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一个深夜,索额图,正在府内书房之中,挑灯办公,今年湖北,湖南,广西,山东,四省连报蝗灾,宫中财政,一时收紧,朝中,更有诸多要务,纷至沓来,件件须他躬亲,各方,还当及早筹备,令他忙得,已是焦头烂额。

    “老爷,书信。”只见一名下人,毕恭毕敬,手持着一封信件,站在屋外。

    “你下去吧。”索额图顿感怪哉,接过下人手中的信笺,回到屋内,漫不经心地,将它拆开。

    信纸,捧于手中,他却一下子,惊呆了,此信字数,不过寥寥几百,却竟是由数十张碎片,粘合拼接而成,每一片上的字体,又皆独一无二,绝不重复。

    “索大哥,这一封信,是我,请多人先后代笔所写,虽然,我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命人,在暗中监视着你,但事关重大,我实在无人所托,所以只好,走这一步险棋,实不相瞒……”

    索额图,识得来信之人,惊喜,瞬间冲上了心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双手,竟不禁颤抖起来。他心里清楚,小宝,是不识字的,天知道他,为了写就,为了拼成这一封信,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

    思绪渐远,他亦想起了当年,小宝从通吃岛归来,受封一等鹿鼎公后,自己在家中,为他设宴庆祝时的情形。

    当夜,酒过百杯,宾客散尽,韦小宝,已几近大醉,半梦半醒之间,竟和自己谈起,此次回京,再见到皇上,已是倍感疏离,然而,更加令他忧心忡忡的,是皇上对天地会一事,再□□让,只是诱他回京的缓兵之计,早晚,还会逼他带兵去剿,由此,已心生离朝归隐之意。

    自己,念在二人相交一场,不愿就这样,与他断了联系,更是将他出逃失踪期间,皇上的一言一行,记在心上,虽然,不知他酒后所言,有几分真实?但想到万一日后成真,皇上,必定会再兴搜寻之举,倘若依似从前,迟迟无果,定然,又会龙颜大怒,自己,也恐遭牵连,便从此,对他的行踪,有所留意。鹿鼎山一别,皇上回宫后不久,就从地方召回,并提拔了,这本不见经传的巴彦,彼时,他已能稍稍猜到皇上,于此中的用意,便在私下,与巴彦,走得更近了些,希望借此,能够有所斩获。二人本就相识,一切,自顺理成章,只可惜天意弄人,他本以为小宝,已经故去,今日之信,委实,是让他大喜非常。

    信中,韦小宝,将自己三年来的经历,自己当下,所遭遇的窘境,所掌握的信息,还有自己,于心中的计划,和盘托出,在书信的最后,他这样说道:“这些匪徒,悄悄潜伏在民间,我一直,在注意他们的动向,最近,他们行动频繁,我实在担心他们,是想对皇上不利,可我自己,又不方便现身,只好恳求索大哥,设法让皇上,留意到这件事,以做好防备,小弟,知此事凶险,将大哥牵涉其中,实在抱歉,索大哥,若愿意帮我这个忙,就请托人,将所附信物,放到城西鸦儿胡同,一棵老槐树的树洞之中,到时,自有朋友,前来取回,感激不尽!”

    阅毕全文,索额图感动至深,不觉,已热泪盈眶,几个月前,巴彦突然,传回韦小宝的死讯,皇上伤心欲绝,之后,过了一月光景,先前,被派到各省各地,搜寻韦小宝下落的人手,也都陆续,回了京城,索额图见状如此,也深深,为他的离去,感到难过,却想不到……

    “韦兄弟,得知你平安无事,大哥不知道多高兴!你对皇上,真是赤胆忠心,情深义重,大哥一定想办法帮你!!”说着,他将书信,置于烛前,看着它,化作微风中,飘舞的残烬,似有万般不舍。

    这一晚,可谓,是一个不眠之夜,收到来信的他,再无半点心思,专注于公事之上,只是兀自,在房内踱步,平心而论,小宝信中所求,并不简单,虽为当朝重臣,他竟也一时,想不出个两全其美,天衣无缝的法子,左思右想,只觉无论如何,都很是不妥,不禁苦恼非常。

    又过得几日,索额图邀了几位旧友,在府中小叙,康亲王,明珠,多隆,与巴彦四人,先后携贺礼入府,不久,几人围坐桌前,品佳肴,饮美酒,气氛一时,欢愉不已,三巡过后,索额图却又率先,举杯相敬,“今日,适逢索某四十五岁寿辰,特邀几位大人,入府同庆,本应大宴尊客,却无奈事有不巧,近日南方多省,灾情严重,索某听闻,更是痛心疾首,实在无心享乐,皇上更下旨,命朝中各事从简,故而今日筵席,不免粗茶淡饭,颇显简陋,还请几位大人,不要见怪。”

    “索大人爱民如子,心系苍生,实在令人钦佩,真乃朝中的典范。”康亲王笑着说道。

    “哎何止如此啊,索大人为赈灾一事尽心尽力,简直是救苦救难,菩萨心肠。”明珠见状,也忙附和着。

    多隆与巴彦,深知自己拙于口舌,阿谀奉承,自是比不过明珠两人,只好举杯赔笑,以解尴尬,不过,在这一片佳肴美酒,喜庆欣愉的氛围中,巴彦,却显得心事重重,坐立难安,若不是与索额图多年的交情,又恰逢寿辰,实在不便推诿,他恨不得马不停蹄,率部离京而去。

    几人,从傍晚聚至深夜,才尽兴而散,索额图回到书房,见巴彦,早已在外等候,顿觉心头大石,已落下多半。

    “方才在寿宴上,索大哥几次给小弟使来眼色,不知所为何事?”不等索额图开口,巴彦却直截了当地问道。

    索额图,见巴彦如此开门见山,亦不再兜圈子,将他请进内堂,反锁大门,轻声说道:“索某深知,此事机密,朝野上下,来龙去脉,无几人知晓,巴彦老弟,是个实在人,我也就不再隐瞒了,三年来,皇上命你,带几名心腹,到江南,秘密调查韦兄弟的下落,如今,事已至此,不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呢?”

    谈到这里,巴彦的脸上,蓦地浮现出万分忧虑,与羞愧,“巴彦无能,离京三年,竟无丝毫成绩,韦大人一家,被人所害,如今几个月过去,我却依然,查不到真凶,上次回到京城,得知韦大人的死讯,悲痛彻骨,却又追悔莫及,皇上大病了一场,这次,看了我们五人所查到的线索,更是大为震怒,要我增派人手,再从头查起,尽快了结此案,我已深感力不从心,地方官府,虽然也在全力协助调查,却仍是一筹莫展,我,我真是有负皇上所托,实在无地自容!索大哥,说句实话,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巴彦老弟,不必太过忧心,今日,我看老弟,在席间愁眉不展,亦未与几位大人畅饮,便猜想老弟心中,必有烦恼,故而才示意你,在寿宴之后,稍留片刻,你我算来,也有多年的交情,我这个做大哥的,又岂能坐视不理?你尽管放宽心,大哥自然会为你,出谋划策。”

    “多谢索大哥关照!”巴彦拱手示谢,并追问道:“不知索大哥,可有良策?”

    “实不相瞒,几年来,我虽身在朝中,却一刻,也不曾懈怠,差人在暗中查访,总算有所收获,相信,一定能够帮得上你。”

    巴彦听闻此言,心中惕然,忙压低了声音,“自从韦大人,在鹿鼎山失踪以后,‘韦小宝’一词,朝中,已几乎无人,敢在圣前提起,皇上,更明令禁止旁人,牵涉此事,索大哥此举,岂不是忤逆圣意?”

    索额图,倒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微笑道:“巴彦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们做臣子的,一定要懂得,如何揣摩圣意,你在宫中当差的时间,也不短了,皇上的脾气,你还不了解?皇上和韦兄弟,可是从小玩到大,出生入死,情如兄弟,皇上,如果当真,已经放下过往,如今,又不似从前,年少贪玩,试问,怎么会不许旁人,接近练功房呢?当年在鹿鼎山,皇上,又怎么会命人,不眠不休地挖掘洞口?之后,又怎么会微服扬州,遍寻烟花柳巷?现在,又怎么会一再催促你,尽快了结此案呢?我想,皇上所谓,不许旁人牵涉此事,是深知韦兄弟,在朝中左右逢源,朋友不少,怕他们会给韦兄弟通风报信,妨碍搜寻罢了。”

    索额图顿了一顿,将一张纸,塞到巴彦手中,继续说道:“个中乾坤,尽悬于此,索某此举,用意有二,其一,我与韦兄弟结拜多年,如今,他被歹人所害,我这个做大哥的,难过之余,也自当竭尽全力,找出真凶,以慰韦兄弟一家,在天之灵!只有这样,才不枉我们,相交一场。其二,这三年来,皇上,为了韦兄弟的事,费尽了心力,我都看在眼中,我也希望,能够略尽绵力,为皇上分忧啊。”

    “索大哥不愧为朝中重臣,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兄弟肝胆相照,巴彦佩服!只是,索大哥既然在暗中调查此事,已有眉目,为何,不乘胜追击,反而激流勇退,将如此珍贵的情报,与我分享?”

    索额图摆出一副遗憾,又无奈的样子,说道:“索某何尝不想?可无奈,政务缠身,不仅要为赈灾做好调度,更有诸多大事,要我劳心劳力,亲自督办,索某近日来,已是忙得废寝忘食,自顾不暇,再加上,我又不会武功,试问,又怎能有所作为呢?”轻轻,拍了拍巴彦的肩膀,索额图接续道:“巴彦,你在宫中,前后多年,却始终苦恼,没有立功的机会,大哥这也是,有意成人之美呀。”

    巴彦微微点头,感动万千,“巴彦多谢索大哥指点,提携,大恩绝不敢忘!”说着,便行叩谢之礼。

    “言重了。”索额图忙扶巴彦起身,“你我多年的交情,这样说,可就见外了,我看,事不宜迟,还是尽早动身吧。”

    “索大哥说的是,巴彦告辞!”说着,巴彦转身,离开了索府。

    送走了巴彦,索额图心下窃喜,想到:“这样,我不必惊动皇上,又能借巴彦之手,除掉那帮匪徒,一来,可避欺瞒君上之罪,二来,巴彦,有了立功升官的机遇,将来必定对我,感恩戴德,三来,既为韦兄弟重拾家业,扫清了障碍,也不算辜负兄弟所托,更加重要的是,巴彦为人,忠厚耿直,事成之后,他定会找机会,向皇上奏明我的功劳,到时,皇上龙颜大悦,加官进爵,岂不唾手可得?真是妙极,妙极!”

    徐州……

    这晚,韦小宝,总算等来了,他日夜挂怀的信物,他将那物件收好,面露喜色,坐在桌前倒了杯茶,开怀地一饮而尽。

    “小宝,我照你说的,把他们的行踪路线,都画出来了,看看这样,会不会对你有帮助?”双儿兴冲冲地跑进屋来,见韦小宝喜上眉梢,又好奇地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韦小宝搂过双儿,打趣道:“我的好双儿,给我把这群乌龟的行踪都画好了,还有什么不开心的?”说着,抬手刮了刮双儿的鼻子。

    双儿将手中的图画,在桌上铺开,又耐心地,跟他分析起来,“我们第一次发现他们,是在扬州,之后,他们在淮安府出现过几次,接着是海州,现在,又是徐州……”

    韦小宝点了点头,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北上之后,又往西边去了,最近这半个多月,他们在徐州,又突然安分了,直到今天,才又动了起来,妈的!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对了双儿,你不是说,找到了他们的联络暗号么?”韦小宝想到这里,侧头问道。

    双儿从腰间,取出一张纸来,上面,画着几个参差错落的菱形,而在这几个菱形,所围成的空地中央,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巨蟒,昂首盘踞其中,“他们的联络暗号,我不敢轻易去碰,只能默默,记在心中,回到这里,再凭着记忆画出来。”

    “真是辛苦你了双儿,不过,说起来,可真是奇怪,我怎么不记得神龙教,有这样的联络暗号啊?”韦小宝努力回忆着自己,还是白龙使的那些年,却一点,也不觉得眼前之物,像是神龙教的东西。

    “我已经飞鸽传书,问过荃姐姐了。”双儿,见韦小宝额头微蹙,温柔地说道,开解着他。

    “荃姐姐怎么说?”不等双儿再言其它,韦小宝便抢过话来问道。

    “荃姐姐说,这上面画的,虽然和神龙教曾使用过的一种联络暗号很相近,但还是不同,神龙教,一直隐匿在辽东,江湖上,知道他们的人不多,另外,荃姐姐还提到,神龙教和少林寺,还曾有过些恩怨,小宝,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想往少林寺去呢?”

    “大师是辽东胖尊者。”韦小宝眼前一亮,轻轻起身,记起了当年,在五台山上,澄心大师,跟胖头陀所说的话,还有那块,被他搬走的,镌有蝌蚪文的石碑,再者,陆高轩胡诌出来的译文,也的确,提到过少林寺,几条回忆的波涛,怦然聚拢,心中骤是一紧,“难道他们,真的是冲着少林寺来的?”

    心念一动,韦小宝似乎终于明白,一路北上之间,他们为什么,却会从海州,突然往西去了?“可是,今年四个省份,都受了蝗灾,广西一带,最为严重,不过听说,这次灾情,范围很大,就连河南东北部,也受到了波及,现在往河南去,不是自讨苦吃吗?再说,少林寺那么多高手,他们真敢,找少林寺的麻烦?”韦小宝不解地思忖着,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双儿,看他凝眉苦思的样子,宽慰道:“小宝,我们现在,在这里猜来猜去,也不是办法,如果这伙人的目标,真的是少林寺,一定会继续往西前进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联络暗号,这几次下来,对他们的行踪,规矩,也多少有了些了解,想要再找到他们,我想,不会太难。” 双儿指着地图,又道:“如果他们,真的打算往少林寺去,我看定远县,应该就是他们的下一站,我们到了那里,一切,不就都明白了?”

    “嗯。”韦小宝眉宇之间,显出了一点心安,长长舒了口气,“这样,我就放心多了,哈哈,我看到定远县,走完这一趟,我们一家人,就又可以团聚啦!诶,对了,说起来,我记得沈老爷家的老宅,就在定远县吧,我们和沈老爷,也有段日子没有联系了,沈老爷,从前待我们不薄,不如借此机会,走动走动也好啊。”

    话音刚落,韦小宝又迫不及待,补上了一句,“要我说,以后要避开这伙人的纠缠,还是得去个远一点儿的地方,双儿,你说我们之后,去哪里好呢?”此刻的他,早已没了不久前的担忧与焦灼,只挑起眉毛,畅想着团圆,美满的未来。

    双儿,站在身后,拉他坐下,两臂,搭在小宝肩头,温柔如水,“小宝,如果他们的目的,真的在少林寺,我们是不是,该和少林寺的各位大师,知会一声啊?虽然澄观大师,他们武功精湛,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人,行踪那么诡秘,我怕大师他们,如果没有防备的话,会有危险。”

    韦小宝收了笑意,郑重地答道:“嗯,当然了,怎么说,我也在少林寺待过半年,多亏师兄,和几位师侄照顾,才能两次,在五台山,击退那些该死的喇嘛,帮助行痴大师,安全脱险。双儿,你为我,想得真周到啊!这些人,要真往少林寺来,我们,也是该送个信儿去,以免他们,被歹人所害嘛。双儿,这些日子,让你陪我跑了这么多地方,吃了不少苦,真是难为你了!”

    双儿并不答话,却只是幸福地摇了摇头。

    子时已过,虽是忙碌了一天,可韦小宝,却并无多少倦意,他吹了蜡烛,卧于榻上,静静把双儿,抱在怀中。望向周围,那深渊似的黑夜,思绪,渐渐飘远,他深深知道,自己最担心的,还是那个人,只要确认了他们,不是想要害他,自己,便可就此收手,远走天涯,此时此刻,他也在心底,虔诚地企盼着,企盼着事情,不要再生枝节,不要再向着,更加复杂的方向而去。毕竟,他很热切地希望,一切,都能够尽快结束,因为,只有这样,他们一家,才能真正团聚,才能再次,携手远行,去追寻他心底,那份他始终,渴望着的恬静,与淡然。

    “不是我希望怎样,是你自己希望怎样,你骗得了任何人,却始终,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然而,每每想起,上一次,自己回到运庄的时候,苏荃,曾对他说过的话,眼前的路,却又只剩下了一片灰暗,踌躇难抉。

    “我自己希望怎样?我自己,希望怎样呢?”低语细细,愁绪飘来,本已渐趋明朗的心境,却又不知怎么,有了许许多多的茫然……

    “小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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