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年假尾。

    锡城绵雨时断时续,清晨八点的天空仍似燕羽灰,春风没能裁剪楼下杨柳,反而裹挟南方冬末渗骨凉意,凄凄闹人。

    才入睡两个小时。

    许相曲耳朵冰凉,四肢被冻得隐隐酸痛,摸不到被子,这才茫然睁开眼。

    昨夜通宵画线稿,画完线稿又木刻,一天当三天过——她接了很多版画工作。

    过年还在赶工挣钱,无非是自己的选择,许相曲食得咸鱼抵得渴。

    她坐起身,瞧着母亲站在窗前揪住被角,拆下床单换洗,又从衣柜里扯出一件她的睡衣,转身用来擦地。

    许相曲头痛。

    仰头再次躺倒,含糊说:“我会打扫的,您就别收拾了。衣服别扔,洗洗还能用,我接着穿。”

    曲溪女士正想催促她赶快回帝都,别留在家“絮窝”碍她眼。听到女儿熬夜过后沙哑的嗓音,隐忍暴躁瞪过去。

    “穿?这短袖你穿十年了!从高一到现在,当抹布用我都嫌破!”

    高一,竟然是十年前了吗?

    二十五岁的许相曲,深嗅厨房传来的甜玉米和炒栗子的甜香,自认心理年龄刚过十五。

    催着自己去洗漱,不以为然地笑笑:“我的工作室和毛坯房一样,拿起刻刀我就是名木匠,又不是富婆,干嘛天天挑新衣服穿。”

    曲溪很不耐烦:“这是我家,不是你工作室!”

    地板上都是木刻后拂散的木屑,许相曲含住牙刷跳着走,依赖地从背后抱住母亲:“你家不就是我家,你还能把我像水一样泼出去不成?等我再挣点钱,就雇个打扫阿姨。”

    许父常年在国外,家中只有她们母女俩相依扶持。自从许相曲T大毕业留在帝都,曲溪就提早退休,平时在家运动浇花打麻将,过得很自在。

    顺便,帮远在帝都的许相曲,照顾她收养的小动物。

    隔壁屋传来仓鼠鼠笼与跑轮共振的声音,像是北方的豆大冰雹砸窗,啪啦啪啦。

    曲溪听得烦,甩胳膊推开长不大的女儿,嫌弃道:“你少收养几只老鼠,你就是富婆了!”

    许相曲勉强睁着半睡不醒的眼睛,挠头辩驳:“是仓鼠,才不是老鼠。”

    探头望向隔壁。

    墙边有六个六十基鼠笼。仓鼠是独居动物,其中一个笼子里却有十只……

    上周许相曲在楼道里捡到一只脏兮兮的布丁鼠,小家伙缩在墙角反身尖叫。

    她蹲下来轻声唤:“我叫你布丁,你和我回家好不好?”

    鼠如其名,软软胖胖,摸到它圆滚滚的肚子,许相曲以为这单纯是辆“小卡车”。没料想,布丁先前与一只臭鼠相过亲。

    孤苦无依,亦是坚韧母亲。

    一夜之间,家中多出九只小可爱。

    她欣喜大于压力。这个春节假期,刻版画挣钱的劲头更足了,双手都变得很粗糙。帝都那边的画廊主理人初始怀疑是否是流水线作品,拿到成品后自觉闭麦,佩服她的灵性与毅力。创作欲望克服了身体惰性,许相曲拿到钱没买护手霜,首先下单许多鼠鼠用品。

    吃过早饭,便蹲在笼子边和这些小家伙相处。

    曲溪换了身运动服,准备下楼晨跑。叫许相曲和她一起去,许相曲没答应。

    “你就跟个猫似的吧!”

    许相曲以为母亲在说她眼睛长在仓鼠身上,捧脸嘟囔:“我们又不构成食物链。”

    “白天不醒!晚上不睡!你不是猫是什么?”曲溪在玄关边换鞋边嫌弃,越看她越不像话。

    口头不饶人。

    “国外有你情人啊?天天过得国外时间!我出门后你要是再睡觉,就趁早回帝都!别吃我做的饭!”

    许相曲皱皱鼻子,用厚脸皮抵御母亲的刀子嘴:“那我一会就和周公点外卖,我问问他吃什么。”

    砰——

    听见关门声,许相曲无声笑了下,抱着膝盖,给鼠子们添粮食。

    她喜欢这类至纯生灵,常逛花鸟市场或与同城卖家交流,把这些受欺负的、无人顾养的生命带回家。潜意识觉得自己是神仙超人,尽人事救苦救难,方不再是世界的路人甲。

    甚至率真地发了个朋友圈,与趴在笼子边好奇张望的小家伙们合影。

    “布丁,抬头看这里!”

    布丁没有抬头。

    照片中的女孩五官明媚清新自然,丸子头蓬乱,穿着与布丁同色的灰黄短袖,却仍伶俐贵气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一米七三的个子抱膝蹲下,脊背挺直,是蓬勃的温柔。

    许相曲仔细瞧着照片,瞧着瞧着,笑意收敛。

    布丁后腿劈叉,大口呼吸,试图把自己埋进垫料里。

    察觉不对劲,许相曲脊背发麻,探身打开笼子连声唤它:“布丁!布丁——”

    小家伙双眼紧闭不理人,碰它肚子它就会反常叫出声,明明前几天还很活跃……

    许相曲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心揪了一下,检查垫料和吃食,都没发现问题。

    不作他想,搜索尚在营业的宠物医院电话。

    “你好,您这边可以看仓鼠吗?”

    机械女声回应:“仓鼠?看不了,我们没有异宠医生。”

    许相曲不信邪,一连打了六七家宠物医院电话,得到的答案皆一致。

    看不了。

    家乡不够大,宠物医院寻常接待只有猫猫狗狗。许相曲咬紧嘴唇,又往一家偏远的宠物医院打电话。

    嘟声响三次。

    “你好,尚行宠物医院。”

    接电话的男嗓慵懒,吐字清晰便显得干脆凛冽。

    许相曲的呼吸和心跳,不自觉同时变得微弱——敬小慎微,为自己惶惶无措的反应感到悲悯。

    这样的反应,高考后就不再有了。

    她摒弃掉故人猜想,开门见山:“您这边,可以看仓鼠吗?”

    听筒那边的男生喉音微滞,对业务很不熟练的样子,窸窸窣窣脚步远离。不过一会儿,他重新拿起电话,沉吟回复:“带过来看看吧。”

    天上灰色的云,揣了一兜子的雨水,沉甸甸垂着压迫出呜咽风声,飘远路上偶尔晃荡下几滴,空气沁凉几分。

    许相曲在帝都拥有一辆五菱,在家乡给曲溪女士买了辆路虎。

    白色路虎在宽阔街边龟速行驶,外卖小哥的摩托接连超过她,有人还出于好奇回头张望。

    许相曲疲劳驾驶无法提速——技术不过关。

    紧紧蹙眉深呼吸,哑着声音和布丁说对不起。

    到达宠物医院已经是十点二十,门口有护士值守。护士接过布丁小心翼翼看了看,快步走向诊室。

    “您先去前台登记一下宠物信息。”

    许相曲头也不抬地扑到前台,笔迹凌乱。

    片刻,有干净手指,伸过来点了点登记单。

    “你叫许布丁,仓鼠叫许相曲?”

    一声轻狂笑意,带着点意外:“你……已孕?”

    许相曲听见这熟悉嗓音,中性笔笔尖钉在纸上,目光失焦下,拇指不自觉蜷了蜷,抹开黑色笔油。

    她三两下涂改,整张纸看着让人糟心。

    可以确认。

    真的是故人。

    深吸一口气,没呼出来,许相曲立正站直,没抬眼。

    扯了扯嘴角:“我想这不耽误治疗,我先去看看布丁。”

    “好久不见。”游云影不留气口,紧跟着道。

    他脱下宠物医院的白大褂随手扔到一边,内里穿着板正挺直的黑衬衫,神采英拔,宽肩挺秀。

    “我在这里看见你还真挺意外,毕竟有七八年不见了。”

    许相曲版画刻久了,精细活做多了,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匀称的肌理,当然,这只是艺术家识别美学的本能反应。

    这个节骨眼,跟她叙什么旧?利己的缺心眼?

    许相曲满心布丁,对游云影这位高中同学充斥着不耐,焦虑,审视。

    不可否认的是,许相曲十七岁情窦初开时,喜欢过游云影。

    他长得好看,肩颈端正,短发清爽,小头小脸高鼻梁与虬结的肌肉形成鲜明反差,硬朗疏狂如矗立悬崖的古木,伸手所触似是高山上的自在飞花。体育好,人也闯荡,不需要他取得什么举世成就,不在意他是否浪荡顽劣,鲜衣怒马气质脱俗就是他受欢迎的理由。

    七八年前的许相曲只是需要一个养眼的情感寄托,便如其他懵懂少女一般亦步亦趋,矫揉造作地发些贼够劲儿的伤感文字。

    个性签名里还有历史记录——

    【今天你给我点赞了,晴好的云,晴好的你。】

    ……

    【第一次化妆,竟然没看见你。现在是十二点,你没捡到我的水晶鞋。】

    ……

    【我听说,你有了女朋友,那我的心也该化成灰了。单曲循环姐就是女王一整夜,我要沉淀,沉淀……】

    黑历史不必删,许相曲拿这些让人尴尬的文字提醒自己丢面的过去,乐天派地“沉淀”着,自省作为成熟的基石。

    可对游云影来说,许相曲偏爱、袒护、专注的前身,是肤浅到喜怒形于色。不加掩饰的打量或见牙不见眼的笑容,姐妹的推搡指点和揶揄调侃,会让他忍耐厌恶。

    忍耐厌恶,于是风流云散。

    许相曲抬头,坦坦荡荡地望向眼前眉眼舒朗的男人。

    和记忆中的少年对比,不过是头发多喷了点发胶而已。

    与彼此有关的喜怒已经过去七八年。七八年,许布丁都得叫彼时的鼠鼠一声曾曾曾曾曾祖母。

    “好久不见,其他重逢的场面话就不说了。”

    许相曲笑容纯粹大方,丝毫不在意,这场相逢在游云影的眼中,算不算她的筹谋,亦或是没心没肺地主动。她想,她因他声音而感到的反常,只因羞惭。

    轻点一下头,就算为高中同学的这场不期而会,画下句号。

    转身奔去诊室,天蓝色羊绒大衣呼扇过消毒水气息,留给游云影一个高挑果决,陌生的背影。

    游云影好整以暇地眯眸,抄起胳膊轻笑了下。

    低眉间,咽下滑到嘴边的自证:“我今天来,只是来我妈这边度假,不是兽医。”

    看我前台接线,许相曲不会觉得我只是个实习生吧?游云影目露自负,轻啧。

    玻璃门被艰难推开,有皮鞋在洁净的瓷砖地板摩擦出声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搬着一台咖啡机走过来,游云影看了一眼,闲适道:“穆叔,坐下歇会儿,我新买的丁香味咖啡豆,滤一杯你尝尝。”

    穆叔笑容憨厚:“不了,我还要回公司,一会儿送董事长去你奶奶家。”

    诊室里。

    医生在许相曲的同意下,给布丁打了治疗腹痛的针。

    观察几分钟不见好转。

    “如你所见,我们没有异宠医生,没办法具体下诊断,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

    许相曲垂下头,摸着布丁的脑袋,眼睛一瞬不眨。

    她努力让自己悲伤不外露:“我知道,锡城没有异宠医生,你们是唯一肯帮我的权威了,我很感激。”

    “我想请问,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许相曲深知她的脆弱执拗只是惘然,可仍希望有人能点出她思维的盲点,证明这不是无可转圜,“您知道锡城哪边有异宠医生吗?或者有相关经历见识的饲养人?”

    医生眉眼和游云影有几分相像,白大褂内里是一件深紫色长裙,裙摆绣有天堂鸟,枝蔓蔓延至腰线,杏眼眸光隐含阅历,透着优雅与端庄。

    她舔了舔唇,双手交叠在桌上,斟酌字句:“真要下诊断的话,只有去邻市省会了,宠物没办法带上高铁,只能自驾。但你也要考虑到,就算真的去了,也不是说,一定能治好。”

    门开了,游云影手握一个纸杯进来,递到许相曲面前。氤氲的热气散有浓郁咖啡香,许相曲恍惚片刻,双手接过道谢。

    游云影拖了张椅子,单臂支额,坐在她身边。

    医生觑自家儿子一眼,继续开口:“而且,说句比较现实的话,一只仓鼠十块钱,治病可能会花大几百,大几千。这个权衡在于你。”

    许相曲手心护住眼前难受挣扎的布丁。

    “死物才需要用金钱衡量,生命不是,我挣钱就是给它花的,这些都不是我考虑的范畴。”

    游云影把小包纸巾扔在桌子上,嫌弃道:“擦擦鼻子。”认真地看了她几秒。

    许相曲哭意渐浓,鼻子发酸。一方面觉得难堪,一方面又没心情理会他,微信联系了网约车司机。

    至情至性地同时太过邋遢,让彼此为掩饰尴尬,有了沟通欲望。游云影打断她:“我记得你是开车来的。”

    “对。”

    “不能上高速?”

    “不能,所以我在雇人开车。”

    医生靠在椅背上,莞尔。游云影往门外努努下巴,干脆利落道:“我帮你,现在走,上车。”

    不用再等待,许相曲心中松快了些,无心去想她与他的隔膜。

    游云影开得也是一辆路虎,出门时看到许相曲的车,为缓解许相曲的难过心情,还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你的车比我的车贵。”

    许相曲心不在焉地点头:“可能我挣得比你多。”

    游云影被她的直白爽利刺了一下,笑点被戳中,轻咳眨眨眼。

    这辆车不是他自己买的,而是企业家父亲送给他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

    二世祖的日子潇洒又庸俗,代步工具而已,家中还空了五台,图个便利哪能不要。可在许相曲面前,他总会不自觉端着,希望自己在她眼中非凡卓越自立自强。

    被她喜欢过,哪能随俗浮沉不如她?游云影跟自己较劲。

    于是路途中,一人焦灼一人深思,谁也没说话。

    倒退的树影如那张登记单上抹开的笔迹,令许相曲心情压抑,却仍给予曙光。

    车驶过隧道,曙光湮灭。

    布丁没能撑到抵达医院——清晨时把自己埋进垫料里的行为就已经证明无力回天。

    它在许相曲的掌心离开,软乎乎的身体倏而变得僵硬。

    许相曲坐在副驾驶,心脏哽住,摸摸它的脸颊,呆滞片刻,轻轻把它放回垫料里。

    游云影一路开着暖风,她颤抖的手都不能找借口说是被冻到的。

    “游云影,这次,真的很谢谢你。”

    强颜欢笑是本能的选择,车仍在疾驰,许相曲闭上眼睛掩盖苦闷。

    客气。

    游云影把车停在服务区,找借口下车,说是去买水。

    货架上一整排都是礼盒,他挑出最小的一个,伸出手掌比量了一下,想着让许相曲把布丁埋进这里。

    结账后站在超市门口,望了眼四周荒野与暗沉的天云,点开许相曲的微信。

    把“仅聊天”权限改掉。

    顿觉以前的自己真够小心眼的。

    第一次点开许相曲的朋友圈,一个月一条,大多是她和动物的合影。

    他看着她最新那条——和仓鼠的合照。

    女孩子眉眼娇媚明朗,是晴空般的清亮自如,微鼓着脸颊学仓鼠打包行李,元气灵性更盛多年前,盯着他笑的那个……

    异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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