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不到,定北将军府二公子在万花楼花天酒地的消息早已满天飞了。

    这事本身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凛都又出了个纨绔,可是听说这赵二公子身子一向孱弱,都没怎么出过门,竟还有力气去逛花楼?真是见了鬼了。

    赵府的人寻到这儿来的时候,赵玉楼正在客房与柳仙儿下棋。

    为首那人一身侍卫装扮,低头抱拳道,“二公子,老爷让您回去。”

    赵玉楼执子的手轻轻一颤,神情像是在思考着棋局,犹疑不定,“请稍等。”

    柳仙儿柔若无骨般往后一靠,扭头瞧了瞧直起身的侍卫,又扫了一眼门外,心中大概有数后才看向作苦思模样的人,“赵公子好大排面。”

    等了一会儿见人没反应,只好微微前倾,细看那双眼睛才知他的心思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柳仙儿心中一笑,拂袖打乱棋局,“你心思不在这儿,不如早些回去。”

    赵玉楼回过神来,盯了一会儿像他思绪一样混乱的棋盘,黑白交错理也理不清,只好放下手中白子,苦笑一声,“今日欠姑娘一盘棋,来日定当还上。”

    柳仙儿微颔首道,“请便。”

    赵玉楼起身告辞后出门离去,只是在看到门口两队侍卫时眉心一凝,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定北将军府,书香斋。

    离晌午还有一段时间,淡淡的日光透过冰裂纹式样的窗棂映在了墙角的青花瓷瓶上,窗外竹叶的剪影在上边轻轻摇曳。

    书案旁坐着一身黑灰色衣袍的人,续着短短的胡须,日常装束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他眉目的凛冽,无形中散发着威压,正靠着椅背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兵书,不时翻过一页,满室只余“沙沙”声。

    案上的龙井已经凉了,原本浓郁的茶香被幽幽的沉香取代,没有提神,倒叫人有些昏昏欲睡,至少跪在地上的赵玉楼是这么觉着的。

    本来见到赵桉时心绪翻涌,看他大不如前的样子不知如何开口,却听那人不紧不慢道,“跪下。”竟是看也不看自己,仿佛被手里的书夺了舍。

    其实哪是被夺了舍,恐怕他的父亲巴不得能少看他一眼是一眼,赵玉楼心里苦笑一声。闭了闭眼,合计着应该有了半个多时辰,膝盖又痛又凉。

    “你去赋阳学的还挺多,跪着还能睡着,这是什么功法?”

    寂静的室内突然响起阴阳怪气的挖苦,赵玉楼只好睁开眼,视线落到眼前的竹地板上,直觉父亲在看自己,心想终于肯理自己了。

    赵桉一手拿着兵书,一手无声地扣着座椅扶手,就这么肆意打量那眼观鼻鼻观心的人。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他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呢?

    记得当时凝君病逝不过十日,他便命人将年仅七岁的赵玉楼送去赋阳,临行前他正坐于亡妻碑前醉酒,没有去那孩子一面,如今算来也该有二十四了。

    十七年的时间,让赵桉有些记不起眼前人小时候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忽略的缘故。只依稀记得那眉眼,尤其是眼睛,随他母亲,点漆如墨,多情似水,现在看来更像了,只是眼尾没凝君的舒缓。而下巴轮廓分明,线条流畅,鼻梁高挑,像极了自己。

    心中喟叹,本该无忧无虑地于家中长大,受父亲兄长庇佑,却在那么小的年纪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也不知他怎么过来的。赵桉心中一痛,可是如果不是他,他的小女儿就不会失踪,妻子也不会因此郁郁寡欢,旧疾复发过了世,这叫他怎能轻松放下。

    一想到此,便抑制不住胸口的火气,常年厮杀于战场上积起的戾气顿时铺散开来,像巨石般压得书房里其他人人喘不上气来。

    而这书房里的其他人此刻只有一人,赵玉楼心里一沉,猛得抬头看向父亲,见那人闭目颤着手揉按额角,明白他是想起了那件事,于是便蹙着眉静静等候,目光却担忧地紧盯着那苍白的面容。

    缓了好一会儿,赵桉慢慢睁开眼,自然迎上了那道关切的视线,心中愈发烦躁,不由拧起了眉头,不耐地开始算账,“今日散朝的时候,杜老将军还专门拉住我,说我赵桉半辈子治军严明,管理有方,怎的养出个厮混花楼的纨绔子弟?”稍顿片刻,又意味深长道,“真是拜他所赐,我才知道这件事,你是不是该带上礼去谢谢他老人家呢?”

    赵玉楼垂下眼眸,暗道父亲这阴阳怪气的本事真是厉害。

    “不说话?”赵桉被他那副闭口不言“任尔处置”的模样气笑了,“是不是还要我夸一夸你才能开尊口?”

    将兵书拍在桌上,一挥袖站起身来,俯视着眼下的人不再掩饰眼里的讥讽,“好啊!有何不可?赵二公子心思巧妙,懂得借助京城百姓之口向我赵桉施压,为了保住将军府的脸面我不得不接你回来,而阁下能稳坐钓鱼台,玩弄人心,运筹帷幄,实乃当世少有之人才啊……”

    “父亲不必这样讲。”赵桉羞辱的一席话砸下来,跪着的人虽早有预料,还是不由得心中一酸,双拳攥紧,指甲掐着掌心,却面不改色地缓缓抬头望向对方为自己辩解,“玉楼没有办法,您不让我回来,我只能出此下策,我不是故意要算计您的。”

    赵桉面上不显,实则被赵玉楼一声“父亲”叫得有些恍惚,“怎么,江湖容不下你了?非得赶着趟儿地跑回来。”

    “如今皇帝陛下沉迷求仙问道,不理朝政,纵容皇后母家做大,在朝中结党营私,整日只想着铲除异己,丝毫不顾黎民百姓……”

    “住口!”没有说完的话被赵桉一声暴喝打断,随之而来的还有碎在身前地上的茶杯,赵玉楼猛得双眸一闭侧头躲避,却还是被陶瓷残片划伤了脸,留下一道血口,所幸不深。

    “我问你为何回来,不是让你妄议朝政!”

    赵桉眼中杀意顿现,咬着牙堪堪将快要脱口而出的“你还要害死我赵家多少人?”生生压了下去。

    赵玉楼对那刀一样的目光恍若未觉,只是正过脸来平静开口,“这正是我回来的原因。官场里奸臣当道,像您这般的忠臣良将谁敢直言相谏,此时尚且能退避一时,又怎能断定那麻烦不会找上门来呢?”

    “纵是麻烦找上门来,你又能做什么?”说着专门睨了一眼赵玉楼腰间别着的图骨扇,不屑道,“你那破扇子在武林中打打杀杀还可以,可这儿是京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不是杀几个人那么简单。”

    听对方开始跟自己讲道理,赵玉楼松了口气,“玉楼能力有限,自是做不了太多,只能尽力而为,能护住赵府最好,最不济也要护住您和兄长。”

    赵桉听罢只想发笑,赵府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能轻易剥离开来。

    眼下朝中大臣唯太子太傅张泛之马首是瞻。其人张狂霸道,骄奢淫逸,仗着皇帝放权不管事,表姐又是当朝皇后,借机笼络朝臣,若是有人与自己意见相左,背地里便软硬兼施令其臣服,而往往结果不一,这些人要么顺其心意闭口不再与他争锋,要么下场凄惨,获罪罢官算是走运。

    也不知道这江山还姓秦吗,赵桉有些无力地想,不过高坐庙堂那位不管,凭自己一己之力又能奈何,想通了也就随他去了。

    这些年战事也没那么紧了,他便呆在京城里,闲来无事看看书,去练武场耍耍刀枪棍棒,或者去那同样闲散的杜老将军家里钓鱼去,尽量不去招惹独揽大权的那位。

    如此低调行事倒不是他胆小,想他戎马一生,在血腥沙场上浴血奋战时何惧生死,可他一族上下百余口人皆仰仗他一人而活,这些人的命早已经栓在了他身上,他遭小人算计倒也罢了,无非感慨一声天命不公,却不能拿他们冒险,就怕……就怕步了邹老将军的后尘。

    想起邹凤来将军又是一阵痛心,大将军为国征战近四十载,战功赫赫,被百姓称为我威朝之神将,敌军之灾星,却在凯旋归来后不明不白死在皇宫大内。一时朝野上下为之震惊,当今陛下震怒,命大理寺详查。

    可查了半年竟无一丝头绪,就这样不了了之,时至今日都没个说法,想来真是令人心寒,还不如当初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不劳你费心,护住你自己就行了。”唏嘘过后回过神来,赵桉习惯性地反驳一句,又看了两眼赵玉楼,“你自诩侠义之士,理应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甘愿屈居在此,只做个处处受限的赵府二公子?”

    赵玉楼微微一笑,墨玉一般的双瞳映着窗外和煦的日光,“连家人都保护不了的大侠,玉楼不稀罕当。”

    轻轻的一句话竟像一记重锤砸得赵桉一愣,有些说不出话。

    “再说,赵府二公子这个身份不一定是枷锁,只要利用好了,何愁不能为国为民,没有失焉有得。”

    眼前的青年虽然跪着,却身姿挺拔,像他种在府中的竹子一样,不见丝毫窘迫颓意,反而从容淡定,应付自如,眼底笑意幽幽,自信而不张扬,不觉让人放松下来。

    再听他言语间真诚表露,赵桉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赞赏,不由觉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盘问很没有必要,赋阳教出来的人怎么会差呢,何况还是他与凝君的骨血。

    如此想着,心中的纠结也一扫而空,顺势长出一口气,踱步到书案后坐下后方道,“你想留就留吧,自己叫人将你小时候住的宿林园收拾收拾,出去吧。”

    绷了几天的神经在听到这句肯定的答复后终于松懈了下来,赵玉楼扬起唇角点头称“是”,微锁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许久没受过伤的缘故,这心中大石落下,被他刻意忽略的不适便涌了上来,脸上的,膝盖的,在这时尤为明显。

    于是将舒未舒的眉又皱了起来,勉强一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却见赵桉坐在那儿看着他,神情略复杂。

    赵玉楼明白,江湖上只知他是赋阳怀天道人三弟子的身份,凭借图骨扇在英雄榜上占有一席之地,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这突然成了定北将军那没听过名字的病秧子儿子,想来想去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势必得引来一些人的目光,甚至是宫里。

    思绪至此,遂报之一笑,“我会小心行事,父亲放心。”

    其实赵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在透过面前的人看十七年前的自己,儿子,亡妻,或是只有四岁的女儿。他同样不知道把赵玉楼留下来是对是错,更不知道往后要如何对待他,可心底的声音告诉自己不应推开他。

    走一步算一步吧。

    不再做他想,他对赵玉楼“嗯”了一声当做回应,重新拿起被他拍在书案上的兵书翻着。

    赵玉楼这才俯身告退,行至门口时却听到身后响起冷冷的警告声,“若让我发现你做出对赵家不利的事来,我不会手下留情,你最好心里有数。”

    赵玉楼步伐一顿,才三月多的日光顺着半开的门落在他眼睫上,竟然有些刺眼,他听到自己说,“您放心。”

    也不管里面的人听到没有,抬脚便跨过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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