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朕是神仙啊,其实,在你拿出‘百花蝮蛇膏’的时候,朕就已经猜到了,这‘百花蝮蛇膏’,是白龙使钟志灵看家的灵药,秘不外传,可见你,跟神龙教关系匪浅,不然,又怎么会得到它呢?朕刚才,只不过是想试试你,看你会不会和朕说实话,坐下再说。”

    韦小宝起了身,小心蹭着步子,拘谨地坐在桌前,说道:“皇上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真是让奴才又惊又怕。”

    “你这小子,随机应变,和胡说八道的功夫,倒是出神入化,那个刺客,他提到‘白龙’二字的时候,你丝毫没乱了方寸,还急中生智,抢先接过他的话来,更威胁他,不要胡言乱语,这一招,用得可真是妙啊!要不是朕早已知悉,恐怕刚才,也会被你混了过去。”

    笑容,渐渐褪下,随之飘上的,却是深深的感伤,“当年,你在攻打神龙岛时遇险,从此音信全无,在那大半年里,朕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的安危,没日没夜地派人搜查你的下落,这些关于神龙教的事,都是那个时候查到的,当时,朕以为,你已经葬身大海,朕……”

    “多谢皇上记挂!”韦小宝见康熙眉宇间,显出无以释怀的哀伤,声音,也跟着,有了些许变化,似乎,是正说到伤心处,他一下子,再没有了别的想法,只觉得一道暖流,自心间奔过。

    “这一次,真是多亏有你,在朕的身边,为朕这样拼命,才能化险为夷,朕,真该好好谢谢你!”伤怀悄逝,神情之间,所充盈着的,又成了感激。

    “小玄子,是为了探望我的伤势,才又上山来的,要不是为了救我,更不会受伤,甚至险些……”韦小宝,想起这几日的经历,心中,还是后怕得要命,他深知,这一次涉险,皇上,是被自己所累,心下很是难过,纵使他脸皮再厚,又怎么张得开嘴,去要什么赏赐?不过,既然皇上开了金口,他又岂有,任这送上门的好处,溜走的道理?

    韦小宝顿了顿,带着些愧疚,退身跪下,试探性地说道:“只要皇上平安无事,奴才,就心满意足了,如果真的可以,奴才斗胆,想请皇上,答应奴才一个请求。”

    康熙垂目,望了小宝一眼,似乎,已是猜到了他,想要说的话,轻声问道:“你,该不会,是又想为天地会求情吧?”

    韦小宝抬起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却不作一声,此事看似唐突,实却在情在理,天地会这个心结,要是不解开,他又如何,能跟皇上回京?

    康熙,见他不再言语,心中一沉,大感为难,“这天地会,乃是台湾郑氏,在陈近南创议下所设,为反清复明效力,如今,陈近南,和郑克臧已故,郑克塽,已向我大清归降,受封海澄公,天地会,早已群龙无首,近三年来,内部,更是为了推举新的总舵主,而斗得不可开交,以至四分五裂,节节败退,前五堂,已被我军悉数击溃,四散而去,后五堂中,唯有青木堂,与黄土堂尚存,要不是今年,蝗灾严峻,波及到了河南,朕于心不忍,这黄土堂,又岂能留到今天?天地会气数已尽,现在,已是名存实亡,你又何苦如此呢?”

    康熙这话,说得很客气,直陈事实之余,已在尽力避免“陈近南”三个字,刺激到韦小宝。

    “皇上体恤百姓,爱民如子,实在是苍生之福!”韦小宝似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指望着康熙心里一高兴,便能饶了天地会的余众。

    “最近这些天,朕出宫在外,停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河南蝗灾的事,虽然,牵涉其中的各级官吏,都已被革职查办,河南东北部,有关赈灾的各宗事项,如今,都在井井有条,如火如荼地进行,只可惜,朕接到线报的时间,还是晚了一些,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百姓,无辜枉死,你到河南,应该有不少日子了吧,相信,也当有所见闻,天地会,天天在喊着‘赶走满洲鞑子,光复汉人江山’,可是你看,灾情之中,地方官灭绝人性,将数千治下黎民,弃之不顾,天地会这帮‘忠义之士’,眼看着那么多同胞受苦,试问,又有何作为呢?小桂子,你好好想一想,要是,把我大清,万里河山,交到这样一群人手里,后果,会如何呢?”

    韦小宝听到话音,突然全身一震,“这摆明了是在试探我,和天地会还有没有联系!”他立刻转了话锋,说道:“皇上,奴才,曾为皇上立过的微功,没有江湖上的这些朋友,是完不成的,奴才不敢隐瞒,如果没有他们,奴才,就算有十条命,也早没了。”

    颔首低眉,心中思量几许,韦小宝才又道:“皇上,奴才有句实话,想说给皇上,可是,我怕皇上听了,会砍了奴才的头。”

    寸心如割,凝立无言,听他这样说来,康熙连目光,都黯淡了许多,“就在几天之前,你才刚刚,救过朕的性命,朕要是因为,听了你几句话,就把你的头砍下来,岂不成了枉杀忠良,鸡肠鼠肚,更忘恩负义?连宋高宗,魏文帝,晋文公,都不如么?”

    韦小宝脸上,却蓦地织起了笑容,“皇上是鸟生鱼汤,那些家伙,哪配跟皇上相提并论?”

    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康熙旋而明白,他刚才故意那样去说,原来是在激将,并非真的以为自己,会随随便便,就要了他的脑袋,浅笑道:“好啦,你小子嘴里,难得说句实话,你就尽管说吧,朕赦你无罪。”

    “谢皇上!”韦小宝,向康熙抱拳谢道,面色,却渐向凄苦,“皇上,老实说呢,如果奴才,没有江湖上这些朋友,皇上的江山,只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安稳。”粗眉紧拢,语气,激动之中,透着缕缕辛酸,他讲起了当年,自己为皇上办事的时候,被海大富下毒,被假太后打伤,被吴应熊算计,在宫内宫外,都屡次涉险的遭遇。

    康熙,本清晰而坚定的思绪,硬是被这,裹在字里行间的往事,生生搅作了一团,纷乱无章,除了神龙岛的那一回,他从来不知,自己,派给小宝的任务,竟每一次,都令他命悬一线,为了社稷民生,对天地会心存慈悲,无异养虎为患,可方才,小宝所言,也的确,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如果,没有陈近南数次相救,天地会多番暗助,自己恐怕,早已和小宝,阴阳永隔,就算小宝一向命大,若非间接,拜这些江湖人士所赐,闯出那些,对自己举足轻重的功绩,今日的自己,又如何能够坐稳,这大清江山?更何况,自己跟小宝,才刚刚重逢,要是眼下,再苦苦相逼,只怕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不告而别,这一番话,着实,是让他如坐针毡。

    两人沉默了片刻,康熙,才终于又开了口:“如今江山稳固,民心思定,挑动干戈,只会让百姓苦不堪言,你以为,天地会那帮乌合之众,是真的,想要恢复前朝么?隆武也好,永历也罢,倘若成事,你觉得他们,真会将自己,流尽鲜血打下的江山,拱手送人?什么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不过是用来团结汉人的口号,看似众望所归,实则各怀鬼胎,小桂子,难道,你还打算继续一脚踏两船吗?”

    其实这些事,韦小宝,又何尝不曾想过,不过,与康熙不同,他的心里,似乎从来,都没装着什么大义,于他而言,只要是真心对百姓好,汉人也好,满人也罢,一点都不重要,只是,“一脚踏两船”这几个字,却突然,听得他特别委屈。

    “皇上,我知道,你怪我,和天地会,王屋派,沐王府,神龙教,都有过说不清的关系,有的时候,我,是为了保命,有的时候,是为了义气,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

    康熙见他,说得深挚,而又恳切,几乎要泪如雨下,心头,也柔软了许多,亲自将他扶起,“朕知道,你不会害我,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朕,你要朕,如何面对天下臣民呢?你在朝上,在宫中如何放肆,小玄子,都可以容忍你,宠着你,可朕不行,因为,朕想要做一个好皇帝,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帝王,本不应该有私情,可是,人非草木,你为朕做过的事,朕都记得!我们的友情,来之不易,朕,真的不想失去它,你能明白么?”

    韦小宝望向康熙,认真点了点头,说道:“皇上,不如,给奴才一个机会,去劝降他们吧。”

    康熙知道,以韦小宝的巧舌如簧,加上现在的形势,要劝降这帮人,倒也并非不可能,可是,他费尽心力,才让小宝从中抽身,实在不愿他,再跟天地会扯上什么关系,凝神半晌,他才回道:“这帮逆贼,虽然是一群乌合之众,却也未必不识好歹,不知进退,这样吧,从今日起,倘若他们,不再兴谋反之举,那朕,就放他们一马,不会赶尽杀绝,但如果,他们冥顽不灵,那也只能怪他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只不过,从今以后,你绝不能,再跟他们相见。”

    “多谢皇上开恩!只要不让奴才丢掉义气,上刀山,下油锅,小桂子眼睛都不眨一下!!”韦小宝开怀地笑了,他知道,这已是皇上,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对天地会,他也算仁至义尽了,神龙教的事,现在看来,真是谜团重重,自己还要仰仗皇上的力量,铲除他们呢,必须见好就收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跟家人团聚,不必,再如履薄冰,东躲西藏。

    “行了行了,你小子不学无术,贪财好色,要是再把这‘义’字丢掉,当真无药可救啦。”康熙,见韦小宝接受了自己开出的条件,心中,还是真的,倍感欣然。

    此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韦小宝打开房门,正见一位小和尚端着饭菜,对自己说道:“晦明师叔祖,弟子,来给这位施主送晚斋。”

    韦小宝心中,升起一阵疑惑,立刻警觉起来,问道:“晚斋?不是一个时辰之前刚送过么?怎么又送?”

    “回师叔祖,这位施主,今天傍晚才刚刚苏醒,伙房未及准备,所以迟了些。”

    “哦,有劳了。”韦小宝看了看小和尚手中的斋饭,不过是些素菜,蘑菇,豆腐,半点油水也没见,心中大为不悦,暗暗抱怨道:“小玄子受了那么重的伤,今天才刚刚醒过来,你们就给他吃这些?!真是的!”

    “弟子告退,如果还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吩咐。”那小和尚,微笑之中,夹杂着几分歉意。

    “麻烦这位小师傅,再拿副碗筷来。”

    “施主请稍等片刻,小僧这就去拿。”小和尚恭敬地离开了厢房,正要将房门关好,却见多隆走来。

    得了康熙应允,多隆走入房中,拱手道:“皇上,刺客的事,已经处理妥当,从河南府赶来的人,已经在韦大人坠崖的地方,搜索了两遍,但还是没有发现双儿姑娘的踪迹。”

    “小桂子,当时,你跟双儿约好,在望都峰会和的,是不是?”康熙转头,看向身处一旁的韦小宝。

    “回皇上,我和双儿,是约好在望都峰会和的,奴才以前,在少林寺出家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好多回,说望都峰的景色,到了初秋,是最漂亮的,本以为那年,我能看到的,可是突然,就接到了皇上的圣旨,只好急急忙忙,赶到了五台山去,之后,就再也没机会看了,这次,跟双儿来到河南,我看季节正好,本想着跟双儿,在望都峰好好游览一下,再回去的,可是……可是……那里,离我和双儿,后来被打下悬崖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奴才就不清楚了。”韦小宝怅然若失地答道。

    康熙听罢,吩咐道:“加派人手,扩大范围继续搜索。”

    “喳!”说罢,多隆转身而去。

    多要了副碗筷,康熙似乎,倒是对今天的晚斋,毫不介意,反却很是欣慰,毕竟,要不是少林全寺上下,节衣缩食,给受灾的村县,送来那么多存粮,真不知,还要有多少百姓,会惨死在饥饿,与动乱之中?他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对小宝说:“小桂子,朕受伤以后,你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吧,别饿坏了身子。”说着,抓起一只热气腾腾的菜团,递到小宝手中,看他魂不守舍,满脸憔悴的样子,很是心疼。

    “多谢皇上!”韦小宝感动地接过菜团,坐在康熙身旁,细细咀嚼起来,心里,却特别不是滋味,毕竟,小玄子在宫里,每天锦衣玉食的,哪受过这种罪?

    “小桂子,你是不是,不想和朕回京啊?”康熙见韦小宝,好像心事重重,又伤心不已的样子,柔声问道。

    韦小宝闻言,却只是摆出一副可怜相,并不答话。

    康熙见状,深深叹了口气,“三年前,在鹿鼎山的事,是朕不好,朕不该不相信你,你走了以后,朕一直,都很惦记你,小桂子,别再生朕的气了,好么?”康熙,扶上了他的肩头,神色间,尽是诚恳,“朕一定,会保护好你,不会再让人,有机会这样伤害你。”

    “皇上……”此话一出,韦小宝瞬间泪流满面,虽然,他只是呜呜地哭着,一语不发,可是,在康熙眼里,他身上的道道伤口,脸上的条条泪痕,却比任何话语,都来得真挚,赤诚,郑重,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好了,不哭啦。”康熙抬起手,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安慰着他,“你有什么顾虑,就告诉朕,朕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看到了那人,清俊的面庞上,那最为焕彩的双眸,还有,那宽阔的胸膛中,一颗,无比炽热的内心,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

    “皇上,我,我心里,有点害怕。”韦小宝好不容易,才止了泪意,似有些委屈,小声说道。

    “朕知道,一别三年,现在要你回来,也很难为你,可是,让你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如今,又有神龙教余孽,在外作祟,朕,实在放心不下,如果,你不想跟朕回京的话,心里,可有别的打算?”

    韦小宝也不说话,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这几日的遭遇,几乎,是真的要将他彻底击垮,让他悲泣成狂,身心俱焚。他还没有,从失去双儿的悲痛之中,清醒过来,那生死惊魂的一夜,更是在他心头,深深,留下了一道,再无法抹去的伤痕,时至今日,都不敢再去回想,整个世界,都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郁的尘霾,不论怎样,也始终,无法驱散。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到,那波诡云谲,勾心斗角的官场?他不知道,该如何尽快,了结神龙教余孽?让自己一家,能再过上平静,闲适的日子,更不知未来的路,该怎么去走?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分外难安,心乱如麻。所幸的是,小玄子,还在他的身边,这是当下,在那满是苦楚,与伤痛的黑暗世界里,唯一一点,暖煦的晨曦。

    康熙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别担心,等将来,朕一定,会给你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你,可以不为权术所困,又能常有机会,出宫走上几趟,不至于那么无聊,和苦闷嘛,好不好?双儿的事,朕一定,会继续派人搜寻,一旦有了消息,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别难受了。”

    “多谢皇上!”听言如此,心海之中,翻覆不休的巨浪,终于渐渐,不再像之前,那样汹涌,他只感到,无尽的黑夜里,有一点暖暖的火光,直似一盏明灯,光辉熠熠,指引着他,走出苦海。

    “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就算不凉,也不好吃啊……”韦小宝,在心里这样嘀咕着,却还是“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对了小桂子,你带着双儿,跑到河南来,那,你其它几位夫人呢?上次你说,把她们,安置在哪里来着?”康熙一边吃着手中的菜团,一边问道。

    这一问,可是在转瞬之间,让韦小宝心中大慰,近半年来,自己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眼看着,几个老婆那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继续瞒下去了,现在,既然皇上主动挑起话头,这燃眉之急,可算是有解了。

    “回皇上,奴才,知道神龙教凶狠,怕连累她们,就把她们,安置在获鹿县附近,那里,有一座废弃已久的庄园,里面,都是些因为明史案,而被牵连的未亡人,当年,我奉旨,前去五台山的路上,机缘巧合,来到了那里,与庄家三少奶奶重逢,她感念我,手刃害死庄家的大仇人鳌拜,又将吴之荣那个狗贼抓到她面前,这次,才肯帮我们一家,不过,我对几位夫人说,只是让她们,在那里暂避一时,而我呢,要去山西谈几笔生意,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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