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眉眼含笑,却教杨令仪感受不到太多暖意,反倒似有飓风席卷而来,掀得她心潮翻涌,仿佛落在了某处绝境里。

    “……”她显然焦急又深感迷茫,不知为何要做这样的选择,顾箴和顾晏,在她看来从不冲突。

    看出杨令仪为难,顾晏掌心贴去少女颊畔,感受到那陡然发烫的肌肤,将她不解的眼波尽收眼底,渐渐拉近彼此的距离。

    阳光自他们之间穿过,顾晏低头注视着眼尾微微湿润的少女,在日光下,她的眼角格外晶莹。

    顾晏温和笑着,语调轻柔,安慰杨令仪道:“我们,来日方长。”

    杨令仪深深盯着顾晏,似在确定什么。

    顾晏收回手,放去身后,道:“眼下三弟的事更重要,等到雍华安顿下来,再算我们之间的帐。”

    杨令仪还未及回应,顾晏遂转身离去,那袭崖柏色背影走得略显匆忙,好似这一转头就完全将她抛在了脑后。

    于是顾晏当晚即启程前往雍华,杨令仪在三日后同顾箴一起上路,两相照应。

    顾箴明显感觉到杨令仪心事重重,只是他天生体弱也不多出门,路上舟车劳顿,他唯恐再惹杨令仪担心便沉默居多,直至午间到了落脚的驿站,两人才真正说上话。

    两人同席而食,杨令仪看顾箴不怎么动筷子:“东西不合胃口?还是哪里不舒服?”

    驿站里总有旁人往来,大堂里闹哄哄的,顾箴不甚习惯,道:“外头说吧。”

    杨令仪跟着顾箴到后院,拍了拍前头少年的肩:“如果真不舒服,我让定春去找大夫,否则等会儿上了船就迟了。”

    “我有小管家照顾,有强撑的底气?”顾晏莞尔,递了帕子给杨令仪,“倒是眼前有只花脸小猫,心思重得都不知自己胭脂热花了。”

    杨令仪拿过帕子,再翻出随身袋里的小镜正要收拾,但左看右看都没问题,她才知是顾箴有意捉弄,又气又好笑地睨他一眼。

    趁杨令仪放回小镜的功夫,顾箴道:“我的事自己都有分寸,你不用总是担心。”

    杨令仪动作一滞,短暂沉默后抬头回应顾箴同样满是关切的目光:“我可是看着你从鬼门关前回来的人。”

    他幼年时身体极差,之所以被送去鹿鸣村,一是为求学,二是因那里环境宜人适合养病调理。

    但十岁那年冬季格外严寒,他连着高热了五日才退了,险些命丧黄泉。

    这事,杨令仪终身难忘,因是她偷偷带着顾箴出去跟村里其他孩子一块儿玩雪才造成的。

    墙影里,少女垂着眸,神情虽被遮掩了几分,但依旧可见满面愧色。

    顾箴原本半边身子落在阳光里,他眼角瞥了一眼被拉长在身后的影子,朝前走了一步。

    杨令仪立即退开。

    看她有些意外吃惊的样子,顾箴失声笑道:“日头大,我进来避一避。”

    杨令仪还想给他腾位置,但身后就是院墙,她索性背靠上去,依旧低着头,足尖在地上来回滑动,怏怏的。

    顾箴学着杨令仪的样子半倚着墙,与她并肩,视线落在她足尖,道:“你我按说也算同窗,这两年你跟着大哥学做生意,闲暇时也还在看书,这次去雍华,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足尖随之停顿,杨令仪回头去看顾箴。

    少年脸上的笑容虽浅却大有鼓舞之意,眸光里亦是写满了对她的信任,是在邀她一齐抓住这次机会。

    若说杨令仪完全不心动于雍华第一民学学府是假,但从顾家人的反应来看,能为顾箴争取到这次可能进入百川书院的机会已是万分难得,如果她从中插足,万一有了差池,她便又多了一桩对不起顾箴的事,再无面目面对他了。

    “还是你到底因为走南闯北荒怠了学业……”

    杨令仪似是被戳到了痛脚,一改方才懒散模样,焦急解释:“我看书的劲儿比过去更大,那些给你搜罗的书,我都看过了,有些还不止看一遍呢。”

    顾箴嘴角弯弯,连连点头道:“有劳阿嫽给我作批注,看得出来是用心了。”

    杨令仪憋着嘴角睨他一眼,复抬了抬下巴,颇为骄傲:“我爹教我的时间可比你早,真算辈分,你还需喊我师姐呢。”

    平日二人相处时无甚禁忌,顾箴偏偏在这件事上不肯低头,当下拂去衣褶,昂首而立,只微垂了眸看杨令仪,道:“不妨试一试?若可以,我们以入学结果论‘长幼’。”

    杨令仪顾虑重重:“见黎院正的机会难得,你自己都需谨慎把握,若还要帮我谋求一二,万一惹恼了黎院正如何是好?”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黎院正爱才与否?”顾箴继续鼓励道,“杨先生对我倾囊相授,师母对我照顾有加,还有个小师妹自六岁起便与我为善,学识不逊于我。当是我报答师长或者成人之美都好,与小师妹分享此等机遇都是理所应当。”

    见杨令仪仍旧犹豫,顾箴眉峰一挑,道:“还是阿嫽怕了?”

    不用顾箴激将,杨令仪早已心动,此时看着少年混合了挑衅与鼓励的神情,她又怎舍得直言放弃。

    墙头停驻的麻雀吵闹不止,墙边的树影被不时吹过的风晃过两人身侧,斑驳笼在杨令仪眉眼间,教顾箴看不真切她眼底的神色。

    顾箴以为杨令仪的犹豫是因这两年跟在顾晏身边从而有了改变,他道自己多事,更不想强人所难,只将失落掩在心底,道:“我忘了你已及笄,该有自己的打算,是我自以为是了。”

    他本欲离开,不想杨令仪却拉着他,他问道:“怎么了?”

    杨令仪此刻眉目沉静,郑重其事地看着顾箴:“这次面见黎院正的机会得来不易,你先答应我需全力以赴。”

    顾箴点头道:“自然。”

    “至于我……谋定而后动。”

    顾箴莞尔,见有叶子从枝头落下,他抬手替杨令仪挡去,又将人往墙影里拉了些,才道:“我必不会贪功冒进,总不好辜负了二哥他们辛苦打点。”

    杨令仪点头:“我知道三哥一定可以。”

    顾箴抬手轻按住胸前衣襟,垂眸相顾时眸光缱绻,笑意温柔,与杨令仪道:“生死之事你我都一同经历过,眼下只是考学,如何能难倒我们?”

    “考学不难,难在我等出身平平之人如何把握机遇。”

    “机会就在眼前,我与阿嫽都得抓住。”顾箴后退一步,朝杨令仪拱手道,“日后还要小师妹多指教。”

    杨令仪正欲拱手回礼,却被顾箴扶住了手臂。

    “你我做个约定,今日所谈不能教第三人知道。”顾箴认真道。

    他未直接说顾晏的名字,一是知道顾晏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节外生枝,二是他多少存有私心。

    杨令仪指了指顾箴,再指自己,随后伸出尾指,是要与顾箴拉钩立约。

    这并不正式,但既是他与杨令仪二人之间的约定,用何种形式都无伤大雅。

    于是一对少年人在盛夏隐秘的墙影下,以彼此未来为盟,勾指为誓,有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

    如此二人午后继续启程,又经过五日水路,三日官道行程,途中虽有些小波折,但终究安全抵达雍华。

    一国之都自不同他处,杨令仪好奇之下早便扒着车窗朝外张望。

    眼前人流穿行不息,她顺势望去,只见城墙矗立于盛大烈日之下,庄重巍峨,气象万千。

    待在城门处过了守卫问询,马车驶入雍华城内,杨令仪更醉心这国都气度,看得更是起劲儿,很快发现了早在等候的顾家马车。

    杨令仪拍了拍顾箴教他过来看:“是大哥的车,他来接我们了。”

    明显更兴奋的少女未曾察觉顾箴瞬间黯淡的神情,当即挑开马车帘子让车夫停车便要下去。

    顾箴唤她不及,只眼睁睁看着她的袖角自自己指间滑过,少女那迫不及待奔向街边另一辆马车的背影又一次无声昭示了某个他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终究只能压在心底。

    杨令仪兴冲冲穿过人群,待小跑到顾晏马车前时已有些小喘,但她浑然不觉,听车夫唤了自己一声小姐,她直接拍拍车框。

    帘子挑起的瞬间,前一刻还洋溢在杨令仪脸上的笑意全然消散,失望之余多的是惊慌。

    顾宸着一袭藤萝紫夏衫,微敞着领口出现在杨令仪面前,半倚车框而坐,将醒未醒的模样慵懒随性,笑得极是肆意,道:“阿嫽让我好等。”

    杨令仪正为来的不是顾晏而沮丧,忽见顾宸朝自己伸手过来,她惊得忙往后退。

    肩头被扶住时,她未曾多想便躲去来人身后。

    来的是顾箴,她不用看都知道。

    顾宸将这二人间的默契看得真切,又想起顾晏今日的行程,眼底笑意更浓亦别有意味,调侃道:“可巧来的是我,啧啧。”

    “二哥。”顾箴淡淡,算是打过招呼。

    “嗯。”顾宸身形未动,随意应了一声,将眼前少年仔细打量一番,道,“还是阿嫽会照顾人,这长途跋涉倒是没累着你。”

    顾箴知道杨令仪向来不喜同顾宸交往,只将她护在身后,道:“有劳二哥出来接我们。”

    顾宸似是听见有趣之事,视线自顾箴肩头越过去看杨令仪,道:“今日这趟,大哥的确欠我个人情。阿嫽,帮我想想将来如何让他还我。”

    有顾箴在,杨令仪始终有些底气,便从少年身后出来:“大哥实在走不开的话,我们可以自己去住处,不用麻烦二哥走这趟。”

    顾宸随即拍腿发笑,道:“阿嫽当真善解人意,大哥的确正操劳着顾家大事。”

    顾箴不想再与顾宸纠缠,打断道:“先回去再说吧,我与阿嫽跟着二哥的车。”

    言毕,顾箴带杨令仪回到马车上。

    车外依旧人声喧闹,但此时的杨令仪已不见了先前的欣喜。

    顾宸平素放荡,行事不羁,但方才言语明显另有玄机,尤其事关顾晏,除了担心,莫名生出的不安才教杨令仪如鲠在喉——

    一定是在她和顾晏分开的这几日里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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