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候,贺雁鸣来了,安媞和他站在门口说话。

    宜江人大多热情好客,只要有熟人经过,一定会邀请进屋吃东西,徐丽芬也是。

    她切了西瓜,招呼贺雁鸣吃,问道:“你们今天这是要去哪儿啊?”

    安媞嫌会沾得满手西瓜汁,太埋汰,徐丽芬另外单独给她切了一碗,用牙签叉着吃。

    换成周竟在,就不会这么惯她的毛病。

    安媞回答说:“去地里拍视频。”

    “这么晒,你们也去哦?”

    雨后的大晴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草木的淡香,似多了几分闷热,便跟蒸桑拿似的。

    “没办法呀,我倒想在家里躺着呢,但得勤更新,不然流量就没了。”

    徐丽芬说:“枳实给我看过你发的,好多人夸你噢。是不是赚到很多钱啦?”

    她对自媒体运营模式没概念,以为视频发上去,有点赞有评论就有钱。而且她对安媞有一种盲目的自信,觉得她肯定赚得到。

    安媞笑笑,“没呢,但是我看周竟直播间产品销量挺好,而且听刘露霏说,最近来宜江的游客变多了。带动旅游消费,也算是赚到了嘛。”

    宜江自然风景秀美,但没有著名人文、自然景点,加上过去欠缺宣传,故而文旅始终发展不理想。

    这两年乡村旅游风气正盛,她的作用便是,扇动翅膀,将这股东风送来宜江。

    “哦哦,那挺好。”

    “奶奶你跟我们一块儿吧,顺便带上枳实。”

    而被提到的周枳实,此时人正在房间里。

    她扒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瞥瞥贺雁鸣,又瞅瞅安媞。

    周竟早上就出门了,她摸来手机,给他发消息:紧急紧急!重大紧急消息!

    周竟:?

    枳实:贺老师来我们家里啦!

    周竟:他是客人,你千万别当人家的面乱说。

    枳实:我表现不好是丢你和奶奶的脸,我知道的,我才不会呢。

    枳实:安媞姐姐说要带我去,我帮你盯着他们。

    她打字慢,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戳,边戳边低声地念着。

    刚发送,安媞便来叫她了。

    枳实把将军也带上,于是,变成四人一狗一起出发。

    泥土干得慢,尤其是松软处,湿泥容易附在鞋底,安媞感觉越走,脚越重,一看,都半指厚了。

    贺雁鸣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掰断,蹲下,说:“你把脚抬起来,我帮你刮掉。”

    安媞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枳实冲过来,挤到他面前,“贺老师,我也要。”

    贺雁鸣顿了顿,也只好说:“你扶着我肩膀,免得站不稳。”

    枳实乖巧道:“谢谢贺老师。”

    安媞无声笑了下,退到一边,有样学样,扒拉几下,清理干净。

    不到中午,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安媞穿着防晒服,还戴了顶斗笠,皮肤仍是被晒得滚烫。

    听徐丽芬说,上个月下雨下得狠,淹了好多地方,幸好宜江许多地方地势起伏大,排水好,不然菜根全烂了。

    她说时,弯腰拔起杂草,或掐掉已经被虫蛀坏的菜。

    枳实眼尖,说:“有个冬瓜!”

    徐丽芬拨开藤叶,轻拍了下表皮,发生闷响,“过几天再来摘。”

    安媞想起之前周竟说过,徐丽芬不愿离开宜江,有一方面是,她骨子还带着农耕人民的执念,舍不得这片土地。

    涝或旱,天寒地冻或流金铄石,皆属天意,人为无法干预,能做的就是顺应四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这样的生活,单调、辛苦,但从某种程度来说,也能满足徐丽芬的精神世界。

    毕竟她已近杖乡之年,再难去城市习惯新生活,学习新技能,或许,在不缺乏粮食的年代,她只是需要通过劳动证明自己的价值罢了。

    知了声声扰人,偶有微风,也是灼热的,天空湛蓝,云呈絮状。

    安媞拍了些空镜,教贺雁鸣用相机。

    两个人凑在一处交流,枳实撇撇嘴,揪下一根狗尾巴草,带着将军走到一处岩石堆上。

    那里表面覆盖一层薄薄的土壤,但长着不少生命力顽强的野草,还有野韭菜。

    她抖开一只塑料袋,用指甲择断韭菜,放进袋子里——徐丽芬告诉过她的,不连根拔掉,没几天就又会长出新的一茬。

    安媞看见了,立马拍了拍贺雁鸣,示意他录,冲她说:“枳实,你先别下来,我们在拍你。”

    岩石陡峭,她扶着斗笠跟上去。

    “安媞姐姐你小心点。”枳实拉她,另只手一指,“看,好多韭菜,炒鸡蛋可好吃了。”

    野生跟人工种植的差别很大,叶片细而短,久未有人采摘,已经开了花,白色小朵,一簇一簇的,有些像蒲公英。

    石壁之下是田,约莫三四米高,但很陡,有些石头边角尖锐。

    贺雁鸣隔了点距离拍她们,近的摘得差不多了,再爬远些就危险了,他叫她们赶紧回来。

    满载而归,枳实走在前头,脚步轻快。

    对安媞来说,上容易,下就难了,她落脚小心,担心地喊道:“你慢点,别摔了。”

    “你好慢呀。”枳实回头,“我等等你吧。”

    安媞低头看路,斗笠本就戴得不稳,这下直接掉了。

    她下意识“欸”了声,枳实伸手去接,结果脚没踩实,人向前扑。

    安媞反应了慢半拍,完全来不及接她。

    枳实本能地用手撑地,石头棱角划破她的掌心,瞬间涌出鲜血,膝盖也磕到了,磨破一大块皮。

    安媞也顾不上捡斗笠了,忙扶起她。

    她愣了下,刺麻过去,疼痛感随之而来,她虽不娇气,但到底是小女孩,不知是痛得厉害,还是被血骇到,“哇”地大哭。

    安媞慌死了,脱了防晒服止血,奈何出得太多,衣料白而薄,被浸透后,场面更可怖。

    枳实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话都说不囫囵,只是一个劲哭。

    “怎么了?”

    是徐丽芬过来了。

    安媞心跳得急,词快不成句,说:“刚刚摔到了,怎么办,是不是要送去医院?”

    徐丽芬风浪见得多,找来一种什么草,在口里嚼碎,又揉了揉,覆在枳实伤口处。

    枳实嚷着痛,身子微微发抖。

    贺雁鸣说:“我背她吧,先去镇上诊所看看,要是需要缝针,再去最近的医院。”

    安媞浑然失了主张,全听他的,“行。”

    徐丽芬安抚她:“没事,小孩子磕了碰了很正常,别怕。”

    安媞脑子乱糟糟的,不记得自己应了什么,跟着贺雁鸣往回跑。

    这里离贺雁鸣停车的地方不近,一路上,安媞紧紧跟着他,心吊着,但好歹没全然丢了理智,打电话告诉周竟。

    他说:“你让贺老师去政府附近那家诊所,我马上过来。”

    她转告给贺雁鸣。

    “安媞。”他叫她。

    “嗯?”

    周竟却沉默下来。

    她一心赶路,没有在意这空白的几秒,急促的喘气声通过话筒清晰地传过去。

    他低声说:“别慌,等我。”

    安媞眨了眨眼,眉毛上的汗流了下来,盐分如针扎着眼球,心却无端地静了些许。

    “……好。”

    终于上了车,贺雁鸣开动,枳实也哭累了,抽抽搭搭的,安媞抱着她,哄着:“没事的没事的。”

    哄到后面,反而像是自我安慰。

    周竟先到,他看见贺雁鸣的车,拉开车门,把枳实抱下来。

    枳实一见他,又开始委屈,一连串地掉金豆子,“周竟……呜呜呜……”

    周竟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对贺雁鸣说:“贺老师,辛苦你送枳实,改天再登门道谢,今天就不麻烦你了。”

    贺雁鸣看了眼匆匆下车的安媞,心知自己作为一个外人,确实不好再继续跟着,便先走了。

    他们进了诊所。

    小小的一间屋子,仅一位头发胡须皆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医生坐在玻璃柜后刷手机。

    他简略看过情况,不慌不忙地说:“在这里等一下。”

    话落,便掀开布帘,进了里间。

    安媞不放心,“要不然去医院吧?这里看着不靠谱的样子。”

    周竟说:“伤口不深,先做个简单处理,晚点去打针破伤风就行。”

    地方就这么大,她没压声,医生自然听到了,端着不锈钢方盘出来,语气不悦:“小姑娘,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卫生院诊病了,我不靠谱?”

    “她是关心则乱,请您勿怪。”

    医生取掉草药,拧开生理盐水瓶,对枳实说:“小娃娃,忍着点啊。”

    伤口里卡了碎土,要清理干净,再消毒,这是第一重罪,上药又是一重。

    枳实靠在周竟怀里,脑袋别过去,不敢看,也不哭了,因为忍痛,脸皱得变形。

    旁观的安媞揪心不已。

    如果不是因为她,枳实也不会摔成这样,而且说不定会留疤,不管介不介意,终归是不好看的。

    上药的过程中,她自始至终没作声,手指绞着,越发愧疚。

    贴好纱布,周竟放枳实下地,“看看能不能走。”

    她试了下,能走,就是扯到伤口会痛。

    枳实鼻头眼睛都红彤彤的,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干透了,脏兮兮的。回到车里,周竟往纸巾上倒点水,替她擦了两遍才擦干净。

    他将纸递给安媞,“已经没事了,你也擦擦吧。”

    她脱了防晒外套,只剩一件吊带上衣,出了很多汗,身上、手上,沾了不少枳实的血,无暇处理,看着没比伤者好到哪儿去。

    安媞接过,抽了好多张,低着头,闷不吭声地用力,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

    周竟注意到了,说:“安媞,我先送你回……”

    她像预判到他会说什么,匆匆打断:“我跟你们一起。”

    周竟开车去了县妇幼保健院,枳实怕针,为免皮试那一针,他让医生打的人免疫球蛋白,又开了几种创伤药和祛疤的凝胶。

    周竟看了眼时间,一番折腾下来,早过了饭点。

    他问她们想吃什么,安媞没胃口,先去了一趟厕所,枳实说想吃烧烤。

    “想不想快点好?还吃烧烤?”

    枳实嘴巴撅得高高的,“我就是想吃嘛。”

    一向有原则的周竟这次选择妥协:“行,就这一次。”

    枳实看着安媞走的方向,说:“周竟,安媞姐姐不高兴,她是不是要哭了呀。”

    “你之前是怎么摔的?”

    忙着奔波,还没顾得上问。

    枳实说了来龙去脉。

    因为事发突然,她描述得不太详细,中心要旨就是,是她自己摔的。

    周竟听完没说什么。

    枳实两只手都包着纱布,不好用筷子,安媞想喂她,周竟找服务员给她要了只勺子,说:“没关系,她自己能吃。”

    安媞看着他。

    “这事与你无关,你别往心里去。”

    枳实附和:“是啊是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摔的。”

    “她往那儿爬的时候,我一开始就应该阻止她。”

    可她非但没有,还为了拍视频,纵容这种危险行为。

    “她如果摔下去,伤到脑袋,怎么办?”

    安媞说着,泪水盈上来,在眼眶里满溢,打转,“要不然你还是骂我吧,你们越这么说,我越觉得对不起她。”

    她天生吃软不吃硬,若周竟骂她,训斥她,她心里还能好受点。偏偏从徐丽芬到枳实,都跟她说,这不是她的责任。

    周竟叹道:“安媞,我反而庆幸你无碍。”

    她呼吸一滞。

    什么意思?

    这样的节点,总不会是表白。

    “我能承担她受伤的后果,可我担不起你的。你不外乎也是这样。换成自己,你不会这样难受。”

    她反问:“就只是这样?”

    一点私心都没有?

    他垂下眼,“以我的立场,就只能是这样。”

    那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噎得她发慌。

    枳实是他的家人,而她是外人,发生意外,他怪不了她。善良而有责任心的人往往如此,宁愿己方利益受损。

    不仅不是表白,他反倒将界限划得更清了。

    ——有没有私心不重要,他的立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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