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栀闻言微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从头到尾周柏城都没有失礼的地方,反倒两次送她,帮到她忙。

    是她该说感谢才对。他干嘛要说抱歉?

    她偏过头去看着他,视线描摹他轮廓,见他眉头皱起,清俊的眉眼间拢起一个川字,眼里的纠结和其他某种情绪混在一起,浓得快要溢出来。

    像是负罪感。

    意识到这点,温栀心脏猛地一缩。

    没想到周柏城竟是这种性情。

    极度刻板、连一点小事都要做得合矩认真的性情。

    几代从商的家庭,也能养育出道德感这么高的性子?

    温栀隐隐吃惊,忙道:“没关系的。”

    周寒鸣只是走得匆忙了一点,真要论起来,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为了这点说抱歉,实在犯不上。

    她柔声道:“你们能来看我爸,还陪他聊天解闷,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只是周寒鸣的兄长,又不是周寒鸣的家长。

    哪怕周寒鸣真的犯了什么错,也没必要将错归拢到他的身上。

    没必要对自己那么挑剔严苛。

    只可惜她与他三面之缘,关系比起陌生人不差多少,且她也不喜欢对他人指手画脚。更何况周柏城会这么上心他的弟弟,也许正是他们兄弟二人关系好的一种证明,她一个外人,干嘛对他的选择评头论足?

    说完这句之后,温栀便停了下来。

    周柏城低眸看着她。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他说:“再见。”

    温栀笑笑:“再见。”

    她转身离开,走向医院外面那家离她最近的便利店。

    周柏城脚步并未移动,反倒站在原地,看着温栀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他视线。

    三。

    他长身玉立,在心里默默说了个数字。

    三面——

    他和她一共见过三面。

    第一面,楼梯间,一瞥而过。

    第二面,隔着雨帘,他坐在车里,看着她在面馆吃完一碗面。

    而这第三面……这期间,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看了她多少次。

    有时偷偷,有时光明正大。

    有时能有所察觉,有时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譬如此刻,便是光明正大的。

    敏锐如她,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白日里几次捕捉到他下一秒就会收回的目光。可她似乎对他有什么错判,错愕之后,神情很快就会转为心安。

    可是……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放心?

    周柏城沉沉吐了一口气,抬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压力感了。

    有些东西正在失控。

    这一点只有他自己能意识到。

    刚才,他竟然冲动地想要提出代替周寒鸣送她一程。

    这不对。

    她是他弟弟的准未婚妻,婚事已经被众人合力描绘得现出清晰轮廓,只差几层窗户纸便能彻底浮出水面。这场故事里本就不该有他这个角色。

    他只是一个合该隐匿在暗处的助推。

    该断了。

    善医者治病于未病,善战者治乱于未乱,一切的问题,如果能在刚开始失控时就加以控制,成本的损耗和未来可能会遇到的风险都会被降到最低。

    和外在斯文儒雅的容貌不一样,周柏城本质上还是个雷厉风行的商人,连外在的斯文儒雅也只是这两年才有的乔装。

    他做事精于算计,头脑极度疯狂冷静,习惯在问题出现一丁点苗头时,就将其彻底掐断。

    不计成本和代价也要掐断。

    风起青萍,一旦放任已经察觉到苗头的问题于不顾,日后可能会发展成更加棘手的大麻烦。快刀才能斩乱麻,是时候掐断这个让他开始失控的源头了。

    短时间内,他不想再和温栀见面。

    趁现在他的异样还只有自己能意识到,一切还来得及。

    但在此之前,还有事情要解决掉。

    -

    停车场。

    周寒鸣躲在一辆车后,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确定没人跟来,他才长舒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走出来。

    打开车门,肩膀蓦然一沉。

    极具压迫感的力道。

    周寒鸣下意识浑身肌肉紧绷,防备性的姿势,回过头见是周柏城,泄气皮球一样软下来。

    “吓死我了。”

    “躲谁?”

    两人同时说话。

    周寒鸣面带庆幸,周柏城脸色却冷凝。

    周寒鸣讪讪:“哪有躲谁?”

    说完弱弱道:“我知道我表现得不是很好,但也还行吧……要不是你突然喊我来,我也不会没做好准备。”

    “准备?”周柏城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并不打算配合,反倒将他心里最后一块遮羞布揭了下来,直截了当地问,“刚刚走过去的那几个护士里,哪个是你在躲的人?”

    地下停车场的光线昏暗,他面目沉在阴暗的那一侧,无端像个恶煞凶神。

    周寒鸣跟着进车,还想反驳什么,刚一张口,又听到周柏城说道:“想骗我就多考虑一会儿,别又张嘴就来一个不过脑的借口,拙劣到能让人一眼看穿。”

    周寒鸣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说不出话。

    半晌后,他喏喏:“是戴着绿色发夹的那一个,上个月我刚刚和她分手。”

    周寒鸣悔恨极了:“我都已经和她分手了!是她在缠着我!要不是她在这里工作,我早就来医院看望温伯父了……”

    他越说,只见对面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变得烦躁起来,昏暗光影里显得格外阴沉,周寒鸣猛地噤声。

    周柏城问:“干净利落地分了?”

    周寒鸣猛点头。

    “之前所有都是?”

    “是的。”

    周寒鸣回答得自信。

    他自认是位大方的情人,分手时给的补偿从来都很到位,想从一段关系里抽身而出时绝不拖泥带水,从没有人说他的不是。

    更何况就算对方意不平,时间也会抚平一切。

    眼下他躲着的这个小护士,也早晚会忘掉他这个人。

    “你最好已经全部打理干净。”周柏城淡声道,“温小姐不是能帮你收拾这些烂摊子的人。”

    周寒鸣一听这话就有些来气,明明他和温栀相识更久,为什么周柏城却摆出一副更了解她的样子?

    温栀脾气好,没性子,这可是他妈都认证过的。

    他怎么就知道温栀不能容忍他那些过去?

    “有空多来和温伯父聊聊天解解闷,他还有几天出院,住院那么久,难免烦闷无聊。”

    “温栀如果也在,多和她聊聊你们高三的同学和老师,想想她的社交范围。”

    “哦,对了,她口味偏好清淡一些,和你很不一样,和她一起出去,记得多照顾一下对方的口味。”

    周寒鸣忍无可忍,呛声道:“你是我哥还是她爹?”

    周柏城骤然停顿下来,漆黑的眼珠辨不清里面的情绪,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

    突然沉默下去的氛围和清脆的敲击声惹得周寒鸣心慌。

    地下车库终年不见天日,四周漫溢着一股阴寒的冷气。

    周柏城看过来那一眼时,周寒鸣觉得格外冷。

    “知道吗?”周柏城忽然笑了一声,笑容依旧是惯有的谦和,可这笑容落到周寒鸣眼里就如同笑面虎一样。

    周寒鸣忽然很后悔自己刚才那句不经大脑的话。

    “我要是她爹,就绝对不可能让她嫁给你。”

    “你都不会有和她见面的机会。”周柏城好整以暇地说道,“你惹下的桃花债,可不止会报应到你一个人头上。”

    言语落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周寒鸣脸色异常难看。

    看着他恼怒却有不敢言的神情,周柏城却又一次想起温栀。

    想起他说抱歉时她满脸的无所谓。

    可他说抱歉又不是因为小事。

    他看到了那时经过的那几个年轻护士,猜到了周寒鸣落荒而逃的原因。

    纵然他离家多年,回来后所有人都在说周寒鸣已经收心,变得听话懂事,踏实肯干。

    可终究不是。

    他就不该应下老太太的请求。

    除却那一身生来就有的锦绣,他这个弟弟就不算个好人,哪里还剩与人家姑娘般配的地方?

    不过,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他也不是什么善心的菩萨,一向没有改写他人命运的乐趣。

    “话我就说到这里,忙我也就帮到这里了。”他轻轻拍了拍周寒鸣的肩膀,眉眼里是这几日难得的轻快与愉悦,“以后,你好自为之。”

    -

    另一边,温栀到便利店买了一个白色花瓶,一把普通的剪刀,用来安放周寒鸣带来的那束鲜花。

    她将花瓶摆在靠窗的位置,拿着剪刀修剪花枝。温建国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轻声问她:“今天你怎么是和周家那位大公子一起来的?”

    温栀如实作答:“和新公司的老板一起吃饭,老板的丈夫和他是朋友,恰好遇见了他。”

    “新公司?”温建国捕捉到关键词,笑起来,惊喜道:“栀栀面试成功了?”

    “对啊。爸爸,我说过的,你的女儿本事很大的。”温栀也笑,脸上露出一种在父母面前才有的得意。

    温建国满脸宽慰,想起另一个女儿,很快又深深叹了口气:“对你,我从来都是放心的。”

    温栀道:“姐姐也很关心你的。”

    “她……”温建国苦涩笑了笑,摇摇头:“不说她,不如说说你。你对周寒鸣印象怎么样?”

    温栀沉默起来。

    温建国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很快,温栀故作轻松地笑笑:“还不错。”

    “他还年轻,没有完全定性。”温建国道:“栀栀,如果不喜欢,不用勉强自己。”

    “当然没有。”温栀笑着,眉眼弯弯,梨涡深深,情绪滴水不漏。

    可她哄哄别人也就算了,温建国还是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他那苍白消瘦的脸上多了抹难以消解的忧愁。

    温栀是个自己心里有主意的,他说太多也无用。温建国愁归愁,只道:“你只要记住,以后不管你做什么,爸爸都不会怪你的。”

    “嗯。”温栀点头。

    她转而问起来:“爸爸对周寒鸣的印象怎么样?”

    温建国在心里想了一想,说道:“他年纪太轻,心性未定,只和他聊了这一会儿,还看不出太多。倒是他哥……”

    他突然一顿。

    温栀好奇道:“他哥如何?”

    她记得温建国第一次提起周柏城时的欲言又止。

    可偏偏这样,温栀更加好奇。

    到底有什么不好说的,让她爸两次支吾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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