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场大雨忽至麟州城,接连着夜间细密微雨直至天光破晓才歇。

    原本满城的雨露潮湿并未能躲过盛夏骄阳,天光大亮之际,街巷楼宇又笼在充沛日光内,唯有墙根残存的些微水渍成了那场夏雨来过的证明。

    侍女正清扫着院里被打落的一地零碎花叶,乍听有人叩响了院门。

    她才抬了头便听通向南苑的侧门处传来一道声音:“我去。”

    语调像昨夜夹杂在雨丝里的风,带着些微凉意,颇是解暑呢。

    那道亟亟往院门去的雅青色身影穿过小径时衣摆碰了园圃里的茉莉花,扰得花枝乱颤,却未曾相顾。

    “少……”侍女欲言又止,一算日子方才恍然,便不去叮嘱自家少爷留心脚下,继续低头打扫院落。

    顾箴听见身后有侍女发声,可那叩门的声响一度勾着他,只怕慢了一步,门外那人便走了。

    指尖触上门闩的那一瞬,前一刻还在少年眼中涌动的热切被强行压制下去,随着一记颇为深长的呼吸,先前一身的匆忙和不适因着停下的脚步也消散于身边的墙影中。

    开门前,顾箴绷紧的嘴角微微向上牵起,眉间舒展。

    然而院门开启,少年眼前阳光朗朗,除了一只摆在门口的箱子别无旁人。

    再多,便是箱子上摆着一朵盛开的茉莉花。

    片刻怔忡,顾箴低头看着箱子失笑,摇着头,俯下身去,一手捻起茉莉在手中把玩,一手提了箱子进来,再掩上院门。

    将箱子放在脚边,顾箴看着那朵茉莉,淡淡花香在鼻底散开,缠绕着他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眼角瞥了瞥身后留下的门缝,顾箴低声数起数来:“一、二……”

    原本有一只蝴蝶正停在院中的一朵茉莉花上,在顾箴数数的时间里,又有一只飞了来,惊动了原来那只。

    两只蝴蝶就此沐着明媚日光在花丛里嬉戏。

    数到七时,顾箴不见门外有动静,他立即转身开门,探身出去查看。

    他家这院子在城中僻静处,门口连着的巷子日常不多人经过,一眼便能望见尽头。

    左右无人,连丝风都没有,哪似有人来过的样子。

    方才还有些飞扬的眉眼随之耷拉下去,顾箴目光落在手中的茉莉花上,仿佛想到什么,兀自沿着巷子走开。

    一路到了巷子尽处,顾箴停下脚步,立在拐角一边,攥紧了那朵茉莉,试探着唤道:“阿嫽?”

    期待中的回应未曾到来,只有侍女催促的声音在巷中响起。

    “少爷,你去哪儿?若夫人回来若瞧不见你在看书,又要恼了。”侍女站在院门口扬声提醒道。

    顾箴本就透着失望的眉眼中平添了三分厌烦,蹙了蹙眉头,眼波变幻间,一切归于平静。

    许多事都是无奈罢了。

    将茉莉藏进衣袖中,顾箴回头,拖着身后长长的影子,不似出来时步下生风,只慢慢走回去,连带着先前的不适一并成了几声闷咳。

    侍女留了门,顾箴颓然推开,发现先前放在门口的箱子不见了。

    “定春……”他正欲抬头询问侍女,不防腔子里一记猛烈心跳,震得他说不出话来。

    此时园中不见定春,倒多了个穿着暖白裙装的身影,裙上绣着湘妃色茉莉花纹,正视线追着那两只还穿梭在花丛中的蝴蝶。

    她看着蝴蝶,门口眸光瞬间清明的少年看着她。

    光线太亮教顾箴看不太真切少女的神情,但知她一趟远行,安全归来,便足够了。

    听见靠近过来的脚步声,杨令仪终于将目光从那两只蝴蝶处收回,转而面对沐光而来的少年,比划着手势,是在与他打招呼:“三哥。”

    她出生便遭亲生父母遗弃,大寒天里当街受冻许久,若不是被杨家夫妇收容,早已没了命。

    经历生死一线,她虽活了下来,但到底年纪太小,身体受到重创,从小便开不了口说话。

    走近杨令仪的一小段路程里,顾箴已想通了,方才都是她有意捉弄,就像那两只蝴蝶嬉闹一般。

    少年心情因此好转,不觉笑意又漫上了眼角眉梢。

    只是待走近,顾箴瞧见杨令仪发间换了支玳瑁簪,虽还是雕的茉莉花,却不是她曾经那支银簪子。

    垂眼的刹那间,少年眼底深深失落,袖中的手收拢起来。

    当想起掌心还有那朵杨令仪送给自己的茉莉时,他五指微顿,连脚下都几不可见地滞住。

    所幸他素来克制,当即改作负手而行,悄然将那朵茉莉藏去身后,掩饰前一刻的失态,站定在杨令仪面前,浅笑着问道:“可玩尽兴了?”

    本就是杨令仪捉弄他在先,他知道了不光不恼,还如此配合,倒让杨令仪不好意思,遂垂下头不做声了。

    如此,那支玳瑁簪在他面前更显眼的位置。

    依杨令仪的性子,断不会买这样贵重的首饰,定是旁人送的。

    相送之人是谁,顾箴不用多想都能猜到。

    杨令仪不知顾箴所想,短暂沉默后,她抬头去看他:“这趟出门,我又给你找了一些书,让定春送去你书房了。”

    她不能说话,眼眸里因此含了更多情绪,但凡去看顾箴,总是格外真诚亲近,随着彼此相识的时光渐长,越发丰盈真切。

    顾箴道她终究还是挂念自己,神情松缓了一些,努力将目光从那支簪子上别开,道:“进屋坐下再说。”

    杨令仪摆着手,又指了指院门,是要走的意思。

    “我娘要等午后才回来。”顾箴道,“你知道的。”

    他以为,杨令仪急着走,必是要去见别人。

    “你特意挑我娘去进香的日子来看我,又给我带了礼,我若是连杯茶都不敬上,要被笑话的。”顾箴轻咳两声,待顺了气继续耐心劝道,“或者,你想看我的笑话?”

    杨令仪又是摇头又摆手想要解释,但见顾箴微微偏过脸去,目光落在别处时唇角牵动,方知这是对她方才捉弄他的礼尚往来。

    听见杨令仪轻笑,顾箴转回视线。

    日光下少女眸光清澈,笑靥如花,正是这院子里最美的一朵茉莉。

    “小坐一会儿,免得打扰你看书。”杨令仪妥协。

    顾箴心满意足,正要同杨令仪回书房,又听院外传来动静,正是母亲崔氏回来了。

    崔氏每逢初一、十五便去城外的善化寺为顾箴进香祈福,照平时这会儿她该正在寺中。

    崔氏脸色本欠佳,提着裙角进门时瞧见顾箴才缓和了神情,又见站在少年侧近的杨令仪,眸光顿时冷了下来。

    顾箴前跨一步,将杨令仪护在身后,正色道:“娘怎么此时回来了?”

    崔氏拂去裙上褶子,微眯眼盯着顾箴,眼底涌起怒意,沉声反问道:“就要去雍华了,你怎还有偷懒的闲心?”

    顾箴有意回护杨令仪,却也不会当面顶撞崔氏,只恭敬道:“儿子明白娘的用心,晓得分寸。是儿子此前托阿嫽外出寻了些书典,她特意送过来。”

    “学问上的事但有困难只管同你爹说,事关前程,他这个自家人总会上心。”崔氏未将后半句“不必外人掺和”明说。

    院中一度沉寂,唯有墙头停落的麻雀叽喳几声,更衬得顾箴与崔氏之间那无声的剑拔弩张。

    杨令仪自顾箴身后出来,朝崔氏见礼:“三哥曾多照拂我,如今只是帮他寻些书,不及回报。夫人既归,不敢多作打搅,这便告辞。”

    杨令仪礼数周到,崔氏不好为难,只淡淡点了头,算作回应。

    “我送你。”顾箴道。

    杨令仪拦他:“我的车就在外头,你快进去看书吧。”

    顾箴柔声道:“不差这一时半刻,我还有话同你说。”

    顾箴坚持将人送到门外,果然瞧见挂着顾家家徽的马车停在巷口。

    他认得那是顾家长房的车,眸光黯黯,但未与杨令仪表露,只道:“这一趟出门必定多有操劳,回去了好好歇着吧。”

    杨令仪心存疑惑,可眼见崔氏还在等着顾箴,她不便多问,只点头应是:“你也是,看书虽要紧,也要顾着身子。”

    说着她学起方才顾箴的样子佯咳了两声。

    顾箴失声笑道:“知道了。”

    杨令仪这才与顾箴分别,只是如今存了心事,待回到顾宅时亦难掩顾虑,大意之下,甫进宅门便与人撞了满怀。

    被扶住手臂时,杨令仪听见熟悉的声音自身前传来:“三弟惹你生气了?”

    杨令仪知是大哥顾晏,遂摇头。

    正欲退开时,见顾晏抬起手,她一时错愕,怔在原处,视线都被他那只手吸引了去。

    顾晏眉眼含笑,如春风过境,抬手替杨令仪将发间的簪子拨正,道,“平日处处细致,只在关于三弟的事上冒失。”

    不见得是责备,尤其顾晏看来温煦的神色更像是玩笑,杨令仪却存了其他心思,禁不住红了脸,低下头不敢面对顾晏。

    顾晏好耐心也一贯从容,即便还有旁人看着,依旧站在杨令仪跟前等待她回应。

    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自少女身上散开,顾晏与她站得近便都嗅到了,是他习惯且喜欢的味道。

    眼前的杨令仪粉面含羞,与往日同他出入生意场时的谨慎干练不同,也是他喜欢的模样。

    这会儿日头大,瞧见杨令仪被晒得额上沁了汗,顾晏取出帕子递给她,道:“你们之间的事,不想说便不说。”

    杨令仪才接了帕子遂见顾晏提步离开,她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小跑着追上去拦在他跟前解释:“我去给三哥送书,你都知道的。”

    顾晏点头道:“是,还是我让车夫送你过去的。”

    “我把书给了三哥,还没说上几句,崔夫人就回来了。”

    顾晏自然明白其中有蹊跷,但他不在意这个,问道:“是她又为难你了?”

    杨令仪摇头,正要继续动作的手顿住,显然有所迟疑。

    顾晏对此好奇,却未直接追问,只上前半步,与眼前少女走近了一些。

    他瞧见杨令仪忽然屏住了呼吸,似是受了惊吓般抬眼望着自己,但没有要逃开的意思。

    只眨眼的功夫,少女眼底的慌乱便在顾晏的注视下化成了另一种情绪,在颊畔洇开的浅红衬托下,显得分外娇俏。

    饶他虚长她五岁,见过诸般佳人,各种风情,都不及这两年前突然闯入他身边的小哑巴。

    许是当真因她不会说话,这眼睛才尤其璀璨,动人心弦。

    见杨令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顾晏为之欣喜,却有意藏起心绪,问道:“阿嫽难道信不过我?”

    杨令仪立即摇头,视线被顾晏直白的眸光引着,呼吸早都乱了,只得暗暗攥紧手里的帕子,手心的汗不知是晒得热,还是莫名紧张才有的。

    僵持片刻,顾晏已完全抹去了脸上笑意,牢牢盯着杨令仪问道:“阿嫽方才为何欲言又止?是信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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