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熙十年四月,柳叶如烟,春和景明。

    有一宅院占地颇广,嘉木芳草伴之,正中有一圆台高高架起,姹紫嫣红色围绕。而圆台之下,容色鲜妍的女子围坐一团,似笑似讽。

    “清昼那丫头前几日又去找徐姑姑献媚了,姐妹们猜猜,这一次……怕不是要争五月姜府宴席的领舞?”其中容貌最为出色的蓝衣女子莞尔,看向众女。

    “姐姐说的是呢,”她身旁的姑娘附和道,“她从小就掐尖要强,我看她是忘了几年前的笑话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一姑娘掩唇轻笑。“可不是?姜府不是寻常人家,若她在那儿又摔了,那才真真是丢尽咱们姐妹的脸……啊!”

    她话音未落,发髻便被人狠狠揪住,头皮猛地一痛,不及思考便叫出声来。

    “几位姐姐在说什么呢?清昼来晚了,未曾听全。”

    一格外高挑的清丽少女身着红衣款款而来,面带微笑声音柔和,手上动作却不容拒绝,死死拉扯住身前人的发髻。

    众女面上俱是慌乱,默默后退者有之,强行镇定者亦有之,蓝衣姑娘微怔之后马上回过神来,柳眉倒竖,“清昼你又作甚?快放开她!”

    “姐姐叫放我便放了?平日里让姐姐少说闲话,你怎么不听呢?”清昼冷笑一声,用力推开身前人,那姑娘登时发髻散乱珠花坠落,整个人跌倒在地。

    清昼上前一步,因着身量高,几乎是俯视着她,“你怎不继续说了?”

    蓝衣姑娘冷冷扫她一眼,“跟你这种粗鄙之人有何可说?你是心气高,想当人上人,可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若不是徐姑姑心慈,你早就被拖进烟花巷子里了,如此下贱,又兼跋扈,怎配我多说一句?”

    她从前是官宦人家的姑娘,最看重端庄守礼,便是充入教坊也不曾改,对出身寒微却事事争先好胜的清昼自然不屑一顾。

    “是啊,我跋扈粗鄙,却好歹是遭了灾荒才流落街头,正经论起来还是良家人。可不比你,是抄家之后被赶到教坊的——贱籍。”清昼眼底冷芒一闪,咬重了最后两个字。

    对面人面色一变,青白之后是涨红,手指都在颤抖,伸出巴掌便要打过去,“你放肆!”

    清昼反应快极了,直直拦住她的手,仍是笑道:“怎么,戳到痛脚了?如此下贱,又兼跋扈,你是说我还是说自己?”

    蓝衣姑娘怒火中烧,怒极之下发了力气狠狠一推,“你胡吣什么?!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清昼不察便被跌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冷冷一笑,反手推了回去,毫不留情,“我是什么东西还轮不着你来说教,有这会儿功夫说闲话不如想法子把贱籍脱了!”

    众人见两人动了手,纷纷惊呼,乌泱泱地挤作一堆,或拉或劝,只盼她们快停下来莫要闹大。

    远远游廊处,着雪青色忍冬纹的锦缎襕衫的男人见此景蓦地一笑,一旁的徐姑姑已然是白了脸色,“姜侍郎,姑娘们只是寻常打闹……”

    姜道之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手中的玉环,“嗯,姑娘们很是活泼。”

    闻言,徐姑姑噤声,不敢再辩一句。

    “骂贱籍的姑娘,是谁?”姜道之微微眯眼,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她的模样。

    徐姑姑心下一紧,恭声答道:“那姑娘名唤清昼,出身苦,常被人拿来说笑,是以嘴巴就格外利了些。”

    “至真之人,不错。”姜道之点头,一句话定人生死,“明日把她送到我府上。”

    徐姑姑瞬时慌了,“可侍郎,清昼这蹄子脾性太烈,奴、奴怕她冲撞了您与府中贵人……”

    姜道之浅笑,“徐姑姑过虑了,我与这姑娘一见如故,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话说到如此地步,徐姑姑知道此事已无可转圜,只好躬身,“是……奴明白了。”

    “那姑姑快去看看清昼姑娘罢,这张脸若是被刮花了,日后可有的她哭。”姜道之笑一声,随后转身离开。

    …………

    “都干什么呢?!快快住手!”徐姑姑板着脸快步走来,厉声训斥,“姑娘们长大了,脾气也一日日大了,整日拌嘴打架成什么样子?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姑姑,这次可不是我先动的手,人都是长了眼的,谁先推的人谁心里清楚!”说罢,清昼狠狠瞪了对面人一眼。

    那姑娘还未出口便被徐姑姑叫停,她眉头紧锁,“你禁闭一日,明日此时得了我的令才能出来,快走!”

    语罢,徐姑姑又看向其他姑娘,语气严厉,“你们都各干各的事儿去,以后不许再闹出这样的动静来了。”

    众女怯怯应后,徐姑姑拉了清昼离开。

    “姑姑,这次真的不是我。她们又在背后说我不好,您知道我的脾气,我才不忍气吞声由着她们说……”看徐姑姑面色不好,清昼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姑姑?”

    徐姑姑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把她带进无人的房间,才低下了眉眼,“清昼,你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罢,明日便离开教坊。”

    清昼一愣,“——姑姑?”她短暂地愣神后马上重重地跪下,眼眶微红:“您要赶我吗?我知错了,您不要把我赶出去好不好?我不想再被抛开了姑姑!”

    徐姑姑连忙将她扶起,“不是要赶你出去,是有贵人……有贵人,他看中了你,你不走不行。”

    “贵人?什么贵人?”无意识的泪水滑下,清昼面露不解,一双眸子亮得惊心动魄。

    原来不是被赶走,是有人请她。

    徐姑姑想到那位的名声,抿紧了唇,“姜府,姜侍郎。”

    姜道之出身望族,父母双亡,素有威名“玉面鬼见愁”,任刑部侍郎,虽说是位忠直耿介的纯臣,却意外地心狠手辣办案老道。

    明明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凭祖宗荫庇与自己的才干坐上了三品侍郎的位置,其能力可见一斑。

    清昼向来不管旁人事,对这位姜侍郎反而一知半解并不畏惧,“侍郎?三品官儿?那岂不是比她那死人爹高了整整三品?”

    清昼不明说徐姑姑也知道她说得是谁,但此时,徐姑姑觉得清昼未免太过高兴,“话是如此……你这是怎么了?”

    “我高兴啊,我要狠狠去嘲笑她一番,让她整天念叨她那死人爹的正五品官职。”

    清昼眼睛依旧绯红,却神采飞扬,“五品?我看是无品!那死人克扣赈灾粮,被刑部斩了首,若她知道我会去刑部侍郎府上当差,还不得活活呕死?”

    见她如此,徐姑姑反而心中上涌悲哀,“傻孩子,你只知他位高权重,却不明白这权贵的凶恶,他们府上,又能是什么好去处呢?”

    “姑姑,我知道您心里担心我,可我不怕。”清昼压下内心的浅浅恐惧,她用力抹去泪水。

    “姜侍郎点名要我,自然是因为我舞跳得好,再不济也是我长得漂亮,总之是比旁人强的。以后再差,不过是眼睛一闭脖子一伸,人人都要走这一遭,我怕什么?总之我一定要气一气她们,一雪往日之仇!”

    她扬起脸,明明面颊上还有两三指血痕,却满目骄傲。

    徐姑姑连连叹气,忍不住一戳她额角,“你这破烂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死不死活不活的,天天挂在嘴上!还有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以后好歹要收一收,不然迟早惹出祸端!”

    清昼闻言沉默,又是利落跪下,梗着脖子坚决不应。徐姑姑看她倔强,鼻尖猛地一酸,手指颤了颤,还是把她搂怀里,“明日以后,咱们再见可就难了。”

    ——————

    翌日,清昼将宫外教坊中所有与她不对付的姑娘一一嘲讽过后,踏进了前往姜府的小轿。

    “清姑娘,咱们到了。”从姜府来的温柔女使轻声细语,将手递上。

    清昼从未被人如此礼遇,一时还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小小道了声“谢姑娘。”那女使耳力好,听得“谢”字便婉笑道:“您客气。”

    她扶着清昼走入重重叠叠的府邸,一路上来往女使长随不绝,整齐有序,悄然无声。姜府虽然富贵难当,但布置并不堆金叠翠,入眼皆是苍木坚石,沉静肃穆之感扑面而来。

    女使将清昼引入深处小院,随后安静退下。

    “清昼姑娘。”

    一清冷克制的嗓音响起,她下意识转身,一阵环佩叮当响后,清昼看到了正坐于棋台旁的姜道之。

    姜道之并未看她,只是垂眸看棋盘,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与那苍白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他随意披着件黛青的鹤氅,淡淡唤她。

    “过来。”

    清昼一愣,随即轻步走过去,迟疑过后恭敬行礼,“奴见过姜侍郎。”

    姜道之终于把目光从棋盘转移到她身上,扫到她面颊上的淡淡血痕后不觉皱眉,“近一些。”

    他放下了棋子,从棋盘另侧拿起一汝窑小盒,“平日里清昼姑娘也是如此不小心么?打架便打架,怎地还伤了脸。”

    听此堪称关心的话语,清昼彻底愣住了。她与这位侍郎大人没有交情,而昨晚她也听徐姑姑说过姜侍郎的性格,如今一见,怎么与传闻不相符?

    愣神间,姜道之已经站起身来,用小木条挑起膏药,敷在清昼伤口处。

    “会有些疼,姑娘且忍受一二。若是姑娘相貌有损,在下可是会将您送回的,这样一来,您对其他姑娘吹嘘的那些可都没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不禁轻笑出声。

    “毕竟在下,确实是有些爱慕您的容颜。”

    清昼脑中炸开,今晨自己得意洋洋的话语于脑中重响,“姜侍郎爱慕我的容颜,自然会巴巴儿地把我接过去”。

    他居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章节目录

清棠和风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温酒斩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温酒斩虫并收藏清棠和风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