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大风将旷野上的青阳花瓣全部高高扬起,陆辞冰将一络头发别在自己的耳后,对着王荷说道:“紫荆世家控制十二时辰中的日入、黄昏、入定、夜半四个时辰的香料。他们一族擅长心灵与空间转换的术法,务必要多加小心。”

    王荷点了点头,心道:子夜之时,人在熟睡之中,加之黑夜中怨气交缠不止,灵台确实容易遭到侵蚀。

    他数年来经营厚土组织的事务,眼看着陆辞冰重伤、紫荆内斗、皂脂、苍旻二族热衷于青铜神树的事业,其他修仙世家不成气候,而厚土的事务却蒸蒸日上,心中于是有些得意起来。

    所有镜子碎片拼成的那面大镜子逐渐变小了,幼青于是对陈洗砚说道:“我们也出去吧,要调查灵犀界燃烧香料延长春日时长的事情容后再议。”

    根据情报,下一个幻境大概是与流火组织也就是谶语者的组织有些关联,吴荷嘱托他们的就是要尽可能与流火的领导者百里绮怀取得联系。

    陈洗砚点了点头,向前走去,他身上披着的黑色鹤纹外袍沾满了青阳花幽绿色的花粉。幼青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向着悬在花海上空的镜子中走去,什么话也没说。

    出了镜中世界,便来到了万镜楼中。放眼望去,这栋楼已经被天雷劈得焦黑无比,楼中的木料被雨打湿,此时散发出一股青草与泥土混合的味道来。

    陈洗砚与幼青并排着走出大门,一片碎掉的木屑从天顶上坠落下来,他伸手为幼青挡了一下,轻声问道:“在镜中世界里,你可有看到些什么?”

    镜中世界......幼青看到了小时候,那个经常遭人欺侮的、弱小的自己,但不知为何,她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我看到的是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我还在春寅君的座下。”

    那个时候,她恰恰也是濯枝神使中最底层的神使,常常要受到高阶神使的欺负。因为濯枝神使的到来预示着春天的结束,因此神使们也被世人称为青色魇。

    承受世人诘难对于神使的灵力提升是有害的,幼青在春寅君座下时也是承受诘难最多的神识,常常夜里被噩梦缠身。

    那么,陈洗砚也会在镜子中看到往日的自己吗?

    她起头来,借着一篇碎镜子反射出来的光看着陈洗砚的脸,只见他琥珀色的眼睛中流露出版一种沉痛、哀伤的情绪来。

    幼青怔住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扶他。陈洗砚避开了她的手,用手仅仅捏住了门框,雨水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流下来。

    见到的是小时候的自己?那位小公子,姓陈?他感到有些恍惚。

    他慢慢收回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对着幼青说道:“嗯,我看到的也是小时候的自己,不过不是在敛春台上罢了。”

    幼青刚要开口之时,身边突然飘过一片白色的衣角,只见陆辞冰身周泛着寒意,急匆匆地冒雨走到长街上,朝着唾玉山的方向走去。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看起来走得很吃力,却也很坚定。

    先前为了躲避白鸽子的人还聚集在万镜楼中,此时能听见楼中传来粗重的呼吸声,王荷从楼中出来,大声道:“里面的人有异变,快些和我一起把门关死!”

    幼青与陈洗砚听了这句话,心中俱是一惊,连忙转头,只见那些在万镜楼中的人背后的衣服都渐渐鼓了起来,那个形状,看起来像是——鸟的翅膀。

    三人不敢迟疑,连忙合力将大门关上,就在关上大门的那一刹那,只听得门后传来闷闷的撞击声,门上的木屑纷纷掉落。

    破除幻境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找到修士陨落的原因,现在已经可以基本总结出来陆晓是因为情思恳切,求而不得,落入蜃怪的陷阱中,才被心魔缠身,继而导致陨落的。

    不过......陆辞冰是去做什么了呢?幼青有些疑惑地想着。

    *

    不系舟节的百雨金飞过去之后,山道上只剩下了一地悲情的金屑,被夜风吹动,在山道上滚着。陆辞冰轻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唾玉山上的宫殿。

    多少年前,在母亲陨落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一个人爬两个台阶,摔一跤的来到了山上的宫殿中,对着青冥天上的亿万星辰拼命吼叫。

    她眼前仿佛能出现了山峰吹动少女站在风口处,简直要乘风归去的样子。

    山道上阒寂无人,陆辞冰缓缓地走着,昔日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

    山顶上的白华宫中的一角是她的住所,踏进宫中之时,能看到用小孔成像原理制成的璇玑仪上映出的星图,四个方位的主神分着四种颜色,映在雪白的宫壁上。

    陆辞冰走到宫壁前,拔下头上的一只镶嵌着梅花的银钗,依次点击了青龙星图上的七个星宿,璇玑仪映出来的星图在不断地变化之中,千万颗星星在白华宫中漂浮着,宛如飞舞的夏萤。

    宫壁中传来机括声,一条暗道出现在陆辞冰眼前,她将手中的银钗放入自己的头发中,朝着暗道中走去。

    暗道两侧点着幽蓝色的烛火,陆辞冰一边走着,一边打量身边的场景,只见宫壁上用岩彩画着秾艳的彩画。

    她于是将被靠上暗道一侧,举起右手,一朵莲花状的白色火焰在她的手中燃烧起来,四周有如白昼。

    宫壁上的画中是有关于缟羽一族与贯月槎主人的旧事。

    原来,缟羽一族作为羽人的后裔,世代侍奉贯月槎主人,随着贯月槎一起出海,千年都是如此。但是有一任缟羽族长却在得道,位列仙班之时,走火入魔了。

    因此这位族长的三魂七魄都被虹映天上神打散,灵魂碎片落入归墟之中,贯月槎主人好不容易才从海中将灵魂碎片收集完,熔铸了五凤大光像,将先代族长的灵魂碎片融到光像中。

    每当缟羽一族中人有成功来到化神期时,就会拥有五凤大光像。看到此处,陆辞冰叹了口气,不知道看上她的是五凤大光像还是那走火入魔的碎片哩。

    哦,对了,她现在好像只有四色的大光像了。

    陆辞冰耸了耸肩,继续往暗道中走着,慢慢地,她顿住了脚——只见一个穿着白袍的人背对着她,坐在一方圆形的房间中。

    她伸出手,手上出现了几片凝集起来的冰凌,陆辞冰手一翻,冰凌立刻飘到了那个白袍人身周,对方身上的几处要害都在她的控制下了。

    陆辞冰大声道:“什么人在此处装神弄鬼?”

    眼见着没人回答,终究是好奇心盖过了恐惧之心,她绕到了白袍人的前方将手中白色的火焰举到对方身前。

    当看清楚了那人的样子时,饶是陆辞冰这个胆大心细的人,举着白色焰火的手也抖了一下。

    那是一具骸骨,骸骨身上披着的白袍衣边已经起了毛边,骷髅头的黑发上打着无数的结,就这样挂在疏空的骨头上。

    骷髅的双手中抱着一面铜镜,只不过铜镜是朝着骷髅自己的,陆辞冰心道:这个人这么爱美的吗?临死的时候还照着镜子呢。

    那面镜子的背后有一只青色的鸾鸟,鸾鸟的嘴衔着自己的尾羽,在镜子背后呈现一个闭环之势。陆辞冰在暗道中兜兜转转,拿了两册上古之时羽人修习的术法后,便从暗道中踱出来了。

    要是她能掀开骷髅头上的白袍,朝着镜子中的场景望一眼的话,就会发现镜子中映出来的正是她自己年少的面容。

    暗室是陆辞冰少年时存放自己所爱之物的地点,就像喜鹊那样,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放到窝里。她小时候掏过鸟蛋,看到喜鹊的窝中有这许多亮闪闪的东西,竟然非常羡慕。

    陆辞冰轻笑了一声,走出了暗室,璇玑仪还在不停地投射着天上的万象星光,就算是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这些星星也是不会停止运转的。

    白华宫外,雪花静静地飘落着,陆辞冰有些艰难地在雪地上行走。

    她突然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白衣白发的人站在漫天的雪花中,看背影,似乎是......陆晓。

    骤然在无人处见到母亲,陆辞冰感到有些尴尬,正想使用五色大光像隐蔽自己时,母亲突然回过头来,慢慢看着她。

    陆晓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一双眼睛被皱纹掩盖着,越发显得苍老。陆辞冰站在原地,回想起来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天摔镜子的场景,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陆晓单薄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飘零着,陆辞冰念及她是自己的母亲,便想上前去扶她,可是才踏出一步,便想到了她曾经伸着尖利的指甲,要来扣自己眼睛的场景。

    大雪被山风扬起,落到了这对母女中间,二人之间的分界线也模糊了不少。陆晓虽然拥有修士的身体,却依旧禁不住唾玉山上的寒风,一边咳嗽,一边从怀中摸出一面镜子,递给陆辞冰。

    那面镜子上写着三个大字:华胥国。镜子中的场景变换无端,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四季都没有灾祸,镜子中的人们没有欲望,长命百岁。

    陆晓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了,她开口道:“小冰,你小的时候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去华胥国住着的吗?唉,就是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国度,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传说啊。”

    幼年被关禁闭的经历已经让母女二人之间的关系疏远了,看见她在强弩之末的时候,陆辞冰也不忍拂了她的意,于是便结过了那面镜子。

    镜子中的场景又变成了贯月槎破开归墟中的千层海浪,朝着唾玉山中的海湾驶来的场景,陆晓虚弱地笑着,贴近镜子,若不是镜子太小,她也许会纵深跃入其中。

    华胥国,华胥梦,幻境中的一切,都是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可怜母亲还沉浸在虚幻的事物中不能自拔。

    陆辞冰叹了一口气,变出一块冰凌,催动着冰凌来到陆晓的眼前,轻声道:“母亲,您见到的贯月槎主人是海中的蜃怪变出来的假象。”

    陆晓看见镜子中老态龙钟的自己,怪叫了一声,连退几步,撞上一棵花树,树上堆着的白雪簌簌而落,堆在她的肩上。

    那些落在她肩头的雪渐渐失去了依靠,陆晓整个人都化成雪,渐渐融化在雪里。

    陆辞冰抱着镜子,感到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身后的大光像又扩大了数倍,每一片大光像上都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来到这个幻境中,她有一种既想见到母亲,又不想见到她的矛盾心理。至今看到她离开,陆辞冰又有些想去挽留的意味。

    她伸出手,朝着母亲消失的地方伸出手去,没想到只有雪化掉的凉意贴在她的手上,然后慢慢消失了。

    雪霁天晴,唾玉山顶的白华宫连同整座山体一起,都化作白雪消失在空中。

    这个幻境终究是破解了,不知道为什么,陆辞冰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在逐渐停歇的落雪中,她看到了一个白发男子的背影,男子举着一管骨笛,在吹奏着一些古老的音调。

    陆辞冰遭受重创,本该是将要进入修士平复灵力所惯用的蝉蜕时期,却忍不住用手敲打着镜子,开始与穿着蓝孔雀翎外袍的白衣男子合奏起来。

    一曲终了,男子回过头来望了陆辞冰一眼,收起了自己手中的骨笛,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走去了。

    他的眼睛像是一池幽深的潭水,只不过看向陆辞冰的时候,这潭水微微晃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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