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下雨的缘故,墓室内气温骤降,冷气直往人交领中衣里钻。

    魏杏瑛打了一个寒蝉,打量着眼前人,还是那玉面郎君,但又陌生的很,难不成这后宫总能让朗月入怀,清清白白的君子变成那恩将仇报的小人吗?

    魏杏瑛手也肿了,冷冷地嘲讽道,“程淮之,我爹捞你出来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吗?我姐死那天他低着腰上大理寺给人斟茶倒水。卫家和他政见不合,可他为了让对方放你一马,直接站了队,当了太子的幕僚,他傲骨铮铮,为官清明,你破了他太多戒。”

    “只因为你是他的学生,他为了保住你的命,可你呢,难不成复仇让你脑袋都昏了,先生都能让你送入狱了?”

    魏杏瑛说着话,双目猩红,绝望快几近吞没了她,像一个溺海之人连一块漂浮的木板都找不到。

    “难不成,你爹娘没了,你也得害了我爹才公平?”她的神态冷若冰霜,这么多年两人最亲近,她早就知道刀子往哪里捅,对方最痛了。

    其他人都认为她是个没脾性的软脚虾,可程淮之最是了解,她面热心冷,难得糊涂,一旦触及了底线,她骨子上的隐刺全都得翻出来,直扎的你心里流血。

    程淮之瞧了瞧墙上那凶神恶煞的地藏菩萨,舌苔微苦,有苦难言,他以为他能操控人心,能护得住杏瑛,复仇也尽在掌握之中。

    可事实上呢,他却始终被那皇权上的掌权人牵着脖子呢,难不成就这么死了算了?戴罪之身大抵是不配颠覆这皇权吧!

    可是先生还在狱里,双亲被奸臣害死,杏瑛也如履薄冰,他死了就能了结?还是更被人杀绝,骑到脑袋上来?

    适才在大狱里魏先生说过的话又回荡在耳畔,“淮之,我入狱是我个人防备不当,卫瀛早就恨我入骨,若我能活着出去,我将退隐官场。”

    “而你,做了内臣,这几年东厂处置了不少官员大吏,百姓也恨你入骨,你需警惕帝王忌惮夺权,有时候,放权也是收权。若我死了,恳求你暂且护住魏杏瑛,能让她出宫当然最好,不能的话…”

    魏太傅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你和她结为对食如何?你死了她断然不能独活了去,我知道太子也瞧上了她,可她如成了太子妾室,绝对会被那卫太妃磋磨死,她不是争宠的料儿,还不如你活几日,她跟着痛快几天。”

    大狱内阴冷潮湿,程淮之那如荒漠似的心又活了过来,又像几近枯萎的绿植逢了甘霖。

    对食?

    他咂摸了几下这个词,痛与恨的情绪中又添了一点儿喜来,后背也出了热汗,浸透了绯色长袍。

    他抿唇,沉默了片刻才说,“先生,我对不住您,连累您入大狱,可之后我会择八王为主,夺嫡之途风险太大,杏瑛跟着我恐有生命之危。”

    “而且,对食一事,不比以前,她会再看上我一个残疾吗?她的终身大事不可仓促啊,但是她我一定会拿命护,先生也要救,您且等我一月。”

    想到这儿,程淮之瞧着对方冷的颤抖,却还倔强地仰头瞪他,从胸口开襟处取出一个南瓜大小珐琅铜暖炉,塞进对方手里,缓缓道,“和我置气可以,春寒,别冻坏了自个。一会儿子我让李鱼在您这皇陵里放个炭盆,烧得旺旺的,包你暖和。”

    魏杏瑛硬被塞了手炉,气也没全消,扭头不看他,下了最后通牒,“程淮之,你再不和我交底,你就再也别来了。”

    程淮之不吭声,撩起朱红曳撒直身跪下,又抬起右手狠狠抽了自个儿两个巴掌,才抬眼看对方,像是在问,可解气?神态清傲却让人品出可怜的劲儿来,像流落街头的狗儿,

    魏杏瑛抿了下唇,苍白的脸上终究流出不忍来,还是让他先起来,让别人看见了太不像话。

    程淮之得了令这才直起身,金帽檐下细长的眼像一道浅浅月牙,直直地瞧着眼前人,语调正经和缓,“敦王拿卫盛当敲门砖,挑起了卫家和魏太傅的矛盾,又在帝王面前陷害了先生,卫瀛得利,太子得了喘息之机,卫礼边境大胜,太子借着东风直接出狱。”

    “之前番子得了信,帝王正筹备西厂呢,魏络和东厂分权,这火直接烧到了司礼监头上。”

    魏杏瑛更为紧张,打了个嗝,追问道,“西厂一旦确立,那你岂不是不能插手我爹的事?八王不是在赈灾,远水怎么解的了近渴?”

    程淮之抬手引着她往蒲团方向走,俯身掏出绣帕擦了擦,让她先坐下才解释道,“是了,但是我让番子送了信给八王,以后我和八王才是盟友,西厂刚设立,新官上任三把火,东厂先暂时休养生息,等他们的差事办不好了,帝王还得重新启用咱们,还好目前的批红权没下放。”

    “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能让先生暂时先屈居大狱了,锦衣卫高聪和我交情匪浅,有他在先生不会被为难。不过,先生一定会出来的,我用命担保。”

    魏杏瑛悬浮着的心才暂且到了地面上,松缓了一口气,近侧的灯烛打在程淮之的侧脸上,衬得他眉若远山,睫长似羽,好一个美人如画。

    魏杏瑛想了一会儿,复问,“我爹让你给我传什么信儿了吗?”

    程淮之一听到这话,对食,对食,这个词冒出脑海,和梦魇似的缠上了他,双颊绯红,本来湿透了的中衣贴着皮肉,寒冷入骨,如今肌肤似成了烧着的滚烫锅子,烫得他袍上的水珠儿都要化成水蒸气了。

    他结巴了一下,把舌尖上呼之欲出的词又往回咽了咽,瞧了瞧室外的动静。

    雨停了,他得走了,太后清誉要紧,他也有硬仗要打,对食的事儿,待以后再细细问她。

    魏杏瑛见状连忙让夹道里双银回来歇息,接着就赶客了,看着她又像个小老虎似的活蹦乱跳了,程淮之极浅的勾了一下唇,之前的痛也减轻了几分。

    他拍了拍手,李少监从板门外进来,后面跟了一溜儿小火者,有双人抬着拔步床的,有抱着炭盆的,有捧着银丝炭的,还有人举着帷帐,连寝衣都备了。

    看得从夹道里回墓室的双银瞠目结舌,这架势还以为这魏杏瑛不是来受罚,而是出游江南呢。

    他狼狈的袍和歪了的曲角帽也掩不了这人的气度风华,只添了一份破碎的美感。

    程淮之四平八稳地吩咐小火者们摆放物件,最后和她永和宫是差不多的布置,不可谓不周到。

    双银瞧着程淮之礼数周到的行了礼,后退了出去,才啧啧地说道,“小姐,我算是知道了,这程淮之确实入细,您说这太子来也不怕你在这墓室不舒坦或者冻着的!人程淮之备了这一大堆,我也没法挑他的毛病了,男人啊,可得挑会疼人贴心的,不然就是白瞎。”

    魏杏瑛奇怪地瞧一眼神态感慨的双银,这小妮说法又变了,简直就是墙头草,不可尽信。

    主仆两说了会儿话就躺在各自榻上,双银累坏了,早在地上的毛毯里打着轻鼾。

    魏杏瑛睡在榻上,铺好的床铺松软,玉枕也是沁凉舒适,合上眼之前,想了一会儿爹在狱内如何,又暗暗发誓。

    倘若那程淮之的路不通,那她就只能应承太子了,说她两面三刀也好,不顾情义也好,左不过他程淮之复仇在她先,陈锦琮权势在她先,她在没看见一颗赤诚真心之前,她不会先付出去。

    …

    刚下过雨,也已入夜,东宫门前的檐上的金瓦像是被洗过似的,被那挂着的纱罗小灯笼一照,熠熠生辉。

    陈锦琮换了一件石青色绣金鱼常服,着短靴,蹙着浓眉,神情专注,正翻着他入狱期间堆积的折子和信笺。

    看到卫礼边境大获全胜,被圣上封为威武大将军的消息时,喜不胜收。

    他知道,安南之战的胜利直接促成了他的出狱,至于卫盛检举魏络一事,到底是何人给他出了馊主意让其陷害魏络来替她脱险的?

    倘若他麾下朝臣都互相攻奸,那不是给敌人提供破绽呢吗?荒唐,这事一定和卫瀛脱不了干系。

    正想着,守门侍卫曹平在门外禀报道,“卫太卿叩见东宫,可宣否?”

    太子冷静道:宣

    卫太卿穿了件绛紫仙鹤纹朝服,戴梁冠,玉带上悬着一个金钩?一进来就眼泪盈眶,神态激愤,在太子面前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太子,您可是回来了?臣谋划已久就是盼着您回来啊”

    太子忙走到近前,甩了下大袖,扶住对方的胳膊,把对方扶起来,感慨道,“卫卿替孤忙前忙后,孤有愧啊,来,坐下。”

    说着拉出紫檀木椅让对方坐下,才先礼后兵道,“卫盛可是受卫卿的指使?魏太傅也是东宫幕僚,何至于互相残害呢?”

    卫瀛惊叹太子政治嗅觉灵敏,一下就能看出其中的端倪,既欣慰又警惕,谨慎地回道,“臣本来取卫盛人头时,让杀手伪装了下身份,可对方以为是魏家对他痛下杀手,随即又被敦王救走,紧接着就是告御状,直接魏太傅入狱,臣还来不及应对,千钧一发,只能暂时保下太子。魏太傅那边我会给出援手,殿下不用挂怀。”

    陈锦琮想到那还没咬钩的魏杏瑛,缓缓地说,“想来魏卿不会在狱里手太多罪,你找人打点一下,此事从长计议,不可打草惊蛇。”

    卫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拱手说道,“太子殿下,朝中待设立的西厂如今有了一些眉目,东厂程淮之那厮也有了对手,咱们可以得以喘息了,趁他们病要他们的命才是当务之急,八王尚未回来,咱看看是不是先对敦王下手?他也猖狂了有一阵子了,这个背后暗算咱们得小人。”

    太子摆摆手,眉心的倦意已压不住,哑声道,“你看着把,过几日写几个对策递上来,我得先睡了,这几日狱内几经受折磨,如今算是卸了力,很是乏力。”

    卫瀛起身称是,行了礼退了出去,到了门口瞧了瞧那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卫曹平,他是那西厂总管曹贤的兄弟,笼络一下总不会错的。

    想到这儿从袖口里掏出几块角银塞进他手里,吩咐了下,“太子刚回来,细心照顾着点儿,以后少不了你赏。”

    曹平嗫嚅应下,掖着手,弓着腰送走了卫太卿,才又回来守在宫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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