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昏黄的琉璃灯高挑在司礼监门口,屋内的秉笔太监王得利坐在案前磨磨蹭蹭了半天,抬眼看了下低头批红的程淮之,看来这位掌印大人今日是不打算下值了。

    他过去给程淮之侍奉了茶,谄媚地笑着说,“程大人可真是兢兢业业啊,我听说啊,今儿个西厂的那位大人让帝王踢了两脚,往日东厂两三日能查出眉目的私盐案,他愣是磨叽了一周。”

    “难不成真是自个中饱私囊了?外头可都在谣传说他收了幕后人的孝敬,这其中可有大人的手笔?”

    现今司礼监里有三位秉笔,一位是他,一位是方温,另一位是现今西厂总管,曹贤。

    方温是个端水大师,谁也不得罪,程淮之交代给他的事儿都是些容易但是需要入细的活计,而给他呢,都是些跟踪啊,督查官员啊,调查人家私底下隐秘这等见不得光的下等任务。

    王得利对这位司礼监掌印大人是又惧怕又提防还带点怨恨,这之前皇上卸了他的权,曹贤升职走了,秉笔的缺儿空下来了。

    方温不抬举自家子侄,可是他得提拔啊,他表弟在御内当守门太监,冬冷夏热的,刚好识点字,顶了这个缺儿是极好的,可他推荐了以后在程淮之那得了个冷脸,几天没给他公务了。

    他不服气,撺掇了几回方温,你就对这缺儿没想头?人都是有私心的,可他和锯嘴葫芦似的说全凭大人做主,结果这下好了,让那四品少监李鱼捡了漏,还以为他程淮之多公正呢,结果也是任人唯亲啊。

    这西厂刚上任就办事不力,他不信这其中没有程淮之的手笔,他个笑面虎,最会用阴招了,倘若不是,那看来信佛了一段时日,人变善性儿了,这提督的位置啊,他来松松土。

    程淮之面冷下来,借着油灯的亮,瞧着这位下属,王得利多疑性贪,下手狠,用好了是利刃,用不好是伤己的穿肠毒药,凉了几天还是没学聪明,如今这是又来打探消息了。

    还没等程淮之发火,办着公务的李鱼抬起头不耐烦地呛了他一句,“王大人,您的公务办完就下班吧,别一会宫门落钥了再锁住您,直房可没位置给您睡,今日可是掌印值班。”

    王得利眼神凶狠了下,撸起袖子,正准备让这小崽子见识下他的厉害。

    程淮之穿着件蟒衣朝服,站起来松了松筋骨,用锦帛擦了下手指,不咸不淡地说,“让阿旺上祠堂里找点食吃吧,大晚上的正好吃个宵夜。”

    王得利像被掐住脖子似的哑了,蔫下来,规规矩矩行了礼,“掌印大人,下臣先出去了,不打扰您歇息。”

    王得利如鲠在喉,谁让他当时为了巴结程淮之,以表忠诚,把装宝贝的坛子都给出去了,人家还不接,掖着鼻子说脏。程淮之信佛,说是给它奉在祠堂里,下辈子就能做个全须全尾的人。

    结果这回没耐性发狠了,都能提出让狗吃了他的宝贝,变脸比天都快。人倘若连来世都没了,那才是真真没指望,他还有什么可折腾试探的。

    李鱼见王大人走远了,方斟酌了下问,“督公,看来咱上回送的礼成了,这敦王果然和西厂搅合到一块去了,上回番子来报,说是敦王领着曹贤逛窑子去了。”

    “我让番子悄悄给他外室传了小纸条,那小娘子知道了直接打到了怡红院,那厮脸上被抓得青红一片。朝堂上都传遍了,还有几位大人趁机参了他一本。”

    青木案上奏折堆成一座小山,蜡烛轻轻烧着,烟雾缭绕里,程淮之俯身批红,面容如玉,低垂着的眉眼尽是专注和入细,像个为民谋福,为朝堂鞠躬尽瘁的状元公子郎。

    可惜了,是个宦官,简直是人间一大憾事。

    李鱼那头则渐入佳境,说着狠狠地掼了下茶杯,“根儿都没了,还在这想女人呢?’

    程淮之拿着朱笔的手一滞,撩起眼皮盯着他,似是在问个说法。

    李鱼讪笑下,轻打了下嘴“奴才说的是西厂那厮,他上回还对祈春下手,猪狗不如的畜生。”

    程淮之轻挑了下眉,“行了,你这阵先忙着你和祈春的婚事,我给你从提督府里挑了几件当彩礼添头,你可不准薄待了人家,那可是杏瑛边上的,到时连我都进不得门了。”

    “你快上直房歇着吧,我今日在司礼监值班,困了我就到隔间眯一会。”

    李鱼撩起灰色曳撒,行了礼,“干爹那我先出去了,少熬夜,保重自个儿”

    程淮之得了清净,在司礼监里转了几圈,捻着手上的檀木佛珠,寻摸着晌午和八王的会面。

    那憨货上提督府里给他送了礼,还掏心掏肺地说了一通,在灾地瘦的不成样儿,吃不好睡不好,还晒得黢黑这类的,看来像是对他之前和敦王早前的联络不知情,那岳家都是聪明人,大抵是没告诉他。

    这也好,也用不着和他单独解释了,他最厌烦以后的主儿爱猜忌他。

    他打量了一阵这待考核盟友,八王生了一对稚眼,圆滚滚的身子倒也不显得油腻,只看着憨厚,这也是他得帝王偏爱的原因吧,那人最怕下头生了不轨之心,这八王呢,能勾起他的孺慕之情。

    不过这是优势也是劣势,因为他愚钝,胸无点墨,不如太子和敦王狡猾,这当然也是帝王迟迟犹豫不废太子的原因,可倘若那两位狡猾之徒先生了不臣之心呢?

    帝王还能容得下这等虎视眈眈之人睡在耳侧?

    不过结盟兹事体大,他打量着八王,问出一个极关键的问题,也是支撑他们联合的稳固核心,“八王,臣有一个疑虑,您是为何要做帝王?我得先了解因由,才能全力助你。”

    八王睁着圆圆的眼睛,恹恹地说,“我当然是为了自保啊,我不主动害人,可是我的胞兄们不管谁荣登大宝,我可能都活不了,但是这样我岳家滔天的财富就保不住了,我妻女也会死,或者像折了翅膀的燕儿被圈禁在府上。”

    程淮之见过八王妃,那是个风风火火,相貌不够出众,极有经商才能得商贾之女,但是向来大事上捏的稳,几次在悬崖上拉住了八王,可谓是奇女佳妻。

    程淮之望着他眼里迸发出的光亮,叹道,这人有明帝的仁德之气,结盟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八王和他有相同的敌人,性格还略容忍,倘若事成之后,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没准也能有一个出路,和魏杏瑛一块逃出这吃人的后宫。

    九死一生,老天还给他留了一个希望的火种,即使微弱,但是好歹有盼头。

    倘若他折在这路上,那他恳求八王,神佛,将杏瑛送出去。

    他想了一会儿,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滑到了下颚。

    抬手擦了下眼泪,笑了下,又伤情了这是,待太阳出来,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纸窗上透出股浅蓝来,外头的小太监敲着梆子,程淮之踏到门口吩咐小太监上宫门通知落钥。

    忙活完,也该洗澡了,他到晾衣架前捡了月白色寝衣,解了曲角帽和玉带,乌秾的发撒在脊后,踏进了隔间,迈入木桶里的热水里,倚靠在木桶上,姿态放松。

    氤氲的热气挡住了他的眉眼和躯体,若披烟雾,滚烫的水滑过他的肌肤,烧着了他的脑子,他鬼使神差的想起前几日给杏瑛洗脚的光景来。

    那白莲藕似的小脚划过木盆,溅起水珠儿,划到了他的心上,他紧紧地握住,似握住了美玉。

    他闭了闭眼,往后仰了仰脖子,像个孤傲倔强的仙鹤,因躯体残缺而引起的自卑又浮了出来,几近吞噬了他,怎么可以耽误杏瑛啊,复仇之路才走了一半,那程家满门死不瞑目的模样夜夜在眼前回荡,恨意让他的骨血都烧着了。

    他上次也是因此退缩了,连杏瑛的眼神都不敢细看,生怕看到那眼中的厌恶。

    他是一个阴阉,连床笫之欢尚且不能满足她,怎配再与她纠缠在一处,之前那几次的亲密简直像是偷来的,倘若上回就招了厌烦,那也好,接下来的路凶险无比,不能绊上她。

    那什么样的人配的上她?

    太子这人一定不行,伪善狡诈,和自个还有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杏瑛难道以后守寡吗?那可不成。

    最起码得家世清白,门中没有侍妾正妻,银钱得足,也不可爱赌善嫖,更得事事以她为先,不能压制于他。

    这样细细想来,他有些颓败,这世间男子大多数不够格,那先让他守着吧,倘若以后杏瑛看上别人了,需得先过他的审查,如珠似宝的魏杏瑛绝不可让小人杂碎骗了去。

    佳偶天成,他念了几遍这个词,嫉妒似阴暗小虫啃噬着他的心脏,躯壳和油烹火煎一样察觉不出冷热来。

    原是洗澡水凉了,得出去了。

    这时司礼监的大门被人砰砰的拍响,是哪个没眼力见的小太监还来折腾他?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明儿不能说?

    程淮之恼怒地出浴,随意穿了件月白的寝衣就去开门,松垮的带子挡不住这人腹部有料的肌肉,横亘在上面,简直是多余。腰是腰,腿是腿,瘦削但不单薄,仙品啊。

    本来以为他当了宦官以后会略微变化,结果她忘了,再是宦官,本质上也是个成年男人的躯体,程淮之打小练武防身,能差到哪里去?

    这是魏杏瑛看了以后的感受,她吸了吸不存在的口水,这一幕始终在脑海里重演,一副魂飞了似的模样。

    程淮之他确实没想过,魏杏瑛会半夜来访,羞耻直接烧得他面红耳赤,瞠目结舌。

    这在以前是从来没发生过,难不成是想他了?

    他又摇头否定这个想法,魏杏瑛不是那种色胆包天的人,指定是出什么急事了,他急忙顾不得羞耻,拢住寝衣,转头捡了衣架上的蟒衣穿在身上,挡住了底下风光。

    魏杏瑛啧啧两声,深表遗憾,随即拍了拍脑袋,怎么把正事忘了?她立刻焦急地说,“程淮之,今儿太子来找我,卫婉替了我,你快瞧瞧她去吧。”

    程淮之稳了稳心神,扶住她颤抖的肩膀说,“不用急,你先进来喝盏茶润润嗓子。”

    魏杏瑛直接坐到了圈椅上,狠狠灌了口茶,一路小跑过来,她简直快岔气了。

    她瞧了下程淮之细眼中净是关怀,但纹丝不动的模样,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还不去?卫婉她不愿啊,我恐太子醉酒,行事莽撞,可能会伤了她,她替了我才会受此等屈辱的。”

    程淮之给她理了理衣襟,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她是不是说了这是他们夫妻两的事儿,让你别插手?”

    魏杏瑛瞪大双眸,“你怎么知道?”

    程淮之理所当然,“你不用管了,娘娘,这是她自个的选择,她爱太子,她个人甘愿的,我去就是搅事,连卫太傅,或者卫太妃都乐见其成,您何必挡人家路呢。”

    魏杏瑛颓废了一会儿,靠在椅背上,觉着这很没有道理,很是奇怪,念叨着,“原来她自个愿意啊,你说太子对她那么不好,她为什么就不理智点保全自个儿呢,这事事后如果被太子发现了,不知道怎么被厌恨呢。”

    程淮之垂下眼,一语双关,似在说自愿献身的卫婉又在说自己,“这世间的情爱本就是没有道理的,娘娘,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我爱您,她爱他,您又爱着谁或者不爱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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