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对吗?”

    陈年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垂着的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不用紧张。”为首的男人掏出证件递到陈年眼前,“我们是国家正经单位,不会伤害你。”

    陈年睫毛抖了抖,目光上移,证件上贴着男人的证件照,照片下印着两排字:

    姓名:周文武

    单位:特管局人事科

    陈年撇开眼,小声说:“我不识字。”

    周文武:“……”

    他深吸一口气,咧了咧嘴唇,应该是在微笑,“没关系,如果你对这场问询有什么不满可以打特别事件管理局进行投诉。请问现在可以开始问询了吗?”

    见陈年没有反对,周文武示意身后的人准备记录,“你是在2091年6月7日在安宁医院登记住院的对吗?”

    陈年:“对。”

    周文武:“谁带你去并为你办理住院手续的呢?”

    陈年:“爸爸妈妈。”

    周文武:“他们的全名是什么?”

    陈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不知道。”

    周文武眯了眯眼,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是不记得了,还是一直都不知道。”

    陈年只是用头顶对着他,叫人看不清神色,“我不知道。”

    周文武却不追问了,转而问起别的,“你是因为什么住进安宁医院的?”

    陈年这次回答得很顺畅:“精神分裂。”

    “住进安宁医院后,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陈年沉默,周文武便换了一种问法,“比如说,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或者碰见什么奇怪的人。”

    良久的静默,周文武又要开口,陈年却忽然偏过脸,稚嫩的面庞被光影扭曲成两半,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周文武,疑惑道:“叔叔,我有病。”

    言下之意,她是有精神疾病的人,怎么能确定听见或看见的怪人怪事是真实的呢?

    有回应总比锯嘴葫芦好,周文武莫名松了口气,说:“没关系,只要是你觉得奇怪的都可以说。”

    陈年却开始避而不答,又说:“但尤医生说我没病。”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口袋里尤安给她的卡片,歪了歪头,神情有几分孩子的天真,“叔叔,那我到底有没有病呢?”

    病房内,空气的流速似乎都慢了下来,窗外分明是晴朗艳阳天,房中却如同被阴影笼罩,阴冷地像潮湿的地窖。

    周文武面不改色地摸向腰间,房中的诡异又骤然如烟散。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地面,陈年摸了摸自己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周叔叔,我爸爸妈妈说我是不祥之人,所以借口我有精神病,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

    周文武警惕地看着女孩,他在收到通知的时候就知道,陈年虽是异能者,但和之前收招的人不同,她的等级很高,高到可以自己遮掩自己的能量,以至于她在安宁医院两年有余也没被特殊管理局监测到。

    如果不是安宁医院异变崩溃,她不知道还能再藏多久。

    女孩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平日里扮孩子也炉火纯青,如今言语冷静得像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措辞却还像懵懂的孩子,“我在精神病院生活得很好,医生护士们对我很好,其他病人也对我很好。

    但是我仍然觉得很孤独,好像没有人和我玩。”

    “2093年8月9日,我第一次在脑袋里听见别人的声音。”她突然笑了一下,很灿烂,又像很惊喜,“我以为我终于得病了。”

    “医院里的病人开始发狂,医生和护士们也变得很陌生。”陈年情绪转变得很快,面色淡然得又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他们不再是之前的人了,你们懂吗?”

    周文武表情复杂,似是要说什么,陈年却没给他机会,接着说:“2093年8月28日,那些东西死了,我脑袋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

    她耸了耸肩,轻快的嗓音如释重负般,“我解脱了。”

    周文武瞄了眼放在床头柜的记录仪,接着问:“你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

    陈年一改刚才低眉顺眼的模样,小腿在床边胡乱晃悠着,仰着脸像在思索。

    片刻后,她道:“清道夫?”

    她偏头看向周文武,又好奇似的看了看记录仪,话是对着周文武说的,视线却没从记录仪上移开,“这个形容似乎不准确,清道夫另有其人才是。那我是……”

    “猎人吧?猎物都被我杀光了~”

    完全孩子气的作答,周文武却不恼,他从腰后取出特制手铐,笑容终于真切了些,“既然这样,就要麻烦你和我们回局里进行进一步调查。”

    陈年对于他暗示的威胁不为所动,只是自顾自地说:“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们说这些吗?”

    如果她不说,他们根本没办法了解到,就像如果不是她故意留下线索,安宁医院会被她打扫得很干净,他们完全不会查到自己身上。

    周文武此时出奇地有耐心,“为什么?”

    陈年狡猾地转了转眼珠,话题跳跃地叫人摸不着头脑,“我要见尤医生,如果见不到……”

    她笑容单纯,“你们就没办法带走我。”

    周文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目视她。陈年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视线,似乎胸有成竹。

    周文武问:“你还是陈年吗?”

    陈年觉得他的问题很无趣,摇头晃脑地说:“是啊,一直都是。”

    -

    潘决对尤安只是例行询问,时间远没有周文武对陈年的问询长。

    尤安作为主治医生,自然不能放任陈年不管,问完话就在附近等着,以防出什么问题。

    “潘警官,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尤安脸色不太好看,“时间太长我怕小孩支撑不住。”

    尤安一直关注着病房里的情况,她能察觉出陈年释放了异能,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收敛了。总归没有打起来,她也不好贸然闯入。

    潘决看了看表,她也有些急,但还是安抚尤安道:“应该快了,他们有分寸。”

    好在她话音刚落,A-001病房的门就打开了。

    记录员向两人示意,让她们进来。

    尤安率先将陈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她手脚衣衫整齐,除了看起来有些疲惫外和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心里才松了口气。

    不是所有异能者都愿意加入特别事件管理局,但异能者如不收编,多半会酿成大患,因此这些年特别事件管理局行事愈发专横,陈年还只是个孩子,尚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尤安怕她招架不住。

    但幸好他们还没变态到连小孩都要严拷的地步。

    陈年跳下病床,拉住尤安的手,仰着脸对她说:“尤医生,这些叔叔说可以带我去找爸爸妈妈,所以我明天就想出院,可以吗?”

    尤安看向周文武,见他默认,才蹲下来回答她:“当然可以,明天让叔叔帮你办出院手续就可以了。”

    陈年依赖得朝她靠得更近,“那明天尤医生也可以来帮我吗?”

    尤安顿了顿,陈年一直都很黏她,可能是因为她去解决安宁医院异变时帮她安抚过异能,有的异能者对旁人的气息会很敏感,像陈年这样既是精神系又是孩子的尤甚,因此总是下意识想要依赖亲近她。

    虽说明天她就不再是华和医院的医生了,可……

    尤安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这是她哄孩子的习惯性动作,“好呀,明天中午我来帮你好吗?”

    陈年得偿所愿,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是藏不住的欣喜,“那我明天要见到尤医生再走。”

    周文武:“……”别人听不出来,他却心里门儿清,这小家伙分明是说给他们听的,在暗里威胁他们!

    陈年双手捧着尤安的手,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我还有个礼物想送给尤医生,本来是想过两天出院再给的…”她瞟了眼周文武,没接着说,拉着尤安走到病床边。

    床头柜的抽屉被拉开,陈年伸手从抽屉上方将东西取下来,小手紧紧握着,不让别人看见一点,周文武看着她将东西塞进尤安的手心,猜测是个瓶状物。

    陈年让尤安用五指扣紧,一脸天真烂漫,“尤医生要自己保管好哦,千万不要给别人看,这是我只送给尤医生的礼物。”

    她看了病房里的其他人一眼,强调道:“警察阿姨和叔叔也不可以哦。”

    尤安握紧小玻璃瓶,感觉到玻璃壁在被什么东西撞着,她顺手将它放进白大褂口袋,失笑道:“好啊,我已经藏起来了,谁都不给看。”

    陈年满意了,自己躺回病床上拉上被子,小大人似的,“我好累啊,要睡觉了,你们都再见吧。”

    潘决看了周文武一眼,周文武点了点头,她才对尤安道:“谢谢配合,那我们先走了。”

    尤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送送你们。”

    一直到出了住院区,周文武才叫住尤安,“尤医生,能给我们看看陈年给你的东西吗?”

    尤安挑了挑眉,像是不明白警察为什么对小孩给的东西那么好奇。

    “只是看一看。”周文武望向陈年病房在的方向,“她对我们在查的案子很重要,因此任何线索我们都不能放过。”

    配合调查是良好公民的义务,尤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大概只有周文武一个大拇指那么大,瓶口塞了一个木塞,瓶子里是一朵黄色的小雏菊,立在玻璃里像活的一样,是小孩做的手工。

    周文武一眼就能看出那上面没有附着异变能量,他们因为陈年的常年隐藏下意识把她当成敌人,但无论她心理再成熟,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他对尤安点点头表示感谢,“没问题了,谢谢配合。”

    直到四人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尤安才转身要走。

    下一瞬,她目光一动,远远看见了躲在盲区的陈年。

    陈年并没有过来,只是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尤安能看清她的嘴形,她在说--

    尤医生,好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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