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末,总是无数人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室内温度合宜,空调不间断地“嗡嗡”运转着,与风雪交加的室外倒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陆挽心套上厚重的长款羽绒服,侧身给对面行色匆匆的人让了个路。

    “老师,我特别感谢您的好意,但这次我真的想好好调整一下,就不考虑了。”

    “谁的工作是一帆风顺的?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受挫折就逃避,那可了不得了。”徐延宁斜睨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反正这个剧本明年才动工,现在还有点时间,你回去好好想想,一周内给我答复。”

    往前走了几步,陆挽心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好好好,都听您的。”她转头朝年长些的女人狡黠一笑,双手抓着她的手臂轻晃了晃,卖乖道:“为什么我能活得这么肆意?还不是因为徐老师对我好又有能力,我不会失业,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啊。”

    徐延宁被她逗笑了,却故作严肃地说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要是你这么想的话,我倒是应该给你点颜色看看。”

    陆挽心撇了撇嘴,刚想再说什么,就听见一阵高跟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在这座刻板又严肃的商务楼里,硬生生走出了一种超模出街的架势。

    “徐老师,您约的人到了,就在小会议室里。”助理敲了敲门,抱着一摞文件走进来,通知这个消息。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徐延宁点头,随手扶正眼镜,“那我就不送你了。”

    陆挽心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忙您的就行,我不用送。”

    出了工作室,她感到许久未觉的轻松愉悦,片刻不歇地连轴转终于得以缓解。不想等还在不断向上运行的电梯,索性直接转身到一旁走楼梯,四楼到一楼也不算远。

    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摆着各式各样的速食和饮料,成了这座商务楼许多职员每天必打卡的“神圣”之地。陆挽心犹豫一番,选了一瓶热的柠檬茶,握在手中还有些发烫。

    自动门缓缓打开,室外的冷空气一点一点蚕食着温暖的空间,纷纷扬扬的雪花伴着凛风瞬间扑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热气当下就消失不见踪影。

    这样的鬼天气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对于一个宁愿经历酷暑也不愿意承受严冬的人来说,雪景是不值得期待的,化雪时气温简直低得能要人命。

    陆挽心眨眨眼睛,冰凉的雪花一半融化,一半驻扎在她的睫毛上,视线中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像是会延伸到不知多辽远的天际线。

    这条路上驶来一辆黑色汽车,速度极慢,车轮摩擦雪地沙沙作响,最终停靠在对面。它留下一道很长的车辙印,不过很快又会被新雪覆盖。

    驾驶位上的人推开车门,缓步走到车头正前,一手拍了拍上面的落雪,一手正举在耳边打电话。

    他的身姿卓越,背脊挺直,站在那里如同松竹在霜雪中傲立。款式普通、颜色亦不出彩的黑色大衣被他挺阔的肩膀衬得极有型,深蓝色围巾松垮地系在脖颈上,尾部虚虚搭在肩侧。

    眼见这个场景,陆挽心竟瞬间升腾起一阵心慌,脑海急速空白,一时连呼吸都自乱了阵脚。肃清的风声本来还在耳畔呼呼作响,却在霎那间无预兆停息。

    四处皆宁静,唯有一颗心如擂鼓般跳动,自身体深处传来的声音。

    她是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这一刻,想不到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他,那个很难诉之于口,曾以为只能出现在青春回忆里的谢钦澜。

    雪落满街,旧忆重现,才知往事并非过眼烟云。

    通话还在进行中,他眉眼弯弯,笑得爽朗,与往昔也没什么分别。

    所以那么有一瞬间,陆挽心恍惚了。或许其实他们还是正处在二十岁的年纪,时间也并没有从身边溜走多远,春日升起的太阳未曾来得及落下。现在是现在,亦是从前。

    可终究也只是一瞬间。

    他们二十六岁,而并非二十岁。那些匆匆流淌越过的时光虽久,却不能算作不存在,只是有人缺席,仅此而已。

    明日清早一睁开眼,他们依然二十六岁。

    雪下得急,此刻已经落了满身,但谢钦澜毫不在意,只低下头把墨黑的头发揉得散乱。

    他似乎感到冷,轻轻动了动脚步,身体也跟着转动。倏地,他的身影明显僵了一下,停顿几秒后才再次转过身,眼神中全然是不可思议。

    陆挽心就站在侧身的不远处,那里光线寥落,雾影熹微,也似乎像逝去的经年一样遥不可及。薄薄的雪粒在眼前跌跌滚滚,被风刮着偏移,遮住几分视野,恍若迷蒙的梦现身于人间。

    四目相望的瞬间,曾经斑驳破碎的画面如走马灯掠过脑海,像是剪断的风筝线随着长风重新回到手中。年轻稚气的笑容、肆意奔跑的脚步、新年夜晚许下的心愿,沉默的风景因为某个人的出现而再次鲜活。

    谢钦澜没有挂断电话,但紧握着手机的手已经垂在了身侧。

    他们之间只路过零星的人流,前方一路通畅,却谁也没有迈开一步。明明十几下就可以走完的路,却好像隔着银河万里,这中间曾轮回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不知过了多久,谢钦澜的手臂突然被人拽住,耳边传来焦急的女声,他没能回神,只下意识低头,看见季允诗正站在他的身前,“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吓我一跳,还以为发生什么了。”

    他愣了一瞬,下意识安慰道:“没事。”又像想起什么般轻推下女孩的手,神色有几分不自在。

    茫茫大雪中,他再次望向对面,视线中已无人烟。他心下如坠石般猛地一沉,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左顾右盼,仍是没看到任何人。

    “钦澜,你在找什么?”

    一切的声音都随着风声远去,谢钦澜无心回答,视线中瞥见前方有一件蓝色的东西孱弱流浪在风中,又在落下时掩入积雪。

    他跑过去,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冰凉的雪,抽出里面那张被浸湿褪色的卡片。眼睛扫过上面的的内容,又轻轻摩挲了两下,沾着的雪顷刻融化,一点雪粒扑簌簌落在地上。

    片刻后,谢钦澜站起身,仰头望向天空。随着呼吸形成的雾气消散,依稀看见太阳隐没在薄云中,涌现出极淡的光芒。

    原来是一场太阳雪。

    ……

    敲响秦暄家门的时候,陆挽心的手指都快要被冻僵了,指节轻撞在门上,泛起闷闷的疼意。她把冰凉的双手凑在一起搓了搓,缓解了一些麻木。

    里边的人像是早就在等着,很快便来到门边,警惕地问了一句,“谁呀?”

    “我。”她只回了一个字。

    “咔哒”一声,锁口转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楼道内的声控灯出故障还没维修,由于天气不好,光线也很昏暗。陆挽心身上套着纯黑的羽绒服,连帽子都捂得紧紧的,额前的碎发被雪花打湿,鼻尖冻得通红,乍一看还真有点儿不好认。

    秦暄开门时吓了一跳,她默然几秒,“你这是从南极探险回来了?”

    陆挽心:……

    “你先让我进去,冷得要死。”她侧身从秦暄身边走进去,拿了鞋架里的拖鞋换上,浑身上下顿时被热气包围。脱下外套,她吸了吸鼻子,断定道:“这种天气就不应该出门。”

    “是你太怕冷了吧,手简直像冰块儿。” 秦暄把门锁上,听到这话笑出声,又牵了下她的手,“保温壶里有热水,你自己倒。”

    “也许吧。”

    陆挽心天生体寒,除非温度过高或者剧烈运动后,她的手心就没热过,现在更是如同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

    “小栀呢?”陆挽心去卫生间洗手回来,在桌子上拿了个杯子,倒了半杯热水捂在手心,打量四周后随口问道。

    “姥姥家。”

    陆挽心“哦”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两人谁都不说话,秦暄盯着她看了半天。陆挽心开始没注意,后来稍一回神才看到,以为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最终静默许久也没下文,心里有点奇怪。

    “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看着心情不好。”秦暄本来坐在侧面的小沙发上,说着话就转移到了她这边,“不是又反悔想进那个组了吧,你工作狂啊?”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神。

    “不是,我又没说后悔。”

    陆挽心侧过身体,转头看向秦暄,犹犹豫豫道:“但是,确实是有点事。”

    “什么事?”秦暄看着她这副认真的样子,神色也不由严肃起来。

    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说,陆挽心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她喝了一小口水,视线落在前方的虚空,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

    不知道从哪个时刻起,有关谢钦澜的任何话题都让她难以宣之于口,几乎占尽了她所有的吞吐沉默。每每提起,她都会张口结舌,状似一个话都说不利落的结巴。

    秦暄听见这话眯起了眼睛,仿佛在猜测那个人是谁,不过她肯定猜不出来。

    谁想到没过多久,她就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笃定,“谢钦澜?”

    但是很快她又自我怀疑,似乎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这么大个京淮城,还真这么巧就能遇上?反正她从来没有在私人行程中遇到过许久不联系的人。

    陆挽心没想到她真能一语中的,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见如此,秦暄这下不得不信,这个答案八九不离十,她看了一眼陆挽心的表情,试探着开口:“我猜对了?”

    陆挽心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五味杂陈,明明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不久前的画面却像刻在她脑中了一样。她“嗯”了一声,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开玩笑道:“你狄仁杰转世啊?”

    秦暄太了解谢钦澜对自己这个好朋友的意义,所以当下有点埋怨自己不该问,一时也有许多话难以出口。

    等过去片刻,她才道:“遇见一个人就能让你这么魂不守舍,除了谢钦澜我很难想到别人。”

    其实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陆挽心和任何人的谈话中,她不想说,那朋友们也就都不提。

    久而久之,她就真的相信了那句曾经很火的心灵鸡汤——“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自欺欺人地觉得有关谢钦澜的一切可能和其他有些特别的人一样,只夹杂在片刻的流年里。

    事实证明,正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在这件事情上,时间对于她简直是一副劣质失效的假药。看似一切都在好转,实则伤口只是在无形中腐烂见骨,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其实不论任何事都会有例外,脱离人的认知,或偏离既定的轨道。

    就像今天她没有再烦躁于因为厚重的积雪龟速行驶的公交车,而是盯着那一望无际,状若接天的纯白,莫名其妙冒出一种想法:

    下雪天,其实也是很好的。

    那时候旁边坐着的女孩看出了她的异样,低声询问:“你怎么了?”,陆挽心疑惑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发觉自己酸涩微涨的眼眶和鼻尖。

    她回之一笑,“没什么,雪太大了。”复又将目光投向玻璃窗外。

    原来见到喜欢的人,是真的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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