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桑枝望向藤萝短暂一怔,缓缓启齿“你说的是冗英吗?”

    藤萝凝视着桑枝双眸的悲伤,而后咽下口中的千言万语,垂眸低语道“没事,我随口一说。”

    桑枝朝藤萝坦然一笑“我知你不忍心看我如此难过,才作出这般假设。这三年来,只有你从未嘲笑过我找寻冗英。但我早该明白,阿爹这般疼爱我,怎会骗我冗英不存在,不让我找寻冗英。再说了,冗英若是真的存在,怎会不知我在找他,不来见我。”

    “嗯。”藤萝温柔颔首,她不说话时宛如皎月般高不可攀,可一启齿,眉眼中的温柔又如同冬日的暖阳般温暖。“桑桑,你看,下雨了。”

    稀稀疏疏的雨滴从房檐滴落,藤萝娴熟地推着桑枝的轮椅来到院落,二人并肩坐在屋檐下,安静地凝望着这场小雨。

    “前几日你二十一岁的生辰,我为你备了一个生辰礼。”藤萝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将背在身上的弓箭递到了桑枝面前。“诺,送你。”

    “又是箭?这么些年你送了我多少箭啦。”说罢桑枝莞尔一笑眼神示意,两把完好无损的弓箭伫立于医馆。

    “这次不一样,它由珍贵的金钻打造,无坚不摧,世间仅有一把。”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再说啦,我的箭术都是你教我的,千里马应配你这个伯乐,给我浪费了。”

    “这把弓箭可不是无条件赠予你。”藤萝温柔的眉眼中浮现浅淡笑意“我想用这把弓箭跟你交换一个东西,可以吗?”她的声音轻柔地淹没在细雨中,让人生不出半点拒绝的理由。

    很久以后,桑枝都会记得那天藤萝离开桑氏医馆的眼神,有着如同大雾般散不去的悲伤。

    那时的她不知道,那一面,是她和藤萝的最后一面。

    桑枝再次见到藤萝是在仲春。那时桃花开得绚烂,大地笼罩在春意盎然中。

    唯独藤萝伤痕累累面色惨白地被抬到了桑氏医馆,如同一个弃孤般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村民的议论声声刺入桑枝的耳畔。

    “据说是个有名的弓箭手,为何不和凶手周旋一番呢?”

    “怎么没有周旋过,人家凶手最擅用钝器,弓箭被凶手砸坏了。”

    桑枝握紧手中无坚不摧的弓箭,想起藤萝最后一次见她说的话,心中泛起锥心的疼痛。她看着被小厮抬走的藤萝,依依不舍地伸出手阻拦。

    虽然,她心知肚明藤萝已经没有了气息。

    当她的双手刚触碰到藤萝的手臂时,藤萝手臂的肉却如煮得软烂的牛肉般大块掉落,而这双手臂也因被沸水煮过不见血迹,皑皑白骨露出,只在瞬间刺痛了桑枝。

    林昊有些不忍地叹息“听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死得这么惨连个安葬的人都没有。”

    林昊今日正好上山采药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藤萝,虽然他知道此女子救活机会渺茫,但出于医者救死扶伤的本能,他还是叫来了诸多村民,千辛万苦地将她抬到了医馆。可还是难逃一死。

    “像这种无人认领的尸体啊,最终都是草席一裹,抛尸荒野被野兽吃得骨头都不剩,唉。”

    坐于轮椅的桑枝闻言,双眸闪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但她也只是缓慢启齿。“待会我给你些银钱,你去阿婆家买副好点的棺材,挑一套寿衣,寿衣要白色的。”

    “好啊。”林昊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块泛着光泽的玉佩。“这是从那女子身上掉落的玉佩,要不也随她一起安葬了?”小厮朝桑枝递出玉佩,可刚递出却疑惑的挠了挠头。

    “桑桑师父,我怎么觉得这块玉佩和你佩戴的那块玉佩这么像呢?”

    桑枝静默无言地接过学徒递来的玉佩,转过身无力垂下眼眸,泪花刹时从眼眶落下,滴在晶莹剔透的玉佩上。

    拥挤的医馆中,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藤萝的死状,毕竟死法太过诡异,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是死于凶杀。

    远处一中年男人正走向喧闹的医馆,在他腰间还别着一把刀。那刀柄上,清清楚楚的刻印着“五道口”三字。五道口乃春闺的衙门,而这位腰间别刀的男人,便是五道口仵作,桑尧。

    也是桑枝的阿爹。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远离!”人群顷刻散去,刹时喧闹的医馆便只剩下寂静,桑尧轻声叹息。

    “桑桑,人死不能复生。”

    她当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只是,只是这个死去的人是藤萝啊。

    “阿爹,我想同您一起查找真凶,我要找到杀害藤萝的真凶!”

    “不行!”桑尧双目灼灼地望着桑枝,语气透着不可违逆的气势。“从现在起,你立马随劳婶回潞城!所有与此案件相关的人和事,你都不得探听!”

    劳婶立即会意上前推动着桑枝的雕花木质轮椅,桑枝伸手阻拦,坐于轮椅语气平静没有波澜道:“阿爹为何不让我调查真凶,是因为杀害藤萝的凶手,也是三年前把我害成这样的人吗?”

    “住嘴!”桑尧打断了桑枝的话语。

    “阿爹为何不让我说?”桑枝抬起擒满泪花的双眸,满是坚决“三年前那桩连环凶杀案,我是唯一的幸存者!真凶至今下落不明,你不让我追查真凶,是因为怕真凶伤害我。但如今真凶出现了,并且杀了藤萝…”

    “够了!”时至今日,三年前那桩连环凶杀案对死者死状的描述,无一不在冲击着桑尧的内心:骨断,淤青,蒸煮,虐打……

    凶手享受重物砸在肢体上会发出的骨断声,享受受害人的哀嚎。那些痛苦的惨叫,能够让他获得愉悦。在他手上的猎物,没有一个能够逃生。

    而唯一的例外,便是三年前虎口脱险唯一的幸存者——桑枝。

    所以,与其说凶手再现会让日后的春闺陷入危险。

    倒不如说,当年唯一的幸存者。

    更危险。

    三年了,他这个当爹的都无法释怀,更何况她的桑儿。

    “阿爹,你知为何今日藤萝会惨死吗?”桑枝望着窗外的细雨,眼眶泛起光,一瞬竟分不清是窗外的光,还是眼中的泪。

    “三年前那桩凶杀案,让我失去双腿,脸庞也被毁得面目全非,这些年我吃了无数药,早已不是以前的模样。”

    桑枝颤抖地举起手中的玉佩,那是从藤萝腰间滑落的玉佩,亦是藤萝用无坚不摧的弓箭与她交换的礼物。“但我刚满十八岁时你送我的玉佩,是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凭证。

    桑枝声音颤抖哽咽。“若不是这块玉佩,死的人……本该是我!”

    桑尧布满皱纹的眼底晕染开一丝动容,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叹息。

    “桑儿,阿爹答应你,定会找到凶手,那怕拼了这条老命。”

    “至于我的桑儿,既已忘却了三年前的种种,那便让它都过去了罢!”

    而后,桑尧脱下厚重的外袍递给了劳婶,眼神又示意了背对坐在轮椅上的桑枝,劳婶立即会意,袍子披在了桑枝的身上。

    桑枝没有反抗,只是静默不语地将一把弓箭背到了身上。马车在劳婶的扬鞭抽动下,很快便消匿于桑氏医馆。

    桑枝始终一言不发,在她身旁放着一个卷宗,那份卷宗记载的便是那桩凶杀案的所有细节。

    她曾经答应过爹爹,她不会再询问过去的种种。

    只是这一次,她恐怕要食言了。

    她抬眸看着身旁的弓箭,那是藤萝送给她的,亦是她如今与死去的藤萝唯一的联系。

    三年来,她躲在阿爹和藤萝的庇护下无忧成长!但是这一次,她不能在躲了!因为她不知道继续躲下去,凶手下一个杀害的人,会不会是她的阿爹。

    颠簸的马车内,卷宗缓缓展开,这是她第一次忤逆阿爹的意思探寻那桩凶杀案,三年前的那桩往事顷刻间随着卷宗里的文字袭来。

    三年前那桩连环凶杀案,受害时间为暮冬,受害的两名女子分别是夙愿,还有浣儿,都是十八岁,死状和藤萝一样。

    还有一名男子,他的死状与她们几乎一致,唯一的区别是他胸口多了一把匕首,死者名为冗英,十九岁。

    冗英?

    桑枝垂下了眼眸,看不清她的神情到底是喜亦或悲。天空在这时下起了细雨,桑枝抬眸,水汪汪的双眸更加悲悯,一瞬回忆如同潮水。

    冗英。

    桑枝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抹画卷:那是大雪纷飞的暮冬,桑枝刚从那场事故中醒来。失去双腿和记忆的她,正在轮椅苦苦挣扎入睡之际,无意跌倒重生来到了她的笄岁。

    初来时,她也难以置信,直到所有的信息全都对上,她依旧是桑枝,阿爹也是桑尧。

    只是她的年岁从十八岁变成了十五岁,她才确切地知道,她重生了。

    而冗英,是她重生遇见的第一个人。

    那时大雪纷飞,冗英匍匐而倒于雪地中,一席白衣飘飘,黑发在风中凌乱,姣好的侧脸仿若星辰闪耀。如红玫瑰般妖艳鲜红的血,透过少年白色的长袍渗入白茫茫的雪地,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

    就在冗英奄奄一息间,遇见了撑着油纸伞靠近的桑枝,一双温暖的手像希望般朝已全身是伤的冗英伸过去。

    “你没事吧?”桑枝撑着伞走向浑身是血的冗英,将他收留于桑府,予他保暖的衣袍,供他吃食,为他疗伤。

    往后的时光中,他们陪伴着彼此,桑枝喜欢作画,冗英便陪同她一起画画。闲暇时,二人也会写字喝茶,桑枝喜爱探索外面的世界,冗英便跟在她身后陪伴她穿过热闹的集市,买各式各样有趣的小玩意。

    他们在桑府渡过了数月的快乐时光,也正是那段时光,让桑枝慢慢适应了笄岁的身躯。

    桑枝本以为,她从此便会在她笄岁中开启新的人生,却不曾想一次偶然中,她回到了她的十八岁。

    刚回来时,她便立即告知阿爹,她要找寻冗英。可阿爹却在听闻这个名字后,愤怒地将她关在房中。

    她找了他三年,可每个人都告诉他重生是场虚梦,冗英是存在他虚梦中的人。那时的她并不知道,所谓冗英是场梦,不过是她的阿爹为了保护她,向她撒的善意谎言。

    阿爹的用苦良心不过是害怕她找寻冗英的下落,探寻三年前那场事故的真相。

    因为将她害成残废和杀害冗英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所以,重生并非虚梦,冗英真的存在。

    只是她再次与他相见时,却已是生死相隔。

    “劳婶,潞城路途遥远,我想下车散散心。”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但语调中却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我也下车为桑桑买点吃食。”劳婶搀扶着桑枝坐上轮椅,为她撑开了油纸伞,而后,便匆匆赶往了买吃食的路途。

    雨后的竹林,风景甚是优美。

    桑枝手持油纸伞安静地眺望远方,发颤地握紧着手中的卷宗。不过短短一日,两个重要的人在她生命中消失,悲痛如同毒蛇般缠绕过她的心间,让她无处可躲。

    她低下头,眼泪不自觉滑落,可就在这时,轮椅却忽地不受控制向前驶去,随着轮椅传来的失重感,桑枝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接着她便在混沌于黑暗里,陷入了没有意识的空白中。

    再次睁开眼睛,桑枝已身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她躺在床上,雕花木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和未喝完的酒,似乎是酒楼的模样,可她方才明明还身处荒芜的竹林。

    这种感觉让她再次忆起了三年前的那次重生遇见冗英,起初也是如同现在这般,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她还是她自己,只是年龄和外貌都变成了笄岁。

    难道,又重生了?

    思及此,桑枝咬咬牙用尽全力用手撑着床沿起身,她虽感知双腿传来的不适感,但事实就是,她竟奇迹般站起来了!

    真的又重生了!?

    若双腿还未残废,那现在又当是重生到了何时?

    桑枝下意识低头,望见了腰间佩戴的苍玉玉佩,这是她刚满十八岁时阿爹赠予她的礼物。刚赠予她时玉佩上挂着梼杌挂坠,可当她从连环凶杀案中醒来后,阿爹当着她的面摘掉了梼杌挂坠。

    “卦师说梼杌克你!”这是阿爹当初取下梼杌挂坠的说辞。

    如今亦成了她再次重生的时间参照物,玉佩的存在表明她已年满十八岁,梼杌挂坠表明了连环凶杀案还没发生。

    她的双腿还没残废,藤萝还没遇害,冗英也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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