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媞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小姐,能干什么?

    周竟给她指派一个活,她就挑三拣四,不是不会,就是嫌累怕苦。

    可拿她又没办法。

    她最后还是选择上街卖花生,桃子李子这些应季水果。

    每天傍晚,周竟带着她去地里挖,树上打,她效率低,没干多久,就一屁股坐下去,拿帽子给自己扇风。

    待他看过来,她又装模作样地动一动。

    他也没为难她,装满箩筐,再用扁担挑回家。

    她要么拿着几株花生秧,一甩一甩的,要么怀里捧着桃,慢吞吞地走。

    会偷懒得很。

    从后头看,周竟的背心被浸透了,脑后发梢也湿了。因为身体发着力,颈侧青筋贲起,几滴汗珠挂在上面,像植物进行蒸腾作用,每一个毛孔都具有生命,吞吐着热气。

    不会让人联想到汗臭,相反,有一种特别蓬勃的男性力量感。

    她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低头放大,仔细研究。

    因此,没注意看路,脚下猛地踩空,身体的求生本能令她拼命寻找攀附点,于是抓到了前面的竹筐。

    周竟底盘很稳,没被她牵连。人是没摔,但李子滚落了一地。

    在他开口前,安媞抢先说:“不准教训我,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

    哪有人做错事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过周竟已然习惯了,咽回原本要说的话,换成了:“脚没扭着吧?”

    她摇头。

    “手呢?”

    得到否定答案后,他屈指,叩了下她的头顶,以作训诫,说“下次走路别看手机”,才弯腰捡起来。

    她僵在原地,心跳莫名加快一拍。

    下一秒,她意识到,这种错觉应该仅仅是出自“吊桥效应”——她刚刚差点摔下坡。

    到了家,花生要择下来,清洗两遍以上,铺开晒干,果子也要挑选出来坏的,那些就丢去喂鸡了。

    有时候挑着挑着,会冒出来肥硕的,蠕动的虫,把安媞吓得尖叫。

    周竟凉凉地说:“嗓子不错,适合学声乐。”

    她翻了个白眼。

    温柔什么的,果然是错觉。

    枳实被安媞薅来一起择花生,她问:“你们学过《落花生》那篇文章吗?”

    “没有,但是我读过。安媞姐姐,我考考你,你知不知道‘落花生’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求周老师不吝赐教。”

    她比划着,“花开后,往下垂,落到地里,然后生根发芽,结的果实就是花生啦。”

    “那你的名字怎么来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个‘枳’?”

    枳实不知道这句古语。

    “是一味药。”她扬手一指,“那后边菜园有好多这个,树上都是刺,又酸又苦,可难吃啦。”

    “周竟给你取的?”

    “嗯。”

    安媞腹诽:这也太随便了吧。

    周竟似猜中她所想,适时说:“枳早采为枳实,晚采为枳壳,枳实皮厚中坚,能破气消积。因为枝干生有很多小刺,又叫‘铁篱寨’,乡下栽种多,一开始是做篱笆用的。”

    的确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不外乎是希望她像枳树结的果一样,生于荆棘,能保护自己。

    安媞听完,逗她:“枳实是酸的,你是甜的。”

    枳实吐舌头“呕”了声,“好土。”

    “周竟你的呢?”

    他简单地回:“有志者事竟成。”

    “……”

    跟他本人一样,没有任何新意。

    新从地里挖出来的鲜花生果肉呈淡粉色,清甜,水分很足,一边聊天,一边择,一边吃,很快就择满一大筐。

    接连几天下来,安媞腰酸背痛,手也磨破了皮。

    冯颖听说之后,表示大为感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不愧是我的好闺蜜,等你回祁州,请你吃顿好的。”

    她有气无力:“看我有没有命回来吧。”

    “往好的方面想呀,万一你家破产了,你还有退路,可以去乡下种地。”

    安媞连啐几声:“呸呸呸,能不能盼点我的好?”

    “嗐,没事儿,卖多少是多少,礼轻情意重嘛。”

    “早说啊,我直接送你两斤花生,好歹也是我付出了汗水的。”

    冯颖笑骂:“去去去,要是你亲手种的还好说。”

    没聊多久安媞就困了,放下手机,倒头就睡。

    又逢一个赶集日。

    一大清早,周竟开车载着呵欠连天的安媞和货品去镇上。

    结果还是晚了,好位置已经被占了,最后只能到偏一点的地方。

    摆好摊位,周竟上了车,安媞忙扒拉住车窗,“你要走啊?”

    “不会卖?”

    “切,卖东西而已,谁不会。不是你说的吗,漂亮女孩子容易遭坏人惦记,你要给我当保镖,不然我出事了就算在你头上。”

    闻言,他扯了下唇角,“车挡路了,挪个地方。”

    “哦。”她撒了手,笑吟吟地朝他挥手,“周叔叔,速去速回啊。”

    十里八乡的,鲜少有年轻漂亮的女孩摆摊,一时吸引人了不少人前来。

    安媞初时还洋洋得意,然而,很快就原形毕露了。

    周竟给她拿的是一杆老式木杆称,挂着一个秤砣,她现学现卖,但她力气小,东西一重,她就把不住了。

    别人跟她砍价,她拿不定主意,瞟瞟周竟,祈祷他主动帮她。

    他说:“你自己决定。”

    “我们本来就是小本生意,真的不能再便宜啦。”

    要不然就是说:“大哥,我一个小姑娘讨生活不容易,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总之,她一分不让。

    更多的是来凑热闹的,找她搭讪:“妹子啊,你是城里人吧,咋来我们这里哦。”

    “那是你男人?怎么不给你搭把手,看你一个人忙活?”

    安媞说:“我瞎了眼嫁给他,自己家也不要了,跑来这儿吃苦受罪,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唉,说多了都是泪。”

    “老乡,要不买两斤花生吧,可新鲜了,赚够了钱,我就甩了他。”

    周竟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其中不乏有认识他的人,开玩笑说:“周竟,你上哪儿拐骗来的黄花大闺女?”

    “就一来体验生活的大小姐。”

    “前阵子听说你有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了,就这姑娘吧?”

    消息倒传得快。

    估计再过一阵子,等她回祁州,又该传他被甩了。

    周竟笑着摇头,“没有的事。”

    “我说呢,人家看着就比你小不少,还当你这么好福气。”

    那边,她声音清脆,眉飞色舞,跟说小品似的,人越围越多。不知道的,还稀罕地以为,什么大明星来这乡下地方了。

    友人说:“你又不帮忙,守在这儿干吗?”

    “鱼龙混杂的,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既然是体验,就得让她学会独立应付各种情况。”

    深入市井,能近距离观察到人生百态,那些任何人都教不了的。

    “难为你煞费苦心咯。”

    友人拍拍他的肩,说了句“什么时候有空上我那儿玩”就走了。

    周竟再次看向安媞。

    生意一多,她没经验,就容易出错,算错斤两、找错钱,搞得左支右绌。

    人声嗡嗡杂杂的,她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周竟还袖手旁观。

    零钱太多,又都是旧钱,占空间,包里很快塞不下了,她分了一部分给他,“帮我拿一下。”

    忙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警告他:“不准私吞啊。”

    一副掉钱眼里的小钱迷样。

    好不容易熬到快中午,太阳酷晒,集市上的人少了,安媞连人带摊挪到荫处,出了满头大汗,恰好有人递来一瓶冰红茶。

    不用猜都知道是周竟。

    “谢了。”她话说得太多,嗓子都哑了。

    他问:“要回去吗?”

    她一屁股坐台阶上,一心一意点着钱,“不回,还没卖完呢。”

    “午饭想吃什么?”

    “随便吧,没胃口。”

    周竟买了两份盒饭,有荤有素有汤。

    她懒得换位置了,就地吃起来。

    要是让安正廷见了,估计要惊掉下巴。锦衣玉食的安媞,什么时候这么不修边幅过。

    安媞拿着一沓厚厚的,叠整齐的钱,拍了拍手心,颓然说:“一个上午才赚了五百多。”

    东西也不剩多少了。

    几个人忙活这么多天,一千块都赚不到。

    “已经不错了,玉屏人均可支配收入还不到两万,更别说宜江。”

    安大小姐从出生起,就没为钱发过愁,换算一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才五十多块,这点钱能干吗?

    周竟跟她说,农民种植本来就不赚钱,碰上洪涝干旱,收成不好的年份,饭都吃不起;就算大丰收,采购商压价,或者没销路,东西积压,一样赔钱。

    “现在不是有什么直播带货,助农惠农之类的吗?”

    “是,所以他们生活条件已经有所好转。”

    安媞想到刘露霏说的,周竟这两年做的,就是这个吧?

    可似乎听起来,他压根没赚多少钱,除了优惠政策,他自己也往里面投入了大量资金,收效没那么快,前期甚至是纯倒贴。

    哪像他说的,是讨生活的出路。

    谁越讨越穷啊。

    她眯起双眸,望着太阳底下的黄土路,呆呆地扒着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两三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没有一丝风,加上人多,空气不那么流通,闷热得要命。

    顶着热浪,终于卖得差不多,收拾回家。

    安媞起身的瞬间,心脏跳得飞快,像要破喉而出,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霎时模糊得看不清景物。

    等她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半靠在周竟怀里。

    他碰了碰她的额头、胳膊,皮肤滚烫,不停冒着虚汗,他看向她的眼睛,问:“能走吗?”

    她脸色惨白,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没力气。

    他弯下腰,一手抄起她的腿弯,一手托着她的后背,横抱起她,东西也不管了,匆匆走向停车处。

    安媞虽然晕晕乎乎,但依然感受得到,男人的身体很热,胸口传来的心跳沉稳有力。

    咚,咚,咚。

    他走得迅速而稳当,她身子微微颠簸着,掀开眼皮。

    男人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凸起的喉结从这个视角看,变得愈发清晰立体,似雕刻般。

    她捂着心口。跳得好像更快了。

    完了,她不会猝死吧。

    周竟垂眸,豆大的汗滴从他额角滑落,说:“你就是中暑了,先缓一下,要是还晕得厉害,我再送你去诊所。”

    恐惧的情绪无端得到安抚,她重新闭目,蚊蚋般地“嗯”了声。

    到车上,他放平副驾座椅,让她躺下,又扶她喝水。

    他动作有条不紊,先打开空调,温度调低,风口对着她吹。接着,去附近药店买了盒藿香正气水,插上吸管,叫她起来喝。

    安媞五官皱巴成一团,满脸抗拒,“味道好冲,更想吐了。”

    “刮痧、打针,你选一个。”

    她扁着嘴,不情不愿地抿了一小口,又问:“周叔叔,有巧克力吗?”

    “……”

    “雪糕也行。”

    “……”

    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是病人,这么小小的要求,你应该可以满足吧?”

    周竟只好去给她买。

    她吃完雪糕,再度躺下去,看着他的侧脸,突然问:“周叔叔,你耳朵怎么黑里透红的?被抱的是我,难不成你还害羞了?”

    “……”他睨她,“这么精神,好了是吗?”

    “没有,头还是晕,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小心我吐你车里。”

    他吐出一口气,“少说点话,好好休息。”

    怕不是跟枳实待久了,学来她那套胡搅蛮缠的劲。

    过了会儿,安媞又问:“周叔叔,说好的,钱全部归我?”

    “嗯。”

    她唉声叹气:“唉,为了区区几百块钱,差点把命搭进去。”

    他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顺着说:“你先休息两天吧,我帮你跟周书记请假。”

    “啧。上道。”

    “哦,对了,我闺蜜快生日了,我想回一趟祁州,要不我顺便带枳实一块儿去玩两天。”

    周竟原本在看手机,闻言,转过眼,“挟持人质?”

    “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心眼行不行,我是怕你觉得我找借口逃跑,给你个保证,枳实在,我就在,得了吧。”

    “正好,我也有事,我开车送你们。”

    安媞狐疑,“你不放心,要亲自盯着?”

    “要找新的合作方,可以提前,而且你一个人怕是看不住她。”

    她思忖片刻,答应下来:“行吧,省得我爸信不过我。”

    看她这样,是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了,周竟才开车回周家村。

    在家休息的两天,安媞在网上下单买了瓶香水,直接邮寄到冯颖家,剩下一点儿钱,她买了一堆吃的和生活用品。

    周枳实小朋友想拿,被她“啪”地拍开手,“不准吃。”

    枳实撇撇嘴。

    周竟见状,说:“你要是缺什么,可以跟我说。”

    “我不缺,这是给别人的。”

    多余的她也懒得解释。

    第二天,她给周竟一个地址,让他载她去。大小姐使唤人使唤惯了,越来越顺口了。

    本来是想找刘露霏的,但她说没空。

    “你去那儿干什么?”

    “美女的事你少打听。”

    他开车到地方,是一个村子祠堂附近,安媞拎着东西下车,他跟着她走到一间老房子前。

    她叩了叩门,“杨奶奶,你在家吗?”

    没人回。

    她发现门没栓紧,推门进去,没人在。

    屋外一位大娘路过,听见声音,张望了下,见有人,便说:“妹儿,你找杨秀娟?”

    “是啊,杨奶奶人呢?”

    “死啦,就前两天的事,村委刚来人把尸体运走。”大娘感慨,“多造孽哟,守寡一辈子,死了都没人收尸。”

    安媞人一下子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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