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能陪我的人继续陪我。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知道他走到这就走不下去了。你知道他最远就只能走到这了。你知道再强迫他走下去,他突然就开始恨你,一味的恨你。

    美则美矣,当这份美年年岁岁胜过自己,便止不住由爱生嫉,由爱生妒。到最后,那些人便说:你为何这么美?这份美为何不独属于我一人?这份美为何不独属于我?我为何不如你这般美丽?

    一时的美遭人羡慕,永恒的美遭人嫉妒。

    就连二尘也会对我说:我有时真想划花你的脸。

    这句话有很多含义。

    我不知道他说哪一种,还是每一种。

    他说他爱我,他说把他当成她吧。

    他说你不是只需要陪伴吗?难道我陪你几万年还不够吗?

    最后他说:我想划花你的脸。

    我倒不意外。

    几乎每位妻子都对我说过,你不是只需要陪伴吗?难道我用尽一生来陪你还不够吗?

    绝大部分的人分不清想要一份美,和想要一份爱的区别。

    有人以为想独占一份美,就是爱。

    有人以为想拥有一份美,就是爱。

    有人以为想追逐一份美,就是爱。

    当这份美转移到他们身上,也就无论爱不爱了。

    “划吧。”我笑眯眯地看他。

    脸上有道疤……不是不曾有过。只可惜一道血肉模糊的疤痕,连片刻都不能维持。

    二尘想了想又泄了火,说:算了,不是这张脸,我也不会……

    那是当然。

    不是这张脸,谁会来爱我?

    那也是当然。

    我并不需要谁的爱。

    只是……当我丑成毒蛇,丑成猛虎,丑成地上蚯蚓,还有多少人还会爱我?

    多少爱慕的声音会变成尖叫?

    多少痴迷的目光会变成嫌恶?

    多少惊鸿一瞥的记忆会变成就算看了千百万遍也不会记住的空气?

    我若成为山野莽夫,林中孤魂,杀人恶鬼,多少爱而不得会变成避之不及?

    我若双目浑浊,懵懂愚昧,不识人心,不谙世事,是一条只懂觅食的丑鱼或蜗牛,是一块残破漆黑的石头。

    我若说爱,那爱也会廉价。

    岩希会说:笨逼蛟鱼,臭海王,不漂亮我也不会见色起意。

    她说她是只颜狗,只喜欢漂亮的东西。

    她确实喜欢漂亮的东西,但她能看清楚每一样漂亮的东西。

    我知道,她会努力认清每一只猴子,她会踏入每一个阴险凶狠的陷阱,她会救下每一头虚张声势的凶兽。

    每一个受伤的灵兽眼里都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温暖又安稳。我便止不住有种好想快点看见她的急切。

    “为何如此?”

    我总会问。

    或许我总没问清楚,所以她总会说:哎呀,没办法,我太笨,晕乎乎就上当了。

    我就是知道。

    就算我只是一棵竹子,一片枯叶,一粒孤独地飘动在太空的尘埃,她会爱我。

    也只有她会来爱我。

    特别?

    我倒希望自己不特别。

    特别的人只会获得她的青睐。

    普通的人才会获得她的大爱。

    我不够普通,不能获得她的爱。我也不够特别,不能让她总想起我。

    她好像把我忘了,笑嘻嘻地遨游天地。

    她总有一万个理由留在凡间。

    我却没理由离开无尘。

    很久很久以前,我爱上了一块石头。某一天,这块石头消失了,留给我一片巨大的海洋。某一天,这片也海干了,成了一个小湖,便是无尘千灯湖。

    二尘曾问我:假如这块石头砸向我,我会死。你会如何?

    我回答:不可一概而论。

    但在内心深处,我无不清楚,假如这块石头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只会欣喜若狂。

    我会忘记石头下面,有一个叫二尘的人。

    六尘看穿了,他摇摇头说:“这等于岩希要杀七星草。”

    这句话点醒了二尘。

    “假如这块石头砸向岩希,她会死,你会如何?”

    我回答不出来。

    六尘噗呲一笑,拍了拍二尘的肩,“我的回答很直白,我会拦住岩希,想杀七星草,先杀我。”

    “七星草死了,我也要跟她以命换命,让她活过来。”六尘边说边抚着七星草的叶子,爱意满满的眼神把七星草狠狠恶心了一顿,“她可要让更多的七星草觉醒!不能任由他人宰割!”

    我也笑了,只因我想起岩希一句话:六尘指不定是个草性恋,那二尘……

    我的眼神依稀含笑。

    ……指不定是个鱼性恋。

    我开了扇子,挡住下半张脸,笑眯眯地看着二尘,“我听不得这些。”

    ……可惜。

    可惜我的声音没有多少柔情,更没有多少笑意。

    可惜我有了答案。

    我会挡在岩希面前,替她拂开石头,再数落一句,“笨。”

    她必定会瞪圆了眼睛,万般惊讶地问道:“欸?!这不是你最爱的石头吗?!”

    “不是。”我必定会这样骗她。

    可惜二尘转过头,没有继续追问。

    后来,二尘准备寿终。

    这是当然,只有飞升的仙人才能与天地同寿。强如登仙境的修士,不过是寿命长一些更长一些的猴子罢了。

    “你飞升罢。”我说。

    二尘随时能飞升。

    他倔强极了,“不。”

    倔强得令人讨厌。

    “岩希在等你。”我说,“你早该飞升了。”

    他执意等死。

    我无奈叹息一声。

    ——我希望能陪我的人继续陪我。

    这句话,其实是岩希说的。

    二尘是她最喜欢的弟子。为了二尘,她是真能跟我打起来。

    边折下头角,边想着岩希气得跳脚,口齿不清地大喊:“我要鲨了你。死渣男!”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蛟鱼头角延年益寿,也就少了几万年的寿命,二尘至少还活着。

    二尘苏醒后,心中震颤,“明辉……你为何?”

    为何?

    我不觉勾唇一笑,“我怕她又要鲨了我。”

    二尘怔怔地看我,欲言又止。

    一如当年,我被这眼神看得心烦。

    “算了。”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把你抛下不管她会讨厌我的。”

    此后,约莫三万年,二尘变了。

    他停在了三万年前。

    只因并非所有人均有能力逆天改命。

    有的人只会被天道拖垮,被岁月消磨。

    有些人就是这样。

    你知道他走到这就走不下去了。你知道他最远就只能走到这了。你知道再强迫他走下去,他突然就开始恨你,一味的恨你。

    我还有一根头角,本可以一并给他。

    他不要。

    “你飞升罢。”我说。

    “不。”他顽固得讨厌。

    “岩希在等你。”

    岩希确实在等他,而他早就在等死了。

    七万年光阴,对于凡人来说,或许就算永远了。

    我看着二尘的尸首化作一缕青烟,只剩下属于人的尾指最小一截骨头。那几万年里有关二尘的回忆就像项链上最不起眼的珠子,隐藏在一众贝壳鱼鳞中。

    我把骨头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

    往常,我必定落下一滴眼泪。

    可没了岩希,这滴眼泪该送给谁呢?

    转过身去,我便记不清二尘是谁,连他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没有飞升的弟子,除了二尘,走得最远的人是四尘,他不要容貌,不要修为,不要寿命,拖着垂垂老矣的身体仍能看着他的子孙后代笑出来,当他对我说,啊,是明辉啊!你又来看我啦?

    我认不出哪些是他的子孙后代,却认得出他。

    看着四尘,我有一种与岩希久别重逢的感觉。

    岩希所有亲传弟子身上都有她的影子,恍若她当初少走一步,或多走一步,她便与她的弟子们相同下场。

    她若是强行逆天改命,便是尘缘。

    她若是执意与我一起,便是二尘。

    她若是早早断了离舍,便是三尘。

    她若与凡人共结连理,便是四尘。

    她若是再桀骜不驯些,便是五尘。

    ……

    四尘与我说了许多趣事,大差不差。从四尘处离开后,我看干了的海,平了的山,荒了的地,心头泛起无趣。

    于是二尘赠予我的画就派上了用场。

    他画下一片蔚蓝的海。

    但他画得不够传神。

    海岸后边的高草少了几双眼睛,少了几只手臂,更少了几个脑袋。

    少了一道左手夹着类人猿,右手拎着南方古猿,后背还背着一个智人的身影。

    他画少了一些东西。

    少了一双亮晶晶,痴迷的眼睛。

    二尘画了一副定格的画卷。

    夕阳投下迟暮的光辉,海面正好风平浪静,波光粼粼的水面倒影着夕阳的余辉,遮住了海底的阴暗和混沌。

    显然是人鱼的背影靠在岸边,漫不经心往后一睐,露出蓝宝石般吸睛的眼眸。

    岩希给二尘说了无数次这个画面,他也想到了这个画面,然而他并不知道令人鱼回首的,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给画加了几笔,给画加了一个辽阔宽广的空间。

    我走进画里,靠着岸边,回望一个总在耸动的草尖。

    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想起她,想起她说的话,想起我的回答。

    当她问:明辉,你能等等我吗?

    有些事你必定知道是一意孤行,有些事你必定知道是下场悲凉。

    当我答:需要一万年吗?

    她说了个比一万年更长久的数字。

    “七万年。”

    你已经看到了下场,你已经猜到了结局。

    我问道:“你就不怕我等不到吗?”

    她说,“怕。”

    她认真地看着我,更认真地说:“但我更怕我回不来。”

    可你仍要一意孤行。

    “那就等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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