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楼找了家客栈,进门先吩咐小二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顺手掏出一锭银子,对着两眼放光的店小二温柔说道,“还要麻烦小哥帮我买套干净的衣裳,我即刻要用。”

    因为伤口的缘故他只仔细擦拭一番,没有进水,不过清爽多了,不像适才汗液、血液和药膏混在一起,浑身黏腻。

    重新上药的时候,赵玉楼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不像有人吵架,反而听声音很兴奋。他算算时辰,这还不到上工的时间,就算是,也不至于这么高兴吧。

    没一会儿,那店小二送来了他的衣服。跟他一旁搭着的“乞丐服”还真有些像,可见是用了心的。

    “多谢。”

    小二不好意思憨憨一笑,“您客气了,应该的,客官以后常来就好。”

    赵玉楼展开衣服看着,随口问道,“外边儿怎么这么热闹?”

    “这不杜将军今日就要去朔陵了吗,大伙儿都想送送他,这不一大早就已经上街了。”

    心下稍有诧异,“兴致这么高吗?这天也才蒙蒙亮啊。”

    小二瞬间激动,眉飞色舞地展现他的正义之气,“那可是杜却啊!年轻时多威武风光,被奉为我朝一大战神呢。可惜后来我记事了,他老人家也年老了,没法亲眼见他挂帅出征的场面,真是一大遗憾。”小二摇头惋惜道,不过很快又精神抖擞,“这回他奉命去朔陵当什么劳什子安抚使,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要去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朔陵王,简直大快人心啊!”

    等回到将军府时,街上已经很多人了。百姓议论纷纷,赵玉楼听了一路,与那店小二说得基本没什么区别。

    希望这么大,若看到最终结果惨淡收尾时,会不会转而责怪那个承受了万众期许的人呢?

    喧嚣热闹不绝于耳,他却心生寒冷,甚至心生悔意,如果他没回来,如果他没揭穿这件丑事,杜将军便不会陷入这般境地。

    “二公子!您可回来了,您去哪儿了啊?”

    刚进门没走两步便听见了莫管家焦急的声音,赵玉楼眉梢一拢,迅速收敛好心思,快步走过去扶着老人家颤巍巍的胳臂,“您慢慢说,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哎呦!”莫管家一甩袖,“家里能出什么事?”

    心下安定了些,赵玉楼忙问道,“大哥回来了吗?还有父亲呢?”

    “都在杜府,大公子一直在那儿。大清早天还没亮杜老将军派的人来说想见老爷,老爷就过去了……”莫管家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去趟杜府。”赵玉楼刚一转身就被扯住了袖子,他略显诧异,只得站定等老人家开口。

    “老爷说……”莫管家眼睛一闭,终于狠下心说道,“让您回来后去祠堂领家法。”

    一瞬间,赵玉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莫伯不忍再说,站在那里急得手足无措。

    反应了一会儿,赵玉楼释然一笑,先轻轻拍了拍老人肩膀,打趣说,“我还没慌,您怎么先急成这样?”待人平和一些,他再问,“什么家法?”

    “三十板子。”

    “可是莫伯,杜老将军马上就要启程前往朔陵,作为晚辈,我得去送送他。”家法领完,他估计爬都爬不起来。

    莫伯苦口婆心劝道,“老爷说您若出了这个门,就不必回来了。二公子,三思啊!”

    莫管家最终还是没能劝得住他,赵玉楼直奔杜府,越走人越多,快到大门口时两侧的看客快要淹没了他。

    中间留着主干道,停放着几辆马车,后边跟着数不尽的粮车,前头与两侧均有士兵看守,将拥挤热情的人群隔开。其中一辆马车鎏金雕刻,在一众严正的气势里格格不入,一旁还有侍婢随行。

    难道是那个皇帝后来钦点的随行之人,张泛之的儿子张问海?

    赵玉楼只随意扫了几眼,接着越过人群搜寻熟悉之人的身影,终于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一身戎装的杜却。他正与父亲说着什么,兄长搂着杜若肩膀默默站在一旁,看起来郁郁寡欢。

    好不容易挤到前边,却被士兵死死挡住。赵玉楼在这种场合是没法大喊大叫引人注意的,一来本人性子使然,二来怕丢了赵家人的脸。

    就在他打算破釜沉舟试一试的时候,结果杜老将军一眼看到了他,挥手让他过去。

    赵桉看到他时并不意外,只是双眼落在他身上后迅速撤走,不愿停留一瞬。赵子矜也是淡淡看着他,没什么表示。

    “玉楼怎么来了?”走近后杜却拍拍他的肩,笑着问他。

    杜将军穿上战袍依旧大将风范,可赵玉楼瞧着,比上次寿宴时老上了许多,眼里浸了些灰暗。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末了,只能说一句,“杜将军此去朔陵,路途遥远,千万保重。”

    “如何保重?要不是你非要在大臣面前出风头,何至于让张泛之钻了空子?”杜若突然狠狠说道,声音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杜却喝了她一声,让赵子矜先带人回去。

    “爷爷要是出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杜若临走前最后一句话。

    “我这个孙女啊,骄纵惯了,说话有时候不太会过脑子,老夫代她给你道个歉。”

    赵玉楼摇摇头,“将军言重了,杜若姑娘没错,我能理解她。”

    “你给他道什么歉,他给你道歉还差不多。”赵桉冷笑道。

    “你们父子俩又怎么了?”杜却看形势不对,开始赶人,“行了,你送到这儿吧,我与玉楼说两句话就走了,快到时辰了。”

    赵桉微怔愣,默然无语,目光逡巡在车队与杜却之间,终是一声长叹,以晚辈之礼拜别。

    自始至终没多看赵玉楼一眼。

    杜却看着他背影离去,“你这个爹啊,总是心口不一。你别怪他,当局者迷,他有时候就是死脑筋,爱钻牛角尖,累得其他人也跟着受委屈。”

    杜却目光转向赵玉楼,“往后没我在身边劝着,你千万别轻易随了他去。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可一定要记得,不管什么情,不可过度沉溺其中,情深不寿啊……”

    赵玉楼心下一动,轻唤了声“杜爷爷”。

    “终于肯叫我一声爷爷了,看来你也没全忘记小时候的事么。”

    “该记着的永远会记得,玉楼这次来,就是想告诉您,当日在金殿上,我说谎了。”赵玉楼抱歉一笑,然后接着说道,“如果说杜府有什么是我此生最难忘的,那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烟波浩渺,给我心里留下的震撼。”

    “那一日看你看得如痴如醉,没忍住问了你一句,你答什么来着?”杜却回忆,眼下乌青却难掩风采。他看着赵玉楼,满眼温和,像那年一样,只不过幼稚的孩童已是谦谦君子,彼时还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却已满头华发,即将奔赴最后一个战场。

    赵玉楼卸下心防,任思绪飘向从前,“那天还下着小雨,我没带伞,可一开始跑得太远了,一时回不去。直到累得跑不动道了,才随意坐在湖旁的小路上休息,谁知看得着了迷。”

    杜却笑道,“我找到你的时候,还惊讶呢,说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背影怎么这么……”不知如何形容。

    “故作深沉?”

    “所以我问你,你在看什么?本来想逗你的,可你确说,看这雨落在青湖面上悠远绵长,一直到天尽头,这种感觉很好,你很喜欢。”

    赵玉楼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杜爷爷说笑了,我说的哪儿有这么好。”

    “就像爱一样,没有尽头。”杜却补充道,“是这个意思吗?”

    赵玉楼垂眸,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我喜欢没有尽头的东西,这会让我觉得很安全,因为我认为它们不会消失,直至今日也是如此。”停顿稍许,他抬眸向杜却一笑,“您大可放心,玉楼不是较真的人,但也会尽全力做到最好。”

    “好。”杜却点着头,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我走后,京城再也没有杜府了,我唯一的孙女,也要成为赵家的媳妇了。请你们,好好待她。”

    目送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去,百姓夹道欢呼之声不绝于耳,赵玉楼有种恍惚感。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撕心裂肺,却淹没在鼎沸人声中。

    他回头,高大巍峨的将军府门前兄长正紧紧将杜若掬在怀里,怀中的人哭得浑身颤抖,手中攥着兄长的衣服,后者无措地拍着她的背,满眼心疼。

    赵玉楼掐了掐掌心,正要过去,来了一队府兵装扮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为首的人恭敬朝他微低头示礼,“二公子,将军请。”

    本以为会被带往祠堂,确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越走赵玉楼觉得越不对劲,他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目的地是他平时陪赵修恒练武的校场。

    此刻这里站满了人,低头围在两侧,见主人公出现,只敢怯怯望两眼,又迅速埋首。赵玉楼掠过众人的眼神一黯——连一向深居简出甚少露面的佘姨娘都请出来了,这阵仗还真不小,可见父亲被自己气得不轻。

    他像是没瞧见摆在校场中央的刑具,向居高临下的赵桉行礼,一如往常般温润。

    许久,赵玉楼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上位者的目光快要将他刺穿,扎出一个洞来。他竟然没有勇气望回去。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也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明白?”赵桉终于说话。

    “我可以解释。”

    赵桉皱眉,“我问的什么?”

    连一句解释都不愿多听吗?赵玉楼突然觉得前些日子他们父子间的相处恍如隔世,到头来不过是水中月。

    不过他确实明白,赵桉心里压着气,也清楚这气从何而来,一夜未归算不得什么,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时隔多年,自己又间接伤害了他的友人。

    此刻解释就没那么重要了,因为父亲从没有在乎过自己经历了什么。

    “明白。”

    “昨日你有没有去那个青楼?”赵桉问道,语气平静。赵玉楼没看见,他眼里闪过的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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