚家的庄园里，第一次看见了戚睆程。我不清楚戚爷爷是用什么手段那么快就把人弄到美国的，不过当时看戚睆程那非常抗拒挣扎、两个强壮的保镖都快制不住他的模样，估计是被捆住手脚打晕了扔上飞机的。”
“刚来美国那一年，戚睆程像只受伤的小狮子，每天都吵着闹着要回国，庄园内那些陈设的古玩字画差不多都遭殃了，戚爷爷也不管，任他闹任他吵，任他摔东西，可只要戚睆程离开戚家的庄园一步，立刻就被保镖抓回来。那个独断专行的老人，从戚睆程来到美国的第一天，就给他安排好了他的人生。戚爷爷用命令的语气要戚睆程必须接受他的安排，就像一个士兵必须服从将军的命令一般，直到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MG集团继承人。戚爷爷让戚睆程去一个私立贵族高中上课，戚睆程不去。他天天就想着逃跑，白天跑晚上跑，一有机会就跑，虽然每次成功跑出去最后都会被保镖抓回来，可他一直不放弃逃跑的念头。我在美国的家和戚家是同一个社区，时常听见佣人说起这家伙又跑了，然后又被抓回来。有一回他跑出去一天一夜，被保镖在治安问题严重的布鲁克林日落公园找到时他身上已伤痕累累，就这样了他还不放弃逃跑。我那时候对他的执拗简直感到不可理喻。他每次跑出去被抓回来后，都会和戚爷爷大吵一架，爷孙俩吵架的频率比吃饭还频繁。戚爷爷强行令保镖把他押送到学校上课，可一节课未结束，他人就不见了。后来戚爷爷也真的动怒了，把他关进一间房间里，没收了他的手机，断绝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关到他肯屈服为止。”
“我父亲对戚家的悲剧很是伤感叹息，他和戚父多年挚友。对这个友人留下的唯一血脉，自然多了几分关怀，他去过戚家几次，和戚睆程谈过几次话，都是规劝戚睆程以后安心留在美国，想回国，等过几年再回去。可这小子的执拗超乎寻常，他死活要立即回国，怎么劝都没用。”
“他被关在房间里时，还和他爷爷吵，他说你能关我到什么时候？戚爷爷说，关到你听话为止，不听话就关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我躺进棺材里，你才能获得自由。你是我孙子，这是你的命，你不认命，自寻苦头吃，我就关你到认命为止。”
深夜的客厅，寂静极了，白溪南的话回荡在空中，像一根根刺，细细密密扎进她的心脏，疼痛渐渐蔓延全身，眼眶一阵湿意。
她眨了眨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他被关了多久他爷爷才放他出来？”
“一年多。戚睆程刚被关起来的时候，肯定以为他爷爷说的那些话是吓唬他的，他依旧每天又吵又闹，又摔东西，佣人送来的食物也不吃，可是过去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爷爷也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半年以后，戚睆程终于不吵不闹不摔东西了，只是吃得极少，半年时间，他消瘦了一大圈，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坐在床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去看过他，其实我不想去戚家的，我平时挺怕戚爷爷，那个老人实在古板冷酷又不近人情，可我爸坚持要我去看看他，我只好去了。关着戚睆程的房间门上了锁，谁也进不去，我只能通过门上开着的一个小窗户和他谈话。一开始他都不搭理我，我就自顾自跟他扯了一通废话，算是完成我爸交代的任务后，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爸又叫我去看他，我说我不去了，那小子是个哑巴都不理人的。可我不去，我爸要揍我，还要把我银行卡断了，我只好又去了。”
“我连着去了好几天，无论我怎么搭讪，戚睆程始终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过我一眼。这也惹恼了我，他不搭理我，我偏偏要引起他的注意。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去买一个远程遥控无人机，飞进房间里面，用遥控器指挥飞机盘旋在他头顶上，还时不时故意冲下来撞他一下。他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不死心，将无人机发出的噪音开到最大，像只无头苍蝇似地绕着他飞，当飞机再一次撞他肩膀时，他终于有了反应，突然坐起身，手一把抓住无人机，但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把无人机拆得稀碎，拆完无人机后他又躺床上睡觉了。我哈哈大笑起来，感觉挺好玩的，又跑去商店买了一架无人机和一大堆零食，我用无人机把零食投送进房间里，笑得很大声告诉他，哥们别客气，这是我请你吃的。当零食快要铺满整个房间时，戚睆程终于从床上下来了，他没有穿鞋子，赤脚走到门前，透过窗子和我对视，开口问我你是谁。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又问你是中国人？我说当然是中国人，只是出生在美国。他说你去过中国吗？我说肯定去过啊，我有好多亲人都在中国。他垂下眼睛，又变得沉默起来。我看他又准备变成哑巴了，连忙找话说，你是不是想回中国？他抬起眼睛，看着我问，你能不能帮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立马摇头拒绝了。我说，我怕你爷爷，我不敢帮你，哥们你还是别倔了，想从房间里出来，就快点向你爷爷低头认错吧。戚睆程听后反应很平静，我想他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慢慢死心了吧，之所以还那么倔脾气地不肯低头认错，也是因为他爷爷从把他接来美国那一天起，对他就没有过丝毫亲人的温情可言，爷孙俩的关系，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士兵和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仅仅因为生物学上的血缘关系，戚睆程就得无条件服从他爷爷的命令，接受给他安排好的人生，这当然激起了戚睆程前所未有的反叛之心。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平时要上课，放假了和朋友一起出去玩，隔个十天半月去戚家看他一次。那家伙又变成了哑巴，因为长期被关禁在房间中接触不到阳光，他的皮肤惨白，身形消瘦虚弱了很多，站都站不稳。我看着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于是有段时间又天天去看他，跟他聊天，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瞎扯淡，他也没有认真听。他都被关了一年多了，居然还不肯向他爷爷屈服，我真有点佩服他的毅力了。我感慨地问他，你就那么想回中国吗？其实美国也挺好玩啊，你爷爷现在不让你回去，又不是永远不让你回去，你先在美国待个几年，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去。何必一直跟你爷爷犟着呢？”
夏寻失神地听着白溪南的话，恍恍惚惚间，她回忆过去，高考那会儿，她在做什么呢？而戚睆程又在做什么呢？明明约定好高考结束后就在一起，他却失约了。原来他不是故意失约的，他只是什么也做不了，被关在房间里，被她在遥远的东方怨恨着，也思念着。
“我劝他说你一天不跟你爷爷认错，你就一天走不出这个屋子。中国有句古话叫既来之则安之，哥们你想开点吧。他又安静下来，我准备回家时，他突然对我笑了笑。这是他来美国后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得让我心里直发毛，担心他不会被他爷爷关到精神失常了吧。可第二天我来到戚家的庄园，看到他被放出来了。他终于向他爷爷屈服了，他不回中国了，会去上课。我不清楚他的思想是如何发生转变的。获得自由后他第一时间联系上在国内的亲人，却在电话里得知他妈妈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
夏寻屏住了呼吸。
白溪南长长地叹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戚睆程哭了。”
夏寻颤声问：“他妈妈怎么去世的？”
“听说戚睆程被他爷爷强行带去美国后，他妈妈伤心欲绝，精神状态很糟糕，一次过马路时，没有注意到是红灯就出了车祸。他妈妈的去世对戚睆程的打击巨大，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因为明白中国已回不去，只能留在美国接受他爷爷给他安排好的人生，他的心理状态也慢慢出现了问题。我和他大学在Duke University就读，也住同一个宿舍，和我们住一个宿舍的还有蒋池和卓一鸣。戚睆程带你去参加过卓一鸣的订婚宴，你应该还有印象。”
夏寻点头：“我记得。戚睆程大学生活怎样度过的呢？”
白溪南继续讲述：“他白天正常上课，就是时常晚上不睡觉，通宵熬夜开着电脑打游戏、看电影、逛论坛。快天亮时才上床躺两三个小时，然后就去上课，整日沉默寡言，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话，有点怕他，怕他哪天猝死在宿舍里。丧母之痛的打击太沉重，他当时有点自暴自弃，瘦得快不成人形，心理问题日益严重。我爸老是叫我多关心关心他，我觉得要是能帮他一把我也愿意尽力而为。我试图和他沟通，建议请个心理医生，但他听不进我的话。后来他爷爷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又把他叫回戚家的庄园，休学了半年，我不清楚这爷孙俩如何相处的，戚爷爷又是用了什么手段，总之戚睆程接受了心理治疗，服用抗抑郁药物，再回来学校时看起来情况好转了很多，像个正常人了，只是患上了睡眠障碍，需要服用镇静安神的药物才能进入睡眠。两三年后，他终于从亲人离世的打击中慢慢走出来，我们也成了真正的朋友。一年过圣诞节的时候，我准备回中国探亲，在收拾行李，戚睆程来我家找我。忆起他刚来美国时一心吵着要回国，我就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中国。那个时候戚爷爷虽然一直对他要求苛刻，但只要戚睆程做到，就不会怎么限制他的自由了。”
夏寻目光闪了闪，痴痴地问：“他没有跟你回来是不是？”
“嗯。”白溪南耸耸肩膀，“他当时没有立即回复我要不要一起回国，似乎有什么顾虑的样子，我就说你考虑一下吧，明天十点的航班。到了第二天，我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国，这小子居然不接我电话手机关机了，我也不管他了，自己回来了。”
聊了那么久，他烟瘾又犯了，但还是忍住了从衣袋里掏出烟盒的冲动，接着慢慢说：“我从中国探亲回来后，戚睆程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打击，人重新变得消极沉沦起来。我隐隐察觉到他的内心深处有解不开的心结，有他妈妈去世的缘故，或者还有其他事情吧，使他寝食难安，性格阴沉，一直以来要依赖药物才能入眠。后来睡眠障碍越发严重，他变本加厉滥用各种镇静剂，像在逃避现实中的某种痛苦一般。为了获得精神上的一时安宁，他还曾经因为通过非法途径从私人医生那里取得一种受严格管控的麻醉类注射镇静剂，从而被纽约法院传讯过。”
夏寻失声说：“他滥用药物，你们作为朋友不劝劝他吗？”
白溪南抬起眼睛静静瞧着她：“怎么劝？他那个时候已经搬出宿舍，自己在外面租了公寓独居。”
“他爷爷也不管他？”
“他极少回戚家的庄园，就是偶尔回去一次，也不跟他爷爷吵架了。我曾经去戚家和爷孙俩吃过一次饭，吃得相当胃疼，这爷孙俩隔着一张桌子吃饭，就像隔着太平洋两端一样，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交流。我夹在中间只有尴尬，看着客厅墙上挂着的两把装饰用的古董猎枪，真实地感受到如果不是有一层千真万确的血缘关系存在，他俩早就举枪把对方干掉了。爷孙俩都对彼此有很大的不满和怨愤，有整整三年时间里没有说过一句话。”
夏寻默然。
白溪南瞧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快十二点了，而对面的女人端坐椅子上，全神贯注倾听他的话语，满脸的担忧不安。
“以前他在美国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夏寻怔怔地说。
“他现在的样子跟以前比起来，已经好转了很多。以前他情绪不稳定，放纵自己游戏人生，抽烟、喝酒、飙车样样都来，而且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情，都可能刺激到他，经常和人起冲突，没少在外面和人打架，然后带着满身伤痕回来。有一次他四天不来学校，论文没有按时上交，导师也无法联系上他，我晚上到他在外面的公寓找人，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来开门，可公寓里灯亮着，隐隐约约听见从浴室传来的水声。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即破门而入，冲入屋中，发现戚睆程躺在地上，周围满是散落的白色药片和注射针管。我上前查看他的身体情况，脉搏已停止跳动。”白溪南想起当日惊险的场景，仍是一脸的心有余悸：“我拨打了急救电话，给他做了一些急救措施。送进医院后，等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告诉我病人因为失误注射过量的麻醉类镇静剂，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如果晚送来医院十五分钟，后果不堪设想。戚睆程一从医院出来，就被他爷爷叫回戚家的庄园，我以为这回爷孙俩肯定要吵得不可开交，没想到戚睆程死了一回又活过来后，面对他爷爷的责骂，他俨然一副超然物外的态度，怎么骂都不回击，那无所谓、脸上还带点笑意的样子，戚爷爷骂到最后，也把自己气得住进了医院。其实戚睆程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我们四个人住一个宿舍时，又都认同自己是中国人的身份，面对同胞成日那么消极沉沦，我和卓一鸣、蒋池出于义气便经常去他公寓，陪他喝酒打游戏打牌，偶尔探讨一下人生的虚无和宇宙中个体存在的意义。有一次饮酒至深夜，我们喝得东倒西歪，随便躺在沙发上、地上，只觉得喝得还不够尽兴，其实人生本就很少有尽兴和随心所欲的一刻。那时候太年轻，一个未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总是对人生充满各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又时常感到困惑迷茫。在凌晨两点时啤酒瓶碰击发出的清脆声响格外清晰，使我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北岛的《波兰来客》，年轻的我们还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那我们应该来一场穿越世界的旅行。我站起来，一拍大腿，兴致大发地提议，我们休学一年，来一场环球之旅如何？无人附和我的话，那三个家伙已经喝得烂醉睡死过去。第二天醒来后，我还记得昨晚的提议，又问了他们一遍，要不要来一场穿越世界的旅行？他们居然一致同意了。三天后，办完休学手续的我们出发了。一年里我们去了很多国家。”
“那一年你们是不是去过挪威特罗姆瑟？”夏寻突然出声问。
“嗯。”白溪南淡淡点头，注意到她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说：“戚睆程告诉过你吗？我们在挪威特罗姆瑟待了半个月，他好像挺喜欢那个地方的，后来还自己又去了一趟。”
夏寻说不出话，感到力气在抽离，浑身虚软地坐椅子上。
夏寻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发现高中时戚睆程从不主动提及他的家庭。有一次课间活动时，她和戚睆程聊天，她告诉戚睆程她的家庭情况，戚睆程当时如何具体回应她，夏寻已淡忘，他说得简单，印象只记得他父母也是普通的职业，他甚至没有讲过他还有一个妹妹。
夏寻：“哦，那时候他都没有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白溪南轻描淡写道：“那是他养父和他母亲结婚后生的孩子，戚睆程上了高中以后，他的亲生父亲就一直想把他接到美国接受教育。”
夏寻微微睁大了眼睛。
白溪南声音淡薄：“那个时候他作为私生子虽然没有继承权，但身上毕竟流着戚家的血，戚家不可能一点不管他。我从小在美国长大，读到高中时，在两家聚会上，我从戚父和我父亲的谈话中，屡次听见戚睆程的名字，这才明白戚家在外面有一个私生子，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戚父提起这个私生子时，脸上总是带着很深的愧疚。戚父和自己太太有两个儿子，我从戚父手中看过一张照片，戚睆程眉眼长得最像戚父，相貌、智力各个方面都很好得继承了亲生父母的优点，怪不得戚父一直惦念着要把他接来美国，但戚睆程的母亲是个令人头疼的大问题，这也正常，哪个女人肯同意自己儿子离开自己身边呢？关于戚睆程的教育问题，戚父和戚母的争执极大，一度要闹到上法院争夺抚养权的地步。一直到上高二，戚父才下定决心，要亲自去中国把戚睆程带来美国，他认为除了私生子这个身份的问题上，他这个做父亲的永远都亏欠他们母子之外，他能给戚睆程的东西，远远超过他的亲生母亲，戚家的孩子，绝不能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
夏寻静静听着，脑子忽然灵光一闪，高二时戚睆程从市一中转来她们学校读书，难道是为了躲避戚父找到他们？
夏寻：“戚睆程的妈妈不愿意儿子离开自己当然是人之常情。不过这个最重要还是看戚睆程本人的意愿吧，虽然他当时还未成年，可是如果他不愿意跟自己的亲生父亲去美国，而他亲生父亲却要强行把他带去美国，这未免太不顾及戚睆程的感受，这对他的成长根本就是有害无益。”
白溪南叹息一声：“戚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真的闹到上法庭争夺抚养权的地步，否则以戚家的财势，雇佣一个精英律师团来打赢一个抚养权的官司轻而易举。戚父没有选择这样做，一是因为对儿子的亏欠，二也是因为对戚睆程的母亲也是有感情的，虽然她已经嫁给了别的男人，还生了一个女儿。他决定亲自来中国劝说戚睆程和他去美国，也是他相信血缘的力量，养父怎么比得上亲生父亲呢？”
小小的客厅内，气氛已变得凝重，白溪南连叹几声：“如果不是后来接连发生变故，戚睆程那几年不会活得像一个疯子。”
夏寻心一颤，开口，声音便有些不稳：“我对他的家庭情况知之甚少，只明白他和他爷爷感情有非常大的裂痕和矛盾，他的亲生父母呢？是不是都不在世上了？”
白溪南深深瞧了她一眼，缓缓说：“嗯，戚睆程高二时，他的亲生父亲还未来得及到中国找他，就死于一起飞机事故，当时在飞机上的还有戚父的太太和两个儿子。”
夏寻呆住。
“惨剧发生得太突然，当年震惊了整个纽约的华人商圈，谁能料想到，戚家的血脉，竟然只剩下一个多年放逐在外的私生子。葬礼结束后不久，我就在戚家的庄园里，第一次看见了戚睆程。我不清楚戚爷爷是用什么手段那么快就把人弄到美国的，不过当时看戚睆程那非常抗拒挣扎、两个强壮的保镖都快制不住他的模样，估计是被捆住手脚打晕了扔上飞机的。”
“刚来美国那一年，戚睆程像只受伤的小狮子，每天都吵着闹着要回国，庄园内那些陈设的古玩字画差不多都遭殃了，戚爷爷也不管，任他闹任他吵，任他摔东西，可只要戚睆程离开戚家的庄园一步，立刻就被保镖抓回来。那个独断专行的老人，从戚睆程来到美国的第一天，就给他安排好了他的人生。戚爷爷用命令的语气要戚睆程必须接受他的安排，就像一个士兵必须服从将军的命令一般，直到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MG集团继承人。戚爷爷让戚睆程去一个私立贵族高中上课，戚睆程不去。他天天就想着逃跑，白天跑晚上跑，一有机会就跑，虽然每次成功跑出去最后都会被保镖抓回来，可他一直不放弃逃跑的念头。我在美国的家和戚家是同一个社区，时常听见佣人说起这家伙又跑了，然后又被抓回来。有一回他跑出去一天一夜，被保镖在治安问题严重的布鲁克林日落公园找到时他身上已伤痕累累，就这样了他还不放弃逃跑。我那时候对他的执拗简直感到不可理喻。他每次跑出去被抓回来后，都会和戚爷爷大吵一架，爷孙俩吵架的频率比吃饭还频繁。戚爷爷强行令保镖把他押送到学校上课，可一节课未结束，他人就不见了。后来戚爷爷也真的动怒了，把他关进一间房间里，没收了他的手机，断绝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关到他肯屈服为止。”
“我父亲对戚家的悲剧很是伤感叹息，他和戚父多年挚友。对这个友人留下的唯一血脉，自然多了几分关怀，他去过戚家几次，和戚睆程谈过几次话，都是规劝戚睆程以后安心留在美国，想回国，等过几年再回去。可这小子的执拗超乎寻常，他死活要立即回国，怎么劝都没用。”
“他被关在房间里时，还和他爷爷吵，他说你能关我到什么时候？戚爷爷说，关到你听话为止，不听话就关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我躺进棺材里，你才能获得自由。你是我孙子，这是你的命，你不认命，自寻苦头吃，我就关你到认命为止。”
深夜的客厅，寂静极了，白溪南的话回荡在空中，像一根根刺，细细密密扎进她的心脏，疼痛渐渐蔓延全身，眼眶一阵湿意。
她眨了眨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他被关了多久他爷爷才放他出来？”
“一年多。戚睆程刚被关起来的时候，肯定以为他爷爷说的那些话是吓唬他的，他依旧每天又吵又闹，又摔东西，佣人送来的食物也不吃，可是过去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爷爷也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半年以后，戚睆程终于不吵不闹不摔东西了，只是吃得极少，半年时间，他消瘦了一大圈，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坐在床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去看过他，其实我不想去戚家的，我平时挺怕戚爷爷，那个老人实在古板冷酷又不近人情，可我爸坚持要我去看看他，我只好去了。关着戚睆程的房间门上了锁，谁也进不去，我只能通过门上开着的一个小窗户和他谈话。一开始他都不搭理我，我就自顾自跟他扯了一通废话，算是完成我爸交代的任务后，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爸又叫我去看他，我说我不去了，那小子是个哑巴都不理人的。可我不去，我爸要揍我，还要把我银行卡断了，我只好又去了。”
“我连着去了好几天，无论我怎么搭讪，戚睆程始终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过我一眼。这也惹恼了我，他不搭理我，我偏偏要引起他的注意。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去买一个远程遥控无人机，飞进房间里面，用遥控器指挥飞机盘旋在他头顶上，还时不时故意冲下来撞他一下。他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不死心，将无人机发出的噪音开到最大，像只无头苍蝇似地绕着他飞，当飞机再一次撞他肩膀时，他终于有了反应，突然坐起身，手一把抓住无人机，但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把无人机拆得稀碎，拆完无人机后他又躺床上睡觉了。我哈哈大笑起来，感觉挺好玩的，又跑去商店买了一架无人机和一大堆零食，我用无人机把零食投送进房间里，笑得很大声告诉他，哥们别客气，这是我请你吃的。当零食快要铺满整个房间时，戚睆程终于从床上下来了，他没有穿鞋子，赤脚走到门前，透过窗子和我对视，开口问我你是谁。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又问你是中国人？我说当然是中国人，只是出生在美国。他说你去过中国吗？我说肯定去过啊，我有好多亲人都在中国。他垂下眼睛，又变得沉默起来。我看他又准备变成哑巴了，连忙找话说，你是不是想回中国？他抬起眼睛，看着我问，你能不能帮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立马摇头拒绝了。我说，我怕你爷爷，我不敢帮你，哥们你还是别倔了，想从房间里出来，就快点向你爷爷低头认错吧。戚睆程听后反应很平静，我想他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慢慢死心了吧，之所以还那么倔脾气地不肯低头认错，也是因为他爷爷从把他接来美国那一天起，对他就没有过丝毫亲人的温情可言，爷孙俩的关系，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士兵和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仅仅因为生物学上的血缘关系，戚睆程就得无条件服从他爷爷的命令，接受给他安排好的人生，这当然激起了戚睆程前所未有的反叛之心。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平时要上课，放假了和朋友一起出去玩，隔个十天半月去戚家看他一次。那家伙又变成了哑巴，因为长期被关禁在房间中接触不到阳光，他的皮肤惨白，身形消瘦虚弱了很多，站都站不稳。我看着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于是有段时间又天天去看他，跟他聊天，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瞎扯淡，他也没有认真听。他都被关了一年多了，居然还不肯向他爷爷屈服，我真有点佩服他的毅力了。我感慨地问他，你就那么想回中国吗？其实美国也挺好玩啊，你爷爷现在不让你回去，又不是永远不让你回去，你先在美国待个几年，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去。何必一直跟你爷爷犟着呢？”
夏寻失神地听着白溪南的话，恍恍惚惚间，她回忆过去，高考那会儿，她在做什么呢？而戚睆程又在做什么呢？明明约定好高考结束后就在一起，他却失约了。原来他不是故意失约的，他只是什么也做不了，被关在房间里，被她在遥远的东方怨恨着，也思念着。
“我劝他说你一天不跟你爷爷认错，你就一天走不出这个屋子。中国有句古话叫既来之则安之，哥们你想开点吧。他又安静下来，我准备回家时，他突然对我笑了笑。这是他来美国后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得让我心里直发毛，担心他不会被他爷爷关到精神失常了吧。可第二天我来到戚家的庄园，看到他被放出来了。他终于向他爷爷屈服了，他不回中国了，会去上课。我不清楚他的思想是如何发生转变的。获得自由后他第一时间联系上在国内的亲人，却在电话里得知他妈妈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
夏寻屏住了呼吸。
白溪南长长地叹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戚睆程哭了。”
夏寻颤声问：“他妈妈怎么去世的？”
“听说戚睆程被他爷爷强行带去美国后，他妈妈伤心欲绝，精神状态很糟糕，一次过马路时，没有注意到是红灯就出了车祸。他妈妈的去世对戚睆程的打击巨大，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因为明白中国已回不去，只能留在美国接受他爷爷给他安排好的人生，他的心理状态也慢慢出现了问题。我和他大学在Duke University就读，也住同一个宿舍，和我们住一个宿舍的还有蒋池和卓一鸣。戚睆程带你去参加过卓一鸣的订婚宴，你应该还有印象。”
夏寻点头：“我记得。戚睆程大学生活怎样度过的呢？”
白溪南继续讲述：“他白天正常上课，就是时常晚上不睡觉，通宵熬夜开着电脑打游戏、看电影、逛论坛。快天亮时才上床躺两三个小时，然后就去上课，整日沉默寡言，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话，有点怕他，怕他哪天猝死在宿舍里。丧母之痛的打击太沉重，他当时有点自暴自弃，瘦得快不成人形，心理问题日益严重。我爸老是叫我多关心关心他，我觉得要是能帮他一把我也愿意尽力而为。我试图和他沟通，建议请个心理医生，但他听不进我的话。后来他爷爷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又把他叫回戚家的庄园，休学了半年，我不清楚这爷孙俩如何相处的，戚爷爷又是用了什么手段，总之戚睆程接受了心理治疗，服用抗抑郁药物，再回来学校时看起来情况好转了很多，像个正常人了，只是患上了睡眠障碍，需要服用镇静安神的药物才能进入睡眠。两三年后，他终于从亲人离世的打击中慢慢走出来，我们也成了真正的朋友。一年过圣诞节的时候，我准备回中国探亲，在收拾行李，戚睆程来我家找我。忆起他刚来美国时一心吵着要回国，我就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中国。那个时候戚爷爷虽然一直对他要求苛刻，但只要戚睆程做到，就不会怎么限制他的自由了。”
夏寻目光闪了闪，痴痴地问：“他没有跟你回来是不是？”
“嗯。”白溪南耸耸肩膀，“他当时没有立即回复我要不要一起回国，似乎有什么顾虑的样子，我就说你考虑一下吧，明天十点的航班。到了第二天，我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国，这小子居然不接我电话手机关机了，我也不管他了，自己回来了。”
聊了那么久，他烟瘾又犯了，但还是忍住了从衣袋里掏出烟盒的冲动，接着慢慢说：“我从中国探亲回来后，戚睆程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打击，人重新变得消极沉沦起来。我隐隐察觉到他的内心深处有解不开的心结，有他妈妈去世的缘故，或者还有其他事情吧，使他寝食难安，性格阴沉，一直以来要依赖药物才能入眠。后来睡眠障碍越发严重，他变本加厉滥用各种镇静剂，像在逃避现实中的某种痛苦一般。为了获得精神上的一时安宁，他还曾经因为通过非法途径从私人医生那里取得一种受严格管控的麻醉类注射镇静剂，从而被纽约法院传讯过。”
夏寻失声说：“他滥用药物，你们作为朋友不劝劝他吗？”
白溪南抬起眼睛静静瞧着她：“怎么劝？他那个时候已经搬出宿舍，自己在外面租了公寓独居。”
“他爷爷也不管他？”
“他极少回戚家的庄园，就是偶尔回去一次，也不跟他爷爷吵架了。我曾经去戚家和爷孙俩吃过一次饭，吃得相当胃疼，这爷孙俩隔着一张桌子吃饭，就像隔着太平洋两端一样，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交流。我夹在中间只有尴尬，看着客厅墙上挂着的两把装饰用的古董猎枪，真实地感受到如果不是有一层千真万确的血缘关系存在，他俩早就举枪把对方干掉了。爷孙俩都对彼此有很大的不满和怨愤，有整整三年时间里没有说过一句话。”
夏寻默然。
白溪南瞧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快十二点了，而对面的女人端坐椅子上，全神贯注倾听他的话语，满脸的担忧不安。
“以前他在美国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夏寻怔怔地说。
“他现在的样子跟以前比起来，已经好转了很多。以前他情绪不稳定，放纵自己游戏人生，抽烟、喝酒、飙车样样都来，而且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情，都可能刺激到他，经常和人起冲突，没少在外面和人打架，然后带着满身伤痕回来。有一次他四天不来学校，论文没有按时上交，导师也无法联系上他，我晚上到他在外面的公寓找人，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来开门，可公寓里灯亮着，隐隐约约听见从浴室传来的水声。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即破门而入，冲入屋中，发现戚睆程躺在地上，周围满是散落的白色药片和注射针管。我上前查看他的身体情况，脉搏已停止跳动。”白溪南想起当日惊险的场景，仍是一脸的心有余悸：“我拨打了急救电话，给他做了一些急救措施。送进医院后，等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告诉我病人因为失误注射过量的麻醉类镇静剂，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如果晚送来医院十五分钟，后果不堪设想。戚睆程一从医院出来，就被他爷爷叫回戚家的庄园，我以为这回爷孙俩肯定要吵得不可开交，没想到戚睆程死了一回又活过来后，面对他爷爷的责骂，他俨然一副超然物外的态度，怎么骂都不回击，那无所谓、脸上还带点笑意的样子，戚爷爷骂到最后，也把自己气得住进了医院。其实戚睆程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我们四个人住一个宿舍时，又都认同自己是中国人的身份，面对同胞成日那么消极沉沦，我和卓一鸣、蒋池出于义气便经常去他公寓，陪他喝酒打游戏打牌，偶尔探讨一下人生的虚无和宇宙中个体存在的意义。有一次饮酒至深夜，我们喝得东倒西歪，随便躺在沙发上、地上，只觉得喝得还不够尽兴，其实人生本就很少有尽兴和随心所欲的一刻。那时候太年轻，一个未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总是对人生充满各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又时常感到困惑迷茫。在凌晨两点时啤酒瓶碰击发出的清脆声响格外清晰，使我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北岛的《波兰来客》，年轻的我们还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那我们应该来一场穿越世界的旅行。我站起来，一拍大腿，兴致大发地提议，我们休学一年，来一场环球之旅如何？无人附和我的话，那三个家伙已经喝得烂醉睡死过去。第二天醒来后，我还记得昨晚的提议，又问了他们一遍，要不要来一场穿越世界的旅行？他们居然一致同意了。三天后，办完休学手续的我们出发了。一年里我们去了很多国家。”
“那一年你们是不是去过挪威特罗姆瑟？”夏寻突然出声问。
“嗯。”白溪南淡淡点头，注意到她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说：“戚睆程告诉过你吗？我们在挪威特罗姆瑟待了半个月，他好像挺喜欢那个地方的，后来还自己又去了一趟。”
夏寻说不出话，感到力气在抽离，浑身虚软地坐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