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苦穿着深灰的直裰，扬起手中拂尘，望着她微笑，“上次匆忙，不知姑娘名姓，今次重逢可否告知？”
石生压下不安，强笑着说，“叫我石生便好”，她做出环顾四下的样子，打趣道，“道长，你这道观打扫得可不算勤勉啊。”
“香火皆无，还打扫它作甚？”
“话不是这样说，自己住的地方，不管有无人来，都要打扫得洁净些才好。”
祝苦顿了顿，“道观有些大，我自己的房间，打扫得还算干净。”
石生笑，“道长，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点，却还好像什么都没有弄清楚的样子，这些年我在想，为什么那天你不跟阿苏出来呢？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雨中的少女。”
“因为美？”
“因为怜。”
“万一她不需要呢？”
“我不知道。”
“说来很好玩儿，你喜欢一个姑娘，却不知道如何对她好，所以你守着她，等着重逢那一天，但是重逢了又如何？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做了吗？”
“没有想好。我想问她觉得怎样才行，不必顾及我，因为爱人者总有欢喜，非干施舍，他懂自圆其说。”
“那好，帮我一个忙，你走到长堤上去，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我，回来我们交换答案。可愿意？”
“乐意至极。”
他走上长堤，静静地站了一刻。转过身来回到石生身边，说，“对面是一片荒漠。”
石生摇摇头，“不对，是一条大河。”
祝苦说沧海桑田，过去为河，如今只剩荒漠。确是如此，不容抵赖。
石生无奈笑笑，“那好，我告诉你我怎么想的，石生看这些东西:这座道观，这道长堤北面的草，那几株杨树，看了翻来覆去的小半生，注定不会明白眼前之人的可贵，只有那里，她永远不会知道的那里，自打清醒时她就预感，不知道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不论山海是如何变换，不论有多少人曾告诉她他们眼中那里的风景，除非她死亡，灰烬成木，滴水为火，否则她绝不肯认。”
石生浅笑。又说，“我曾经想象那里有湖海，有群山，有十里长林，有长出苔藓的石屋，甚至赐给我名字的那个人，也在那里种菘剪韭，天空是这里不可容忍的大片云涛，起灭如诗如画，我有不得不想象的地方，也见过许多幻灭，但是我不能亲手把这些东西强加给旁人。”石生的手臂灰白得可怕，指尖有微微的青斑，昔日绛唇破起透明的死皮。她说，“阿苏走了，你也走吧。”
“这道观是我的，你要我去哪？”祝苦笑了起来。
石生低头，又抬起头，她对祝苦说，“对啊，我给忘了。”
“你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长久，却忘得比谁都快。其实这事不大公平。”
“我也觉得很不公平，我原谅了别人，人家却不想原谅我。”
祝苦撩起道袍盘腿坐在石砖上，说，“石生，我觉得你像极了长木耳的树洞，倾听，却从不多言。”
“那是你没见过我跟阿苏说话。”
“阿苏？是那个小丫头？随便吧，你觉得对不起我，就少一睡睡个十几年，多跟我聊聊天，倒倒苦水，让我这个出家人考虑原谅你，也不是太难。”
“祝苦，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
“你指多以前？”
“你小时候吧。脏脏的，丑丑的，一个人蹲在我右边看夕阳，那些大人都找不到你。我当时就发愁啊，说这小孩怎么这么多愁善感，怎么没有小朋友找他玩儿呢，还喜欢画画，拿着本武林秘籍在我身上剌了套华山剑法，我又疼又高兴，这小孩原来是有梦想的啊。替他老子娘兴奋了好多天，后来，后来他就长开了，他们班几个小姑娘经常借口了解道家文化来他们家，其实是参观他，本来他考上了北影，有几个粉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回家当起了道士，四处踢别家道馆，还让人打断了腿，你说傻不傻？”
“不傻，他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你不懂。”
“你们都好喜欢说别人不懂。”
“看来你真的不懂。”
“不懂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吗？”
祝苦没有理会石生的问题，他说，“以前我娘在院子里养了两缸鲤鱼，每一缸都有五条鲤鱼，三金双赤，缸底放着好多硬币，她说，别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怎么做，后来硬币越来越多，金鱼却死了。镇上打工回来的流氓骂她不守清规，在道观里养野种，所以金鱼才会死。把她从楼上推了下来。”他顿了顿，勉强收拾住眼泪，接着说，“是阿苏她娘收的尸。”
“对不起。”石生的声音从那一头穿过来，铃音一样轻渺。她非常诧异自己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因为本来可以有其他的句子，因为本来可以有另一种感情，因为本来可以有另一种结局……或许。
她没有听到祝苦的回答，于是她藏了起来。
“小道士在哭吧。”她想。
山雀响亮地叫着，石生仰脸看天空的云涛，忽然生了气，“喂，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
那朵云变成破水而出的女人图象，一座海岛，一地蓬松的鸡毛。她吩咐所有鸟儿闭嘴，把大堤上的花树杨树都撕得光秃秃，杂草自行编织匐地，信徒一般向他们跪拜，起伏斑斓的纹理犹如瞳孔，让大地从天空看过去像只翠绿的猫眼儿。
“我可是狮子。道士，我不能跟你一起哭，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你，连他也不能。”
她发出低沉的狮吼，“老家伙，来看看我们谁先把谁撕碎吧。”
“你在跟谁说话呢？”祝苦问。
石生回答，“你问了个了不得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但是我这么说了，一定会有就这么听了的人，我就是要撕碎那个人，我要抓住他。”
“真是傻子。”他说着，一下拂尘甩到了石狮身上。
木叶尽脱的又一个年头，石生决定干掉些什么，她信誓旦旦，目光坚定，然而长戈出手破空而去，尚未知道结局是否一无所得，她就学会了遗忘。或者说，这些对祝苦来说意义重大的安慰，她从不打算记得。
“你相信奇迹吗？你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吗？它来自过去，来自生锈的时间和沉默。只有奇迹发生的那一刻，我们才会选择相信，爱和躯体可以共存，故事不再仅仅只是影射，我们可以大哭，chì shēn luǒ tǐ，回归光芒万丈的生活。那一刻起，注定这些创造奇迹的人们将被驱逐，被打发到发霉的角落，没人吟诵旧年的诗歌，梅鹿在大地崩裂出的火焰与岩浆里来去自如，女人把男人按到地上，从隐秘之处舔晕，没有文字和四季，所有生灵都忙着开枝散叶，叹息。luǒ tǐ开满不够美的树，摘下一具，可以互相进入。你的名是现实，字是事，我喜欢事，我喜欢你。我想你读书给我听，就是那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我说你像个少女。”
“少女和诗，公子，请你亲我一下。”
他亲了。
“这是我身上永生的地方。公子，请你亲遍我的全身。”
她闭上眼睛等着，泪珠沾满了睫毛。
他还是亲了。
他说，“你会活得比我还久。”
“这些话没有意义。”她喘息着，“公子，请你永远永远记得我。永远永远爱我。”
“这没有意义。”他的朱衣红绶散了一地，裸露的瓷白脚踝陷在温暖的草丛里，眼里生满雾岚。
“我觉得好静，我希望你从前面抱我，不要让我乱看，公子，求你。”她恳求着。
“可是我想看你，这里雾太浓了。你说的每句话都让我迷惑，好像你才是人，我是野兽一样。”
“你早就不是人了。你早就不是了。”女孩鼻尖落下晶莹的汗珠，喊出的语句散乱如同深林的咒语。
红衣的公子叹息，“但容我忘了吧。”
“祝苦啊，我都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却已经打算好了记住他，永生永世。”
“你说什么呢？”祝苦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一厢情愿。”
“因为得不到对等的爱，所以选择放弃爱，但是人，怎么能放弃本能呢？”石生说，“祝苦，你以前在我身上剌的那些伤，是一位匠人帮我修补好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温柔的人，对石头也那样温柔的人，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让他看见我。只有温柔，是我最害怕失去的东西，所以我宁可从来没有。”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祝苦，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怨妇。”
“这并不是闺怨诗。”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样的诗里一定还有别人啊，他慨叹着自己的一生，想着怎么过好自己的一生，但我不喜欢，只有无情又从不害怕遗忘的人，才喜欢下定论。”
“没错，你很好地继承了我们的文化糟粕。”
石生笑出了声，“你真这样以为？我却希望诗里的人不要也这样想。我希望这是一个错误。”
“按你的说法，整个过去都是错误。你为什么不检讨自己呢？”
“反正总有一个出了错”，她说，“不是它，就是我。”
“谁弱谁错。”
“你太偏执。”
“你太天真。”
“我们这么争吵没有意义。”
“是的，跟□□一样没有意义。”
“你吃醋了。”石生说，“你在吃那位公子的醋。”
祝苦直直地盯着石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就可以，我却不行？”他的眼神犹如一只领地遭受侵犯的孤狼，那阵火焰几乎烧掉昔日爱与怜惜的残影。他焦灼地徘徊着，只是不再询问，双手隐晦地抚摸石头的纹理，妄图挑动一位千年石女痛苦无望的情火。
“滚开！”她因过分的难堪而愤怒不已。
祝苦举起阿苏当年放下的石块，脸上是不可抑制的潮红，双唇抖动着，宛若行将发怒，又像痛哭流涕的前兆。“如果你不出来，我就砸下去。”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久久地回荡漂浮，看上去无人聆听，活脱一只无家可归的燕雏。短暂寂静和长久孤独之下，注定了它将成为忧伤的回声。
阿苏说，“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砸烂你的爪子！”
祝苦说，“如果你不出来，我就砸下去。”
石生回忆她遇见的人们，回忆他们寓意单薄的话语，她对自己说，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与人相爱不可能全身而退。他们得不到对等的爱，所以诉诸暴力，辱骂，百般伤害。但是那又怎样？我们爱的并非圣人。那位公子呢？他给我对等的爱了吗？他当初又是怎样想的，他在想谁呢？他看待我同我看待祝苦是相似的吗？我不能再想了，我会哭的。石生，不要再想了不要想了，你会哭的。
祝苦砸下去的那一刻眼泪汹涌而出，他扔掉手中的石头，像第一次看见石生一样转身，拔足狂奔。
院门被重重地关上。檐下的风铃又响了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不停地说，“但容我忘了吧，但容我忘了吧。”
但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诉说着，“记住她，永生永世。”
祝苦戊戌年三月三日记于玉山观
石生压下不安，强笑着说，“叫我石生便好”，她做出环顾四下的样子，打趣道，“道长，你这道观打扫得可不算勤勉啊。”
“香火皆无，还打扫它作甚？”
“话不是这样说，自己住的地方，不管有无人来，都要打扫得洁净些才好。”
祝苦顿了顿，“道观有些大，我自己的房间，打扫得还算干净。”
石生笑，“道长，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点，却还好像什么都没有弄清楚的样子，这些年我在想，为什么那天你不跟阿苏出来呢？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雨中的少女。”
“因为美？”
“因为怜。”
“万一她不需要呢？”
“我不知道。”
“说来很好玩儿，你喜欢一个姑娘，却不知道如何对她好，所以你守着她，等着重逢那一天，但是重逢了又如何？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做了吗？”
“没有想好。我想问她觉得怎样才行，不必顾及我，因为爱人者总有欢喜，非干施舍，他懂自圆其说。”
“那好，帮我一个忙，你走到长堤上去，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我，回来我们交换答案。可愿意？”
“乐意至极。”
他走上长堤，静静地站了一刻。转过身来回到石生身边，说，“对面是一片荒漠。”
石生摇摇头，“不对，是一条大河。”
祝苦说沧海桑田，过去为河，如今只剩荒漠。确是如此，不容抵赖。
石生无奈笑笑，“那好，我告诉你我怎么想的，石生看这些东西:这座道观，这道长堤北面的草，那几株杨树，看了翻来覆去的小半生，注定不会明白眼前之人的可贵，只有那里，她永远不会知道的那里，自打清醒时她就预感，不知道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不论山海是如何变换，不论有多少人曾告诉她他们眼中那里的风景，除非她死亡，灰烬成木，滴水为火，否则她绝不肯认。”
石生浅笑。又说，“我曾经想象那里有湖海，有群山，有十里长林，有长出苔藓的石屋，甚至赐给我名字的那个人，也在那里种菘剪韭，天空是这里不可容忍的大片云涛，起灭如诗如画，我有不得不想象的地方，也见过许多幻灭，但是我不能亲手把这些东西强加给旁人。”石生的手臂灰白得可怕，指尖有微微的青斑，昔日绛唇破起透明的死皮。她说，“阿苏走了，你也走吧。”
“这道观是我的，你要我去哪？”祝苦笑了起来。
石生低头，又抬起头，她对祝苦说，“对啊，我给忘了。”
“你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长久，却忘得比谁都快。其实这事不大公平。”
“我也觉得很不公平，我原谅了别人，人家却不想原谅我。”
祝苦撩起道袍盘腿坐在石砖上，说，“石生，我觉得你像极了长木耳的树洞，倾听，却从不多言。”
“那是你没见过我跟阿苏说话。”
“阿苏？是那个小丫头？随便吧，你觉得对不起我，就少一睡睡个十几年，多跟我聊聊天，倒倒苦水，让我这个出家人考虑原谅你，也不是太难。”
“祝苦，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
“你指多以前？”
“你小时候吧。脏脏的，丑丑的，一个人蹲在我右边看夕阳，那些大人都找不到你。我当时就发愁啊，说这小孩怎么这么多愁善感，怎么没有小朋友找他玩儿呢，还喜欢画画，拿着本武林秘籍在我身上剌了套华山剑法，我又疼又高兴，这小孩原来是有梦想的啊。替他老子娘兴奋了好多天，后来，后来他就长开了，他们班几个小姑娘经常借口了解道家文化来他们家，其实是参观他，本来他考上了北影，有几个粉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回家当起了道士，四处踢别家道馆，还让人打断了腿，你说傻不傻？”
“不傻，他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你不懂。”
“你们都好喜欢说别人不懂。”
“看来你真的不懂。”
“不懂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吗？”
祝苦没有理会石生的问题，他说，“以前我娘在院子里养了两缸鲤鱼，每一缸都有五条鲤鱼，三金双赤，缸底放着好多硬币，她说，别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怎么做，后来硬币越来越多，金鱼却死了。镇上打工回来的流氓骂她不守清规，在道观里养野种，所以金鱼才会死。把她从楼上推了下来。”他顿了顿，勉强收拾住眼泪，接着说，“是阿苏她娘收的尸。”
“对不起。”石生的声音从那一头穿过来，铃音一样轻渺。她非常诧异自己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因为本来可以有其他的句子，因为本来可以有另一种感情，因为本来可以有另一种结局……或许。
她没有听到祝苦的回答，于是她藏了起来。
“小道士在哭吧。”她想。
山雀响亮地叫着，石生仰脸看天空的云涛，忽然生了气，“喂，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
那朵云变成破水而出的女人图象，一座海岛，一地蓬松的鸡毛。她吩咐所有鸟儿闭嘴，把大堤上的花树杨树都撕得光秃秃，杂草自行编织匐地，信徒一般向他们跪拜，起伏斑斓的纹理犹如瞳孔，让大地从天空看过去像只翠绿的猫眼儿。
“我可是狮子。道士，我不能跟你一起哭，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你，连他也不能。”
她发出低沉的狮吼，“老家伙，来看看我们谁先把谁撕碎吧。”
“你在跟谁说话呢？”祝苦问。
石生回答，“你问了个了不得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但是我这么说了，一定会有就这么听了的人，我就是要撕碎那个人，我要抓住他。”
“真是傻子。”他说着，一下拂尘甩到了石狮身上。
木叶尽脱的又一个年头，石生决定干掉些什么，她信誓旦旦，目光坚定，然而长戈出手破空而去，尚未知道结局是否一无所得，她就学会了遗忘。或者说，这些对祝苦来说意义重大的安慰，她从不打算记得。
“你相信奇迹吗？你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吗？它来自过去，来自生锈的时间和沉默。只有奇迹发生的那一刻，我们才会选择相信，爱和躯体可以共存，故事不再仅仅只是影射，我们可以大哭，chì shēn luǒ tǐ，回归光芒万丈的生活。那一刻起，注定这些创造奇迹的人们将被驱逐，被打发到发霉的角落，没人吟诵旧年的诗歌，梅鹿在大地崩裂出的火焰与岩浆里来去自如，女人把男人按到地上，从隐秘之处舔晕，没有文字和四季，所有生灵都忙着开枝散叶，叹息。luǒ tǐ开满不够美的树，摘下一具，可以互相进入。你的名是现实，字是事，我喜欢事，我喜欢你。我想你读书给我听，就是那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我说你像个少女。”
“少女和诗，公子，请你亲我一下。”
他亲了。
“这是我身上永生的地方。公子，请你亲遍我的全身。”
她闭上眼睛等着，泪珠沾满了睫毛。
他还是亲了。
他说，“你会活得比我还久。”
“这些话没有意义。”她喘息着，“公子，请你永远永远记得我。永远永远爱我。”
“这没有意义。”他的朱衣红绶散了一地，裸露的瓷白脚踝陷在温暖的草丛里，眼里生满雾岚。
“我觉得好静，我希望你从前面抱我，不要让我乱看，公子，求你。”她恳求着。
“可是我想看你，这里雾太浓了。你说的每句话都让我迷惑，好像你才是人，我是野兽一样。”
“你早就不是人了。你早就不是了。”女孩鼻尖落下晶莹的汗珠，喊出的语句散乱如同深林的咒语。
红衣的公子叹息，“但容我忘了吧。”
“祝苦啊，我都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却已经打算好了记住他，永生永世。”
“你说什么呢？”祝苦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一厢情愿。”
“因为得不到对等的爱，所以选择放弃爱，但是人，怎么能放弃本能呢？”石生说，“祝苦，你以前在我身上剌的那些伤，是一位匠人帮我修补好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温柔的人，对石头也那样温柔的人，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让他看见我。只有温柔，是我最害怕失去的东西，所以我宁可从来没有。”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祝苦，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怨妇。”
“这并不是闺怨诗。”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样的诗里一定还有别人啊，他慨叹着自己的一生，想着怎么过好自己的一生，但我不喜欢，只有无情又从不害怕遗忘的人，才喜欢下定论。”
“没错，你很好地继承了我们的文化糟粕。”
石生笑出了声，“你真这样以为？我却希望诗里的人不要也这样想。我希望这是一个错误。”
“按你的说法，整个过去都是错误。你为什么不检讨自己呢？”
“反正总有一个出了错”，她说，“不是它，就是我。”
“谁弱谁错。”
“你太偏执。”
“你太天真。”
“我们这么争吵没有意义。”
“是的，跟□□一样没有意义。”
“你吃醋了。”石生说，“你在吃那位公子的醋。”
祝苦直直地盯着石生，“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就可以，我却不行？”他的眼神犹如一只领地遭受侵犯的孤狼，那阵火焰几乎烧掉昔日爱与怜惜的残影。他焦灼地徘徊着，只是不再询问，双手隐晦地抚摸石头的纹理，妄图挑动一位千年石女痛苦无望的情火。
“滚开！”她因过分的难堪而愤怒不已。
祝苦举起阿苏当年放下的石块，脸上是不可抑制的潮红，双唇抖动着，宛若行将发怒，又像痛哭流涕的前兆。“如果你不出来，我就砸下去。”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久久地回荡漂浮，看上去无人聆听，活脱一只无家可归的燕雏。短暂寂静和长久孤独之下，注定了它将成为忧伤的回声。
阿苏说，“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砸烂你的爪子！”
祝苦说，“如果你不出来，我就砸下去。”
石生回忆她遇见的人们，回忆他们寓意单薄的话语，她对自己说，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与人相爱不可能全身而退。他们得不到对等的爱，所以诉诸暴力，辱骂，百般伤害。但是那又怎样？我们爱的并非圣人。那位公子呢？他给我对等的爱了吗？他当初又是怎样想的，他在想谁呢？他看待我同我看待祝苦是相似的吗？我不能再想了，我会哭的。石生，不要再想了不要想了，你会哭的。
祝苦砸下去的那一刻眼泪汹涌而出，他扔掉手中的石头，像第一次看见石生一样转身，拔足狂奔。
院门被重重地关上。檐下的风铃又响了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不停地说，“但容我忘了吧，但容我忘了吧。”
但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诉说着，“记住她，永生永世。”
祝苦戊戌年三月三日记于玉山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