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实的伤口好得很快,过了几天就结痂了,在此之前,每天都是安媞给她擦身子。

    这段日子,安媞跟周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里。

    没吵架,更不算冷战。

    他依然是那副大小姐发号施令的姿态,叫他做这干那;他一如既往话不多,履行着身为“叔叔”的“义务”。

    表面看上去,相处模式和过去别无二致。

    只有彼此知道,不少时候,她夹带私货,甚至蓄意报复——为他的冷漠无情。

    然而他越是纵容她,她越是觉得,他是破罐子破摔:短短几天,她能奈他何,他她终归是快回祁州了,可以“解脱”了。

    不仅是木头,还是块朽木。

    不可雕也。

    刘露霏找到安媞,说要拍宣传片,想请她出镜。她还没听策划方案呢,一口应下来。

    哪想,首先去的地方,就是周竟的公司。

    按照安排,安媞充当采访者的角色,向周竟询问有关公司发展的问题,还有什么农业种植技术,再由他带领,参观大棚和基地。

    估计最后剪出来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乃至几十秒,却要拍一上午。

    摄影团队是外聘的,摄影师是个理着平头,姓杜的青年男人,安媞感觉他好油腻,但初次见面,无缘无故,不好说什么。

    接待他们的是周竟、谢兆海,还有安媞之前见过的那个年轻女孩。

    小江没想到是她,怔了怔,随即说:“不好意思啊,上次受周总所托,向你隐瞒了身份。”

    “没关系啊,又不他叫你来绑架我,没什么好道歉的。”安媞瞥他一眼,“不过,你挎那个包,不是故意的?”

    小江摸摸鼻子,小声说:“大家都说,周总有女朋友了,我以为你们吵架,不好明说,就……”

    懂了。

    原来是为了劝和,有意留了破绽,让她察觉。

    嘁,周竟何德何能,有这样为他着想、替他办事的好员工。

    安媞说:“我不是。”

    “啊?”

    她扬起下巴,“他还不够格当我男朋友。”

    小江想起那日她的行径,有些忍俊不禁,心说,要真在一起了,估计是周总得变妻管严。

    下了车,步行去大棚。

    刘露霏和周竟并肩走在前面,谢兆海和安媞落在后面,小江看不懂这局面,默默降低存在感。

    大棚里闷热,跟蒸桑拿似的,安媞感觉脸上的妆快扒不住了,还要强颜欢笑。

    杜摄影拍完采访部分,又提议拍一段她单人的。

    她无可无不可,只想快点结束。

    其他人退远了些,给他们留空间。

    “小安,你的衣领,稍微整理一下。”

    她理了理。

    杜摄影看了下,走过来,直接动手,安媞挥开他的手,“干什么?”

    “不是,我帮你弄,领口太高了,往下拉点嘛。”

    “你有什么毛病?”她面色一凛,“这是官方宣传片,难道还需要靠我袒胸露乳,出卖色相,来吸引流量吗?”

    他涎着脸,“现在的人就喜欢看这些啊,而且我不就是叫你把衣领拉下来一点吗?不至于反应这么大。”

    “那你怎么不来跳脱衣舞?要拉你拉,我不拍了。”

    她说完就要撂挑子。

    杜摄影拦住她,“我看过你视频,你穿得可没这么保守,装什么呢?”

    “你别碰我!”

    安媞心里直犯恶心,挣扎起来,奈何对方是个常年扛摄影机的成年男子,她的力气压根不敌他。

    一只手抓住他的腕子,用的劲不小,手背青筋贲起。

    有一瞬,几乎听到了骨头的“咔”的一声响。

    安媞转头。

    是她第一次见,周竟的眼神利如锋刃。

    他一字一顿,沉如重石砸开湖面:“松开。”

    杜摄影吃痛,下意识猛地抽回手,受惯性作用,倒退两步。

    他转动着手腕,恶人先告状:“我没干什么,还没拍完呢,是她要罢工。”

    安媞没作声,由于气愤,胸口不断起伏着。

    周竟不动声色地挡开他们两人,直面杜摄影,说:“再怎么样,你不该这么粗暴地对一个女生。”

    他狡辩道:“那也是她先动手,还出言中伤我。”

    “如不是你挑事,她为什么针对你?”

    “我怎么知道,我就事论事而已。”

    一众人围拢来。

    他们离的距离不足以听清他们的对话,无法确认他话中真伪。当时还是周竟眼尖,感觉不对劲,率先冲过去。

    沉默的安媞忽地拨开周竟,提脚,毫不迟疑地踹向他的裆部,“这才叫‘动手’,懂吗?”

    “靠。”杜摄影痛苦地躬下身,指着她,“你们都看见没,到底是谁惹事。”

    “怎样?”安媞居高临下地乜着他,“我就是仗势欺人,得理不饶人,谁叫你嘴臭,对我性骚扰。”

    “我骚扰你什么了?”

    “要不然去警察面前辩一辩呗,是我没事找事,还是你借职务之便,对我言语,甚至行为骚扰。”

    这人估计是个惯犯,前几次叫他得逞了,才这么有恃无恐。

    但她就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有仇当场就报。

    刘露霏把安媞拉到一边,担心地问:“他刚刚对你做什么了?没事吧?”

    她说:“不用避着人,错的又不是我。”

    安媞当着所有人的面,复述他刚刚的话,一字不落。

    杜摄影哪料得到她这么刚,不惜牺牲自己的面子,还有几个大男人在场呢,刘露霏顾虑的也是这点,但安媞不以为意。

    谢兆海扯他一把,义愤填膺:“你算个人吗?踹你一脚算轻的。”

    说着还要揍他的意图。

    周竟呵住他:“谢兆海!”

    这里是他的地盘,事闹大了,传出去,影响的不仅是个人,还有公司的声誉。

    谢兆海意识到此,讪讪地收手。

    刘露霏说:“我今天会和上面说,把摄影师换掉,和小安道歉。”

    杜摄影缓过来些,直起腰,轻蔑不屑地道:“凭什么我道歉?是,我骚扰她,那她伤人又怎么说?”

    安媞说:“我不会和你道歉,也不需要你这种人虚伪的对不起,就当是扯平了,滚。”

    他一甩手,走了。

    镇里拨的预算不够,就请了这么一个摄影师,现在人走了,拍摄任务只能被迫中止。

    安媞说:“我带了航拍机,在周竟车上,要不先拍点远景吧。”

    刘露霏想想,“也行。”

    周竟去拿。

    离开的杜摄影越想越晦气,不断咒骂着:“臭婊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长那么骚,指不定被多少男人睡过,还装什么清纯呢,我呸。”

    他走到马路边,正打算叫人来接,肩膀被人拍了拍。他甫一回头,脸上立即挨了凶狠一拳。

    骨贴肉,实实在在的一下,发出“嘭”的响,听得令人心惊。

    杜摄影措手不及,身体向后仰,但人没倒下去,因为被揪住了衣领。

    “嫌饶你饶轻了?”

    周竟扯着他,将他拽到面前,上下扫视着,仿佛在挑哪处好下手。

    杜摄影打了个寒颤,结巴起来:“你要,干,干什么?”

    周竟语气平静:“你嘴巴不干净,只能用其他部位来代偿了。”

    对方人高马大,又发了狠,手如铁钳。衣服布料受不住这样的力,已经变形,像是很快就会撕裂。

    赤手空拳的,他肯定不是对手。

    杜摄影极有眼力见,立马服软:“是我嘴贱,我保证不说了,不说了。”

    周竟似是不经意地将他的领口扯出豁口,露出一边肩头。

    他撒了手,淡淡地说:“抱歉。”

    杜摄影敢怒不敢言。

    “不过我想,就只是把你领口扯下来一点,你的反应不不至于很大吧?”

    这是用他之前的话回敬他。

    周竟转而又换了副面孔,拍了拍他另半边肩,客气地问:“这里偏,需要我送你么。”

    杜摄影咬牙切齿:“不用了,谢谢。”

    “慢走,路上当心。”他说,“万一,你穿得这么暴露,被歹人盯上了怎么办。”

    再恨得牙痒痒,又能拿他如何。

    谁不知道,周竟是镇里的杰出企业家,为镇里经济、税收贡献多少,纵是镇长来了,也要敬他三分。

    杜摄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拿到机器,安媞找了处方便观察的机位,操控着无人航拍机起飞。

    这台设备性能很好,续航长,抗风强,拍摄稳定,最高飞行高度也高,不过她不敢飞太高,控制在一百多米处。

    刘露霏挺惊讶地说:“小安,你还会这个啊。”

    “之前不学无术,除了正经事,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玩过,但我技术不好,顶多就是糊弄一下外行。”

    “哦对,你不是祁大学编导的吗?肯定比我们专业。”刘露霏说,“要不然,辛苦你多拍几段,看到时候能不能用进去。”

    安媞应下来。

    “等拍摄完,我请你吃饭吧,今天的事也挺对不准你的。”

    “不用了,我快走了,可能赶不上了。”

    “这么快吗?”刘露霏见她认真,又说,“我不干扰你了,我去旁边等你。”

    宜江不大,但半个小时拍不完,担心中途没电,安媞操控飞行器返回,换了块电池,继续拍。

    两个来回下来,就到中午了。

    镇上没什么像样的餐厅,最高级的,大概是一家叫“麦莱客”的汉堡店,以及一家叫“蜜语冰城”的冷饮店。

    在这里请客未免太过寒碜。

    安媞还得剪视频,刘露霏只好说,下次找机会再请她。

    周竟开车回周家村。

    安媞余光瞥到他手背指根处一片红,状似随意地问:“你手怎么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不小心碰到了。”

    “哦。”

    周竟静了静,说:“安媞,之后再碰到那种情况,你不要意气用事。”

    她嗤道:“他出言不逊,我以牙还牙,倒成我的错了?周竟,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教育我啊,我是来这里上思想教育课的吗?”

    “我只是担心你。”

    安媞反问:“现在你是以什么立场担心我?‘叔叔’?”

    他低声说:“就当是吧。”

    “不好意思,我任性惯了,爱咋咋,你管不着。”

    “我知道你受不了那气,但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你惹急了他,讨不到半点便宜的。”

    “那你告诉我,换作是你,你怎么处理?”她自我推翻,“不对,这辈子你都不可能被恶臭男骚扰,你没法设身处地地理解。”

    周竟将车停在路边。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安媞,你不用和我斗气,其实你心里清楚,我是站在保护你的角度说的这番话。”

    “我清楚,不代表我愿意接受。”安媞说,“周竟,我早就说过了,对我好,就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如果要做,就瞒得滴水不漏,我不喜欢背地里付出,自我感动那一套。我刚才问了你,你还是没说实话。”

    他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谢兆海跟过去,看到了,他和我说的。”她扯了下唇角,讽刺道,“我没想得,遵纪守法的周叔叔,原来还会打人啊。”

    “暴力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但解气啊。”

    周竟有些破功,笑了下。

    然而,这很不合时宜,他迅速敛起。

    安媞没错过这抹笑,真心好奇:“周竟,你一直端着,不累吗?”

    他说:“你我成长环境不同,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随心所欲。”

    “行,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别弯弯绕绕,顾左言他,直接回答我……”她在这里停了下,接着一口气问出来,“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出意料的,周竟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慢慢地蜷起来,指甲抵着真皮套的缝合线。

    ——好似他的心已经不知不觉显出了裂口,她试图彻底撕开,看看里面的真相。

    纵然是盗贼,也没有她这样宁愿两败俱伤的。

    是,她当如何?

    不是,她又当如何呢?

    安正廷即将接她回祁州,而他不可能跟去。

    即使撇开距离不论,家世背景呢?三观性格呢?他们有哪点相配的?

    得不得到他的答案,有什么意义?

    但恰恰是因为她随心所欲,所以她不在乎世俗的理由,这些也劝服不了她,她就是想听他亲口承认罢了。

    这样,主动权便由她掌控,成与不成,结果皆在她一念间。

    对于周竟来说,这无异于主宰自己的权力交付于她,她则像虎视眈眈的猎人,堵死他的退路,等着他自投罗网。

    可是,明知如此,明知不该。

    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是。”

    他闭了下眼。

    仿佛是一只被死死攥在手里的布袋,终于泄了口,东西散落一地,无法拾起。

    那些,是他的真心。

    “安媞,我是喜欢上你了,连我自己也意识不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现在为止,已经不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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