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深跪倒在地,脖子上仿佛挂了千斤坠,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落魄的老脸。

    于是乎,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岩深沙哑苦涩的声音,“天上仙人果真无欲无求,断情绝爱!”

    他的眼睛放出骇人红光,浑身上下冒出阵阵魔气,岩深绝望地看着岩希,老泪纵横:“这仙!不修也罢!”

    “岩深!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宗主缘浅出言训斥,“还是……当着祖师的面!三千年岁怎越活越糊涂了?!”

    “大宗主你不懂,你不懂……”岩深吐出一口鲜血,“你无妻无女,你不懂——”

    他的哀叹,他的埋怨,他的悔恨,他所有的不解尚未说出口,金光一闪而过,岩深的声音戛然而止。

    仙人不为所动。

    一道肃杀的剑气带着漫天威压,径直碾向岩深。那力道几乎贯穿天际,与仙人一剑福泽万物不同。

    此剑,斩妖除魔。

    剑气狂暴卷走云翳,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削平山川高峰,光芒所到之处,黑暗无所遁形。

    天空兴许要裂开两半,那与日月齐平的金光,爆发出硕大的声浪,抱着彻底粉碎妖魔的威力,从天空挥下。

    岩深脑袋一片空白,幽暗的眼底驱散了阴翳,刹那间只剩下光明。

    只听缘浅一声哀叹,“我确实不懂。”

    忽地,一道熟悉的身影挡在岩深身前,他抽出佩剑,以微薄的力量抵在恐怖的威压下。

    缘浅吃力地喊道:“祖师!万万不可!”

    人在绷紧的情况下,一秒会变得很长很长。缘浅好像等了许久,久到修为耗尽,久到无力抵抗,才堪堪等到一句问话。

    “……为何不可?”

    “岩深同属无尘教下弟子,他尚未成魔,仍有回头之机!实属缘浅疏忽,才让岩深误入魔道,他爱妻爱女,照顾弟子,并非那般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缘浅大汗淋漓,青筋暴起,狂暴的风压割开一道道伤口,可他仍挺立在岩深面前,想也不想地回道:“是缘浅愚钝,教导无方,才让岩深误入魔道。我与岩深同责!”

    同一道声音没有再响起,缘浅的心沉到了底。

    他听着剑身的悲鸣,一片电光中,看着裂缝从侧刃蔓延。缘浅与岩深对视一眼,岩深苦笑,嘴型说了句,“谢宗主。”

    缘浅难堪地摇头,“岩深!”

    下一刻,岩深狠狠地推开缘浅,背后是纯粹的毁灭之意。

    缘浅惊恐万分,颤声道:“不!祖师!不……!那是……那也是弟子啊!”

    世界突然在岩深耳中安静下来,听不到一点风声和哭喊。

    在死亡面前,岩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最放不下的东西是什么?他最想说的话又是什么?

    岩深回头了。

    他再看岩希一眼,是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那么熟悉干净的一张脸,却好久没对自己笑了。

    千言万语,岩深只吐出两个字。

    “……石曦。”

    就在金光彻底吞没岩深那一刹——桃剑出鞘,一道锐利的剑光横空砍断蛮横的金光,硬生生将霸道的剑意一分为二。

    光芒顿时如烟花般轰然炸开,火星四散。天空像落下一场金色的雨,飘落无数光点,拖拽着万千条金色的尾巴。

    金光戛然而止,世界都黯淡了几分。

    砍断光芒的桃剑于空中回旋,最后回到一只素净的手上。

    所有人的注意瞬间集中到那只手的主人身上。

    一时间白袍翻飞,衣袂飘然。一道修长的身影矗在岩深跟前,执剑而立。只见他抬起一双专注的眼眸,凝视着不为所动的仙人,柔声道:“你应当冲我来。”

    “迟早之事。”

    血鹭轻轻一笑,宛如对这个无情的答案早有所料,他又说:“我不想与你为敌。”

    岩深脱险,缘浅急忙扶着岩深远离可以称之为灾难性的战场。当他听见血鹭的声音,不禁有一刻出神,似乎方才那道声音,正是问出为何不可的主人。

    缘浅还未来得及细思,又听到肃穆的回响之声,“是魔便不可能。”

    “没有余地?”

    “没有余地。”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好。”血鹭微微一笑,“那你来杀我吧。”

    此话一出,众宗主哗然。

    六宗主第一个劝道:“祖师……再怎么说,我们都是无尘教下的弟子。白尘小弟子更是……能力出众,这番话未免太……”

    六宗主说不下去了。

    ……未免太冷血了。

    “都是弟子啊!”其他宗主跟着附和,“祖师请网开一面吧!”

    仙人本是面无表情,可当她听见宗主们反复提起两字时,如同佛像一般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艰难地开口:“……弟……子?”

    “弟子一时误入歧途,加以引导即可回归正道!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弟子……”她重复道。

    “对了……我的小弟子……我……”仙人自顾自地说道。

    她露出茫然的神色,环顾四周残破的景象,慌乱的视线不知道往哪里搁,末了,她只好将不知所措的视线挪到天上苍穹,“我做了什么?我不是……在仙……”

    她的声音一窒,“这是凡间。”

    “你……”岩希迟疑道:“不该出来的……我的小弟子,叶清风和飞枉……”

    她的目光一触碰到血鹭,心胸猛然传来一阵剧痛。茫然的表情极快闪过一丝异样,而后更加迷茫。

    神识经受重创,连血鹭都难以忍耐的苦楚,岩希只是眉睫微微颤动一下,好似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她视线下移,落在脚下的无尘剑上,“……无尘?”

    岩希抬手正欲收剑,却不料一阵眩晕猛烈袭来,视线一片天旋地转,人便彻底昏死过去。

    她闭上眼睛前最后一眼,是疑惑地看着血鹭,微弱道:“血……鹭?”

    血鹭耳朵一动,就将这句轻呼收入耳中。他身形一动,立即出现在岩希身侧,伸手一捞将她抱了个满怀。

    血鹭拨开岩希的胸前的衣裳,只见一节粉嫩的皮肤上,有一道崭新的剑伤。他眼神闪烁一下,把衣襟拉回,情绪复杂地说:“狗修士……你回来了。”

    岩希一晕,除去大宗主和岩深,其他宗主都想凑来,又碍于身份,不敢靠近,相互用神识传音,叽叽喳喳吵得血鹭头疼心烦。

    “大宗主,你和岩深……”

    大宗主抢先回答:“暂且无性命之忧。”

    一听无事,宗主们七嘴八舌论起方才的事情,“这必定是三祖师!”六宗主斩钉截铁。

    “我看是十一祖师!这金光……”十一宗主咂舌,“绝无仅有!”

    “乱说,那蛮横肆意的剑意,分明是五祖师!”

    “得到祖师指点,我等修为必定精进……”

    ……

    血鹭的眸光穿过众人落在无尘剑曾钉入的空地上,表情凝重。自岩希陷入昏迷起,无尘剑跟着消失了。

    连尊上的气息……也消失了。

    “大宗主。”血鹭侧目。

    缘浅扶着岩深抬头。

    血鹭淡淡地转目,“告辞。”

    短短两字让所有宗主闭了嘴,他们看着血鹭御剑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

    二宗主嘀咕道:“他竟能挡下祖师一击……难道他也是……”

    四宗主貌似才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可……他是哪位祖师?那剑意……”

    十一宗主惊呼,“等等!方才祖师不是要杀他来着?”

    “可他救下岩深……”宗主面面相觑,“猜不透,猜不透。”

    “六宗主,先来照顾一下岩深,其他人回去护住小弟子,这几日让他们静心修炼,千万不要……入魔了。”大宗主突然开口,未等六宗主答应,便急切地抛下所有人,独自赶往一个地方。

    宗主们看着缘浅飞向与血鹭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片红云笼罩在远方,近乎遮天蔽日。沉闷的雷声缓缓走到这边,低声酝酿。一片白鹭惊起,却像乌鸦仓皇四散,正可谓不详到了极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想起缘浅的嘱托,宗主再次眉头紧锁。

    -

    宗祠旁,千灯湖上乌云密布,雷声闷响,红光时不时闪过云层,将一切笼罩在不详的红色阴影之中。

    往日清如明镜的千灯湖也在此刻化作一团近乎凝滞的浓墨,映出翻卷的云层,像一个诡异的漩涡,仿佛只要往其中看上一眼,便会一直拽着人的意识下沉。

    明明是狂风呼啸,风浪狂妄地压弯整片树林,这容易动摇的湖面却比死水更加平静,更加漆黑幽暗。

    目睹此情此景,缘浅那颗本以为沉到底的心,尚能一沉再沉。

    湖下的东西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那由他亲手制造的怪物……他无力消灭。都是他的错,才让无尘没落,才让小弟子们走入歧途。一想到这,缘浅的面容闪过一丝懊恼和坚决。

    三祖师如此大能……假如能由祖师亲自下手,他必能安心。

    缘浅才赶到宗祠,就发现看守宗祠的修士早已离去。宗祠内外空无一人,唯有千灯湖边上,伫立着一位面戴白纱的女子。

    她拧着鞭藤,浑身上下裹着一层淡白色的光芒,于天昏地暗中,显眼得像一颗晨星。

    苍竹听到了缘浅的动静,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已让守塔的修士回去保护其他弟子。大宗主,等你许久了。”

    缘浅无奈叹息一声,“竹奶奶。”

    以苍竹的修为将祸端扼杀在摇篮之中轻而易举,但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诡异的湖面,看着晴朗的天空逐渐扭曲变形。

    “明辉大人让我来。”苍竹说,“他叮嘱我告诉你,勿要忧扰你家祖师。”

    说罢,鞭藤亮起浅绿色的微光,一鞭打落湖面,顷刻激起百丈巨浪。鞭藤再挥,撞上蛮横的风浪,如一片广袤祥和的森林瞬间抚平暴风。

    天空轰隆一声巨响,同时分出六七道惨白的闪电,极其短暂地照亮了缘浅狼狈的面容。

    消息传达到位,苍竹便不再多管缘浅,只身飞入云层,手腕一转,驱动着鞭藤搅入云层,扫空魔气。

    很快,魔气已空,一场淋漓大雨却在所难免。

    她往晦暗不明的地面多看一眼,只见湖边的宗祠犹如暗夜里一盏孤灯,在冰冷的黑暗中莹莹亮起光芒。

    大雨瞬间泼下,将宗祠的灯火映得有些阑珊。

    朦胧的火光打落缘浅的侧脸,一双出神的眼睛盯着大湖,任由雨水打湿了衣裳。

    这场雨下了大半天,缘浅也等了大半天。

    当第一束穿透乌云的阳光浅浅照入缘浅眼底,他恍惚了。

    他还在等。

    等天空彻底放晴,等千灯湖重新清如明镜,等自己回过神来。

    缘浅才知道他是时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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