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岩希是个老古董,旧花瓶。食古不化,几乎要抱着自己的陈腐在漫长的岁月中溺毙。

    她有些事走不出来,心情不好了,就到竹林练剑,往往才耍了一招便没了兴致。

    大多时候,她都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竹树,抱着一瓶烈酒,一个人闷声喝酒。

    那坛酒喝不完,倒进口里的酒水沿着脸颊滑下,全洒在身后的竹节上。

    “对不起,以前不知道花花草草也有知觉。”岩希眯起眼睛,单手举起酒坛,舌头舔下最后一滴酒水,“砍了你许久,怎么不跳出来骂我几句?”

    *

    “狗剑修……”苍竹握紧拳头,本该冷静自持的面容却又羞又恼,失控地冲岩希吼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了?是不是忘了凡间还有等你的人?”

    见明辉一副不出手、并阻拦血鹭不出手的模样,岩希觉得脑袋好痒。

    好痒,感觉好像要长脑子了。

    “苍竹,”岩希一脸无辜地说,“我以为你讨厌我。”

    “谁讨厌你了?”苍竹激动地吼道:“谁说讨厌你了?!笨蛋!谁讨厌……你?”

    苍竹不舍得骂重了,“要是真讨厌你……笨蛋!难道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

    岩希像拨浪鼓一样摇头:别!我真不知道!

    苍竹搂住岩希的脖子,泪水像晶莹的露珠一样流下,她噎了噎,转而委屈道:“七万年了……怎么才回来?”

    岩希:……其实我是被迫回来的。

    可岩希要真把这话说出口,别说苍竹,明辉第一个把她摁在水里,然后笑眯眯让她再说一遍。她冲血鹭挤眉弄眼,眼睛仿佛刻下两个字——“救命”。

    血鹭咬牙切齿:早知你多男宠,谁知你竟男女不拒!

    明辉摇头叹气:鱼,就罢了,谁知你连草也可以。

    无缘大为震撼:见过玩得花的,没见过小师妹这么花的!七万岁的奶奶……快住手!

    “竹奶奶……”无缘斟酌道:“石曦小弟子可有双修伴侣,不过百岁出头,七万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对啊!”岩希就觉着不对劲!明辉认出她靠的是记忆,眼泪,你苍竹能认出她靠什么?第六感?

    岩希仰后一点,问:“你怎么认出我来?”

    都一个多月了,总不能才收到什么风——声?岩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目光陡然锁定明辉。

    明辉抿唇一笑,点点头,“是我。”

    好家伙!好家伙!岩希都不用问出口!她瞪圆了眼珠,“好你个明辉!生活太如意了是吧!专给我使绊……”子来了!

    “绊……子?”苍竹一怔,抢过岩希的话。她的泪珠仍悬停在眼角,不敢置信道:“我是……绊子?”

    被苍竹截了话头,岩希急忙否认,“啊……不是。”

    苍竹一下子起身,方才羞红的面庞褪去热血,她倨傲擦去泪水,冷冷地盯着岩希,一转身甩袖而去。

    岩希伸手欲扯苍竹裙摆。苍竹眼神闪烁一下,袖中飞出一把利剑,想要逼退岩希伸来的手腕。

    铮的一声,利剑刺入木桥三寸,钉在桥上。

    却几乎擦着岩希的手腕掠过,没有半分剑气。岩希眯起眼睛,仰望假装生气的苍竹,抱歉道:“对不起,以前不知道你也在等我。”

    “不是绊子……只是觉着,”岩希一顿,“没有我,你们会更好。”

    飞升后,几乎再无下界可能。

    “我……”岩希攥紧了手心,不安地说:“我不会长留,兴许不如不见——”

    话音未落,苍竹再次猛地扑倒岩希,搂着岩希的脖子,又哭又笑道:“笨蛋!我就说你是个笨蛋!讨厌死了!”

    “嗯。”明辉也点点头,赞同地说,“岩希就是很笨。”

    岩希拿苍竹一些办法也没有,她坐起身来,揉了揉苍竹的头顶,像安抚小狗一样,露出无奈又好笑的表情,“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啊?”

    “又喜欢,”苍竹挽着岩希的手臂不撒手,又轻轻掐了岩希一把,从鼻腔哼出一声,“又讨厌。”

    岩希忍俊不禁,嘴角噘着一弯浅笑,稍稍低头,脸颊的阴翳收窄成一条短短的弧线。她漫不经心地抬眼,意义不明地瞥了明辉一眼,道:“你还真是把我拿捏得死死的啊?”

    明辉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哪怕是一时半刻,能见你总归是高兴的。”

    岩希垂下眼帘,看着苍竹满足的面容,笑意减了半分,呢喃道:“我真有这么大魅力吗?”

    苍竹对小弟子一向严厉,平日更是以面纱示人,教训小弟子来恨不得吊起来打一顿,于是得了无面竹的称号。

    能把七万岁的竹奶奶哄得小鸟依人,无缘看不懂,但大为震撼,立马对岩希起了万丈敬畏之意。

    无缘:无尘魅魔,小师妹当之无愧!

    “石曦小弟子……”无缘使了两个眼色,暗示差不多得了,“与竹奶奶有何渊源……咳。”他刻意咳嗽一声,含糊拖过:“竟如此痴迷于你?”

    “倒也,”明辉正想婉婉说来,才说两字就没了思绪,眉头一蹙,望向岩希不免带上疑惑,“未曾听你提过。”

    “渊源吗?”岩希还真不记得什么事情了。

    “说吧?”明辉洗耳恭听,“倒是想听你说说。”

    血鹭默不作声,却也不反对。几双眼睛盯着岩希,岩希硬着头皮想起了一两个快要遗忘的画面。

    *

    后背传来一阵震动,竹身发出鸣动,飘下几片翠绿的竹叶,“为何要骂你?”苍竹撇嘴。

    “这样吧?以后有危险了就喊我的名字。”岩希无趣地丢下空酒坛子,“我赶来救你。”

    苍竹高傲地冷哼道:“哼,狗修士,我才不要叫你的名字!”

    岩希背靠苍竹,闭上眼睛,在一片静谧的竹林中独自休憩,“那我就单方面说定了。”

    彼时,苍竹还是一棵竹子,既不能挪根,也没有多少修为。任岩希睡在脚边,唯一的反抗只能是落下几片竹叶,把她像……休息的兔子一样埋起来。

    于是,那片竹林总在微风下摇曳,竹叶摩挲发出沙沙声响,竹影像被子一样盖在岩希身上。可这片竹林中偏偏有根竹子,诡异地僵在空中,完全静止的姿态与周围竹子格格不入。

    苍竹想。

    喊你的时候可别迟到了。

    *

    “没了?”故事短到血鹭都忍不住让岩希再讲两句。

    “就记得这么多了。”岩希两手一摊,绞尽脑汁也才想出这点画面。

    “什么?!”苍竹的脸色当场就黑了,她揪起岩希的领子,怒气冲冲地说:“你全忘了?!”

    明辉泄出一声轻笑,“难怪我也不记得。”

    岩希:……

    “要不你再补充一下?”岩希偷看债主黑成墨斗的脸色,缩在一旁唯唯诺诺。

    就在岩希以为苍竹又要把她教训一顿时,苍竹松了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

    她摊开手心,一块封着竹叶的琥珀顿时展现在众人眼前。见岩希无动于衷,苍竹眼中的希冀逐渐落空,她重新挂上面纱,干涩的声音从纱后传来:“真不记得了?”

    岩希点头是不记得。

    摇头是真不记得。

    怎么回都不对,扭头一看另外三人。血鹭左眼写着不屑,右眼写着轻蔑。明辉直接跟无缘勾肩搭背,扇头一指岩希,便叹道:“看见没,这才是真海王,我只是搁浅在她的鱼塘里的一条小鱼罢了……”

    岩希面目狰狞:你TM都快把我的鱼塘独占了!

    “罢了。”苍竹收起琥珀,捏在手心,“可能我只是喜欢七万年前的你。至于现在的你,终究与她不同。”

    *

    苍竹不喝酒。因而酒水让它尝到同类的味道,像泡发的尸体,恶心得紧。

    一开始它是讨厌岩希的。

    讨厌她来练剑。

    讨厌她来喝酒。

    更讨厌她醉醺醺、颓靡、毫无生气的死样。

    总之,看片枯叶都比她有活力。它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有了意识,有了理智,有了喜恶这类的情感,自打它能感知世界,第一眼就是岩希的身影。

    可第一次睁眼,它看见的岩希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愁容,有的只是一张近乎麻木的脸,扫起一林子的落叶,耍起剑式,剑气融入寒风,白刃纷飞,却柔柔的扫过竹林,抖落一梢竹叶。

    苍竹被风晃得恼人,竹节不耐烦地晃动一下,与周围有了一瞬不协。

    那恐怖的威压被压缩到极致,像一条极为细长的直线直接划破空气,连空间也被切碎了。一道雪锋便唰的一下子出现在身前,精准地悬停在苍竹眼前。

    剑锋刻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在翠绿的竹身留下一道疤痕。

    苍竹早抖成了筛子。

    “嗯?”岩希似死水般的面容泛起一丝涟漓。

    她一步步走近。

    苍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近,曲起手指,轻轻一叩。空气立即泛起一圈无形的波纹,与竹子的空腔发生共鸣。

    突然间,苍竹能说话了。

    说是说话也不对,应该说它的震动能被岩希听见了。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岩希:……

    “会说别的不?”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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