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如大海,常泛海潮音。

    夜半,法华殿里的羊角灯点亮了紫禁城的一角。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洋油蜡的烛泪蜿蜒而下,烛光跳动在闭目诵经的僧侣们脸上,在这些平静而虔诚的面容上投下阴影。

    这是中元节的盂兰道场,法华殿的灯彻夜不熄,诵经念佛的声音也彻夜不停。镂雕龙凤纹的三足香炉里,燃烧的檀香升起袅袅青烟,氤氲而上,仿佛香火真能抵达神灵处,祈求国运的昌盛,祈求祖先的庇佑。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法华殿多了一位特殊的祈福者。

    宝亲王弘历跪在殿中诚心祝祷,这位纯孝的皇子来祈求祖宗保佑他的父亲,稍感不适的大清第五位皇帝雍正,尽早恢复身体的健康。

    他不知道的是,三十九天后会有国丧,五十天后他将成为整个大清的长达六十三年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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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华殿的灯火通明,点不亮四执库的夜;法华殿悲悯慈悲的诵经声声,也传不到偌大的皇城中偏远的角落。

    四执库的屋院群落,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像几头匍匐侍立的小兽,恭谨的、温顺的、随时等待着为紫禁城中轴线那些巍峨耸立,宏伟磅礴宫殿里居住的,尊贵而威严的主子们服务。

    只有呕哑嘲哳的虫鸣声会在四执库响起,打破夜里的寂静,也打破人心的平静。

    许是因为如今正是炎热烦闷的酷暑,四执库的小宫女魏嬿婉睡的并不安稳。

    她躺在只铺了两层棉布的木板床上,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仿佛正经历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困扰。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急促而不规律,偶尔还会发出一声低沉的梦呓,像是从梦中挣扎出来的呼唤。伸出的双手乱动了几下,仿佛是想要抓住什么,可最后只紧紧抓着原来搭在腰际的麻布被。

    突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双眼猛地睁开,瞳孔中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她倏然坐起身来,眼神茫然地扫视着周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睡在她旁边的宫女也撑着手坐了起来,抱着胳膊斜着眼冷冷的瞧着她。

    嬿婉和她对视上才回了神儿,连忙低声赔笑道“我做了噩梦,扰了姐姐的好梦,实在是我的不是,我明天给姐姐多画几个花样。”

    旁边的宫女瞧着银白的月光下,嬿婉被汗沁得湿漉漉的额发贴着这张惨白小脸,更显得可怜可爱,十分恼火也消了七分,也压低了声道“如今正是要紧小心的时候,你且省事儿些吧。”又扫了一眼这带着稚气的讨好笑脸,语气松下来,话却依旧说得硬邦邦“早点睡,白里日打起精神来,别办了错事,连累了我们受芬姑姑的骂。”

    嬿婉连连点头,又轻声多谢春雨姐姐提点,赶快老实躺下。

    可躺下之后,她却直愣愣的看着头顶的梁柱,彻底的失眠了。

    春雨姐姐说的没错,如今正是紧要小心的时候。

    现在是雍正十三年的七月十五,现在的皇帝身子微恙,就足够下面伺候的人小心翼翼。可若是她刚刚的梦境为真,三十九天后的八月二十三日,皇帝将于圆明园突然驾崩,五十天后的九月初三日,宝亲王弘历将弘历即皇帝位于太和殿,以明年为乾隆元年。

    如今是雍正十三年啊。

    距离她成为皇帝的妃嫔还有十一年。

    距离她生下长女还有二十一年。

    距离她生下永琰还有二十五年。

    距离她成为掌管后宫的皇贵妃还有三十年。

    距离她被封为皇后,她的永琰荣登大宝还有六十年。

    她不敢翻身,怕再吵醒春雨姐姐,又或者是旁人,只能平躺着看着头顶的梁柱。

    可只是这样躺着,她却能听到自己清晰有力的心跳,仿佛要震出胸腔,震得她面红耳赤,震得她大脑充血。

    从宫女到皇后。

    从包衣到旗人。

    从低人一等的宫人到大清的圣母皇太后。

    书生靠科举取士,武将靠战功进身,后宫的女子靠争宠上位,途径不同,可道理却是一样的。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窗外却突然传来了鼾声,打碎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回想,嬿婉环视了一下四周,无声的叹了口气,失魂落魄的爬起身,轻手轻脚地合上窗子。

    可显然薄薄一层窗纸挡不住声音,旁边的春雨烦恼的嘟囔了一句“老虔婆”,愤愤的团起麻布被子窝在头上。

    隔壁只住了芬姑姑一个,刻薄,贪财,喜欢抬起眼上挑着扫人,鼾声如雷,是以没人愿意住这间屋子。嬿婉是新来的,年纪又小,便被不由分说地指了进来。

    她也不喜欢芬姑姑,可她不乐意在这个钱少、事儿多、天天挨骂的地方熬成老姑娘,便得求着、巴着、贿赂着芬姑姑,盼着她将来能给自己调一个好地方。

    可是——

    她继续抬眼看着黑漆漆的梁柱,像是看到了上辈子受人作践的自己。

    距离珂里叶特·海兰教唆苏绿筠坏了她的好差事,把她从大阿哥身边赶去花房还有五年。

    距离她因为长相与乌拉那拉·如懿相似被金玉妍带走虐待还有六年。

    距离乌拉那拉·如懿调动凌云彻做一等侍卫,却不能调走她一个宫女还有六年。

    距离乌拉那拉·如懿看着她受尽金玉妍折磨,却依旧鄙薄她一路走来有何苦衷还有十三年。

    距离乌拉那拉·如懿罚她去十阿哥灵前跪一日一夜、被太后派人日日掌嘴还有十八年。

    距离蒙古嫔妃巴林·湄若和拜尔噶斯氏鄙薄她身份、嘲笑她争宠还有十九年。

    距离她帮乌拉那拉·如懿报父仇却仍因为私自出宫去木兰施以板著之刑还有十九年。

    距离她在生产时被珂里叶特·海兰故意派人告诉她母亲的死讯还有二十一年。

    距离巴林·湄若抢走她的女儿,还在她的女儿和其他嫔妃面前嘲笑她的品行低劣还有二十三年。

    距离她要带回自己的长女,却被长女讥讽两个幼子去世是自己报应还有三十九年。

    距离她被下毒,痛苦而亡还有四十年。

    荣耀那么真实。

    痛苦那么刻骨。

    那只是个梦吗?

    还是掺杂蜜糖的毒药一般的预言呢?

    嬿婉抬手想抓住月光,月华如水,温柔的从她白嫩的小手上滑过。她攥紧了拳头,闭上了眼睛。

    已有梦境,如何能不去验证?

    已有先知,如何能不去尝试?

    已有机会,如何能不去把握?

    旁人胜她,无非是家世、出身、背景、先机,那是与生俱来的幸运,那命运慷慨的礼物。

    她胜旁人,却是自己的坚韧、勤奋、努力、无畏,是人定胜天的勇敢,是末路逆袭的拼搏。

    虽然从未能与旁人从同一起点出发,可她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照样可以把她们甩在身后。

    上苍垂怜,才会予她先机,拉进她与那些何不食肉糜之人的出发距离,她如何能辜负天意?又如何能辜负自己?

    纤细白净的小手在月光下莹润如玉,连指腹的血泡和掌心的擦伤,在月光下也不大明显了。

    四执库繁重的工作,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已经是日复一日的折磨。磨破的血泡结痂后再被磨破的痛楚,蒙古的贵女不会懂,后族的格格也不愿意明白,可她却长久地、看不到希望与未来的被困在这逼仄窒息的日子里。

    往前走吧,嬿婉。

    野心从不是个贬义词。

    魏嬿婉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次,要走得小心一些,顺利一些,避开那些磋磨与作践,舍弃那些对自己的伤害和摧折,放下那些对内心的折磨和罪恶,你要笑着,冷眼旁观着,带着值得的人,一步一步走到权利的至高处。

    何须你自己出手,难道少了你这个“白脸”,戏台上就全是忠臣?难道只要你温良恭俭让,后宫就是一团和气?难道没有你提供便利,皇帝就是始终如一、清清白白的少年郎?

    她们哪里是讨厌你过于驯服媚上?

    分明讨厌的是你不够驯服,不老老实实的,一辈子都做她们可以随意作践、随手毁去好差事、任由打骂欺辱的奴婢。

    分明讨厌的是你跨越了阶级,竟然飞上枝头变凤凰,一个不本分的奴才竟与她们这些贵女主子平起平坐。

    分明讨厌的是你的成长映衬着她们的停滞,你的奋发向上映衬着她们的毫无存进,你的多才多艺映衬着她们的平庸普通。

    分明是不敢也不愿对抗最高阶级的帝王,只敢欺软怕硬的归咎于出身低微的女人。

    媚上欺下,不过如此。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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