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嵩山。

    时间已过晌午,山中的雾气,却始终,没有完全散去,左右瞻望,恍如仙境,与那,只在几日之前,他所亲历其中,亲眼见证的人间炼狱,真可谓天壤之别,韦小宝,静静地赏着,望着,赏着那缭绕在身周的云海,青岚,望着那目之尽处,忽隐忽现的群山,心情,是越发舒朗,畅快,他吊儿郎当,哼着“十八摸”的调子,走在山道上。

    徐州一别,不过半月,那些家伙,果然又在定远现身,他和双儿,便依先前所说,去往沈家老宅拜会,彼时,沈家老爷,早已深居宅中,不问世事,见故人到访,倍感欣然,盛情款待,自不必说。

    沈家财力雄厚,家业甚伟,无论票号钱庄,酒楼赌场,还是茶叶丝绸,柴米油豆,无不做得有声有色,如日中天,当年,韦小宝携着妻儿,避祸云南,无意之间,与沈家结下了缘分,一别数载,如今,沈老爷年事渐高,将自己穷毕生之力,所创出的基业,交付独子之后,又斥资万两,遍请能工巧匠,几月光景,沈家老宅,竟焕然一新,颇显雄伟壮阔,富丽堂皇,自己,则雅居其中,只求落叶归根,颐养天年。

    定远一行,韦小宝心中,是有些打算,他跟双儿,追寻着那伙神秘人的行踪到此,特往山中,寻会故人,欢颜叙旧之余,更是盼望沈老爷,能够为自己,和如今执掌着家业的少爷,牵个线。这沈家少爷,饱读诗书,精明能干,虽是自幼长于苏杭,却有着几分北方汉子的豪爽,五湖四海,贩夫走卒,他无所不交,识人无数,自己,虽和沈老爷有些交情,却始终跟他,缘悭一面,今次,若能有幸结识,自己将来,走南闯北也好,再还乡梓也罢,商场之上,江湖之中,有个照应,总也是极好的。此外,茶庄一事,若能得沈家鼎力相助,相信,定会顺风顺水,无往不利,毕竟,他答应了双儿,要为她开一间茶庄,可他对茶叶,却当真是一窍不通。

    忆起自己一家,在扬州的见闻,遭遇,还有张,王,岳三家的变故,虽未至言无不尽,推心置腹,韦小宝,还是坦诚地,将自己对沈家的担忧,直言以告,沈老爷听闻如此,铭感五内,执意相留。

    盛情难却,复有茶庄之事,尚未及详谈,于沈宅多留几晚,将诸安排妥当,于情于理,皆为上策,可时不我待,倘若那伙人此番西行,当真意在少林,眼下形势,已是迫在眉睫,韦小宝只好伺机而行,借故让双儿得以脱身,先他一步,往少林报讯,当然,他留身此处之间,略施小计,骗得些银两傍身,自也是少不了的。

    然而,数日似神仙般的快活,却也丝毫,没有令他怠慢下心中,所挂怀的正事,韦小宝,依然在密切注视着,那伙神秘人的动向。约定日后,待得一切安定,自己,必再登门拜访,以备茶庄之事,作别了沈家,韦小宝发现他们,竟真往河南去了,只是,无论体力,还是技巧经验,他都不及双儿万分之一,一连数日,奔走劳顿,如履薄冰,早让他叫苦不迭,疲惫不堪。

    刚入河南不久,韦小宝,便大大见识了,这里的混乱,当下的灾情,远比自己先前所想,所听,还要严峻百倍,农家各户,男女老幼,皆苦不堪言,在这样的磨难,与煎熬下,动乱与逃荒,时有发生,更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见得这等惨况,他心中,很是不忍,有时实在看不过去,也会布施一些,给眼前,这些可怜之人,虽然他自己身上,也没有太多银两。

    而更加糟糕的,是拜灾情而致的混乱所赐,他终究,还是失去了,那伙神秘人的下落,人哭鬼嚎,狼藉一片,置身在此,虽有暗号烂熟于心,韦小宝,却也再没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不过,他心中所盛的焦虑,却在日渐淡去,双儿已先他一步,往少林寺报讯,那伙人,要真往少林而来,现下,已是飞蛾扑火。事实上,自打入了河南,他虽无一刻,不累得筋疲力尽,可心情,却日日大好,因为一切,都在告诉着他,自己和双儿的猜想,应当不错,那些家伙风尘仆仆,一路奔到河南,定是有所图谋,只是,他始终也不明白,今年河南东北,灾情严重,这伙人此时前来,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少林寺,这一个答案,或许,这少林寺中,真的隐藏着,什么石破天惊的大秘密。

    不过,海大富曾讲,知道的事情太多,命不会长的,所以,真相几何,他并不萦怀。那少林寺,乃泰山北斗,群僧武艺,冠绝天下,同时,他也坚信,少林寺收到双儿的消息,必会有所防范,就算对方再神出鬼没,有备而来,此时来犯,也必吃大亏,就此覆灭,也说不一定,如此想来,他可当真,是要体验了一把,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爽快,而更加,令他感到释然的,是现在看来,这伙人的目的,并不是小玄子,那么,他也可以,就此安心了,眼下,他只想着赶快,跟双儿会和,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分别之时,他们约好,七月二十,在嵩山望都峰会和,眼看着时间,还大有余富,韦小宝想着,既然事态,已基本明朗,这些日子,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辛苦,几乎,连一个囫囵觉也没有睡过,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现在不管怎么说,也该舒舒服服,好好休息一下,犒劳犒劳自己才是,可他手头,已没有了多少银两,不能找个赌坊,尽情玩个痛快,这附近,也没有温柔乡,让他好好放松身心,有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心肠一软,便慷慨解囊,接济那些灾民。

    百无聊赖,又郁闷之极,他只好不紧不慢地,向着嵩山望都峰赶去。

    日头渐上,缕缕飘岚,在阳光的映衬下,闪烁着焕彩,与晶莹,转过了一道急弯,他却与一路人马,不期而遇,这一路,共十人有余,个个身材健硕,颇有武者之风,见韦小宝孤身一人,走在路上,为首的汉子,将他拦下,其余几人见状,也皆围将上来。

    “哎,你有没有见到一大队人从这里经过?!”

    “一大队人?没有啊。”

    那汉子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心中大惑,又很是警惕,“你是什么人?来嵩山干什么?!”

    听闻对方如此言语,韦小宝瞬间,就猜出了些事情,只不过,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所说的“一大队人”,是指什么?但见对方人多势众,个个身怀武功,知道自己,是绝惹不起的,这伙人呢,也不是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追踪的神秘人,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跟双儿会和,不可节外生枝,他心念一动,知为今之计,只要敷衍着,从这人面前混过便好,于是,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答道:“在下扬州人士,今日偶遇,真是幸会幸会,不知几位兄台,来嵩山所为何事啊?”

    “别多话,你来嵩山干什么?”那汉子看韦小宝,对自己的问题问二答一,怒喝起来。

    “妈的,老王八不吃这套,看来得编个故事,才能蒙混过关。”见那大汉对自己转移话题,反客为主的说辞并不买账,韦小宝摇摇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真是说来话长啊,我本是扬州,大户人家的公子,与隔壁人家,府中的小姐,两情相悦,定下终身,却不料父母棒打鸳鸯,极力反对,我们只好偷偷跑了出来,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想不到之后,竟每天夜里,都噩梦不断,所以,我们就想去少林寺,求那里的大师做做法事,好让菩萨,保佑我们天长地久,情谊两缠绵,呐,你们要不信呢,可以跟我一起到少林寺去的啊,我们约好在少林寺见面的,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啊。”

    韦小宝担心双儿,见他不去赴约,会找到这里来,到时,还真得有个说辞,便把当年在五台山,说来骗胖头陀的话用了起来,不过,双儿会武功这一点,他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心想:“这下总该万无一失了吧,有种你们跟着老子到少林寺去啊,定叫你们有来无回!”

    这时,有人附在为那首的耳边,说了句话,那人立时反应过来,怒道:“糊弄谁呢!少林寺乃禅宗,是不做法事的,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老实!”话音未落,便已气势汹汹,冲了上来。

    “啊!”还不等韦小宝有所反应,他的手臂,已被反在身后,扭曲得都快断了,好像那人,只再施力一捏,他的胳膊,便就此废了,这擒拿的手法,显是神龙教的路数,可是,他对这十几张面孔,却没有丁点印象,真是奇怪极了,心中,已大感不妙,知道自己,跟双儿的追查,是无法就此收手了,可现在,他疼得要命,哪里还有心思再想,只好下注来个通杀通赔,立刻求饶道:“好汉饶命,我说,我说!”

    那人轻轻,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臂,得意道:“快说!再敢耍花样,我就送你归西!”

    韦小宝双手,立刻向上高举,随后,又收在胸前,喊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那十几人立时大惊,相觑一眼,便即跪下,也附和起来:“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实不相瞒,在下就是白龙使。”韦小宝见对方果然是神龙教的人,心中的忌惮,已放下了许多。

    “放屁!白龙使明明是钟志灵!你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为首的汉子又跳了起来,手上,已有了出招的动作,他身周的其它几人,也都依着他的样子,满眼戒备。

    “原来这些蠢材,连钟志灵已经死了都不知道,真是蠢到家了!!”韦小宝胸有成竹,他接着说道:“神龙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神龙飞天齐仰望,宝训声威盖八方,五龙令在此,见五龙令如见教主!”他从身上,摸出了五龙令,一本正经地,念起了神龙教的誓词。

    为首那人目色一惊,随后又带众人,簌簌跪下,拜伏于地,他唯唯诺诺,赔起了笑脸:“小的图伦,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白龙使,还请白龙使赎罪,不知白龙使突然造访嵩山,有何贵干?洪教主如今,又身在何方?”

    韦小宝,见他表面上恭恭敬敬,言辞中,却还在试探自己,心想:“就凭你知道的那点消息,还想试探老子?”于是,开心地挑起了眉毛,“起来吧,钟志灵犯上作乱,已经被洪教主正法,我教经历了两次内乱之后,如今元气大伤,洪教主目前,正坐镇神仙岛,钦命我为新一任的白龙使,集合我教余众,重振往日雄风。”

    几人,听了韦小宝口中的话,将信将疑,点了点头,图伦心下,却是大恼,“这么多年,我们都被洪安通那个老贼迫害,本以为那老东西已经死了,想不到,他居然还活着,还派出新一任的白龙使,事关重大,看来,得把这个白龙使带回去,让大哥定夺,我圣龙门,绝不能再受人鱼肉!!”

    虽然,已经确定了这些人,是出自神龙教,不过,相比于得到的答案,韦小宝心中,还是疑惑更多,这些日子,他跟双儿,一直在追踪着,那伙神秘人的下落,虽不曾与对方真正谋面,却也远远见过几次,与眼前这十几人,样貌身形,可谓完全不同,自己和苏荃,都认为他们,是神龙教的余孽,可是眼前这帮人,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两股势力,到底有什么关系?自己,是理不出丝毫头绪,他暗自气苦,知此事,恐怕远比他先前所想,所盼,要来得复杂,这些人的出现,也让他深深意识到,要想查个水落石出,只如先前那般,在暗中跟住他们,是不成的,于是,便向他们问起话来,“你们既是神龙教的兄弟,到底出自哪一门,来嵩山干什么?”

    图伦毕恭毕敬,答道:“回白龙使,小的们隶属神龙教圣龙舵,是圣龙使陈天的手下,自从神龙岛被毁之后,我圣龙舵,一直在寻找洪教主的下落,今日见到白龙使,得知洪教主安然无恙,真是苍天有眼,既然白龙使,是奉命集合我教余众,我圣龙舵自当,供白龙使驱策,不如请白龙使跟我们回去,与圣龙使共谋大事,以后,还要仰仗白龙使,多多照应。”

    “小的手头带的不多,请白龙使笑纳,刚才,是小的们有眼无珠,白龙使你,大人有大量,日后,小的们一定加倍孝敬白龙使!”图伦笑得谄媚,将二十两银子,塞到韦小宝手里。

    韦小宝一时,也想不出个拒绝的理由,只得答应下来,心想着:“想不到现在,又冒出一个圣龙舵,看来是有必要,探一探这圣龙舵的底细,搞清楚他们,跟那伙神秘人是什么关系?究竟,还有多少势力在暗中潜伏,又有什么阴谋?才好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了。”便客套着说:“原来是圣龙舵的兄弟,久仰,久仰,图伦大哥客气了,那就有劳你,为小弟带路吧。”

    “是,白龙使请这边走。”然而,图伦的心中,却有着另外一番算计,“我圣龙门早已自立门户,怎可再回神龙教,听老贼号令,任他摆布?听大哥说,老贼创教之时,就已有了设立五龙门的念头,命人铸了五龙令,只是那五龙门的计划,却不知为何,被搁置了多年,老贼从来,都只将五龙令握在自己手里,现在,却交给这个白龙使,看来此人,必是老贼心腹,只是,白龙使到此,究竟有什么目的?真的是如他所说吗?洪老贼本就多疑,经历了那次内讧,恐怕早已将我圣龙门,视为心腹大患,不知他,是不是想要监视我们,一旦让他发现,我圣龙门这么多年,流离在外,却没能带回半件,他想要的东西,现在又自行其是,会怎么处置我们?此次前来嵩山,本是有大事要办,想不到半路,竟杀出个白龙使,他刚才说,自己约了人,也不知是真是假,看来现在,还真不能杀他,方副使就在七八里外,还是先把他带过去,再让他请大哥定夺吧,可是,他的同伙要怎么办呢?唉,算了,大事要紧,绝不能因他,而功败垂成,更不能让他,把消息泄露出去!!”

    韦小宝,和身边这十几人攀谈起来,以缓解场面的尴尬,此外,他也希望,能从他们言语之间,套出些话来,不过,令他倍感沮丧的是,身畔这些个人,真像是被下了什么魔咒一般,面对他的热情如火,反应,却甚是冷淡,从那零星的话语之中,他竟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过呢,他却注意到这些人,大部分所操的口音,是出自江南无疑,这倒是跟他和双儿,第一次追查到那伙神秘人的地方,很是吻合。

    那十余人,与韦小宝一道,走在蜿蜒崎岖的小路上,见他们前进的方向,似乎是要下了山去,他心中,已大抵有了计较,“图伦所说的圣龙使陈天,会不会就是荃姐姐提到的那个人?他现在的藏身之处,究竟离嵩山有多远?这圣龙舵,跟神龙教,洪教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前在神龙教的时候,怎么一点,也没听洪教主提起过?”

    念此种种,韦小宝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忐忑,方才,他假借洪教主的威名,又搬出自己白龙使的身份,才总算暂时,得以震慑对方,听了自己刚刚的一番客套,与集合神龙教余众的信口胡编,对方多半会认为,洪教主已将圣龙舵的事,跟自己说了一些,待会见了圣龙使,要是被拆穿了西洋镜,那可糟糕了,刚才,本想着在谈笑间试探试探,却不料这帮人的口风,是那么的紧,他几乎一无所获,叹恼之余,此刻心下,也只好安慰着自己说,“看来见了圣龙使,也只有见招拆招了,但愿那个圣龙使,跟这帮蠢货一样,被老子耍得团团转。”

    另一方面,他心中,也在忧着双儿,“今天,是肯定没办法,跟双儿会和了,双儿要是找不到我,一定会很担心的,得想个办法,留些线索才行啊,不过,要怎么样,才能不引起这些人的注意,又能让双儿看到呢?双儿不知道现在的情况,要是不巧,在自己见到圣龙使的时候突然出现,那该怎么办?双儿个性纯良,不怎么会说谎骗人的,到时候,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那可就不好了,唉,还真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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