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疫一事结束，也到了季节轮换的时候，皇宫之中处处都用上了红绸缎，处处张灯结彩，简直有一种皇子公主出嫁的意味在了。白雪飘飘，两人乘坐着的马车行到宫中，已经是夜晚之时了。
虹霓国虽是佐尔小国，但大概是度过了一年之中最深的劫难，礼官和宫人、皇帝心中都十分喜悦的原因，硬是用不多的材料营造出了一个琉璃世界，看起来美丽无比。
车内的暖炉不停地燃烧着，陈洗砚做了一个手炉，一边让幼青捧在怀中，一边轻声说道：“现在你可觉得暖和一些了？”
那个小小的暖炉中，没有熄灭的火星子发着光芒，被她拢在手中，就像是被捂住的柿子一样，陈洗砚用手支着自己的头，一直看着她的手，脸上的笑意完全抹不掉。
幼青也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低着自己的头，看着怀中的手炉。
那铜制的外壳上映出了她的眼睛，只是她转了转自己的头，似乎也没有看到陈洗砚方才所说的纹样，刚要将炉子放在地上的时候，就看见了自己眼尾处的红色暗纹，与手炉上的镂空茱萸纹重合了。
她心中一惊，一个火星子从炉中蹦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大病初愈的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力气，连手炉也握不住，很快手炉就骨碌碌滚到了马车之中。
手炉的盖子磕开了，里面还带着红色的炭滚落到了地上，半明半灭，陈洗砚一惊，用折蝉剑打开帘子，伸足将地上还带着热度的碳块踢出了马车，转头问幼青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手炉在地上磕破了，幼青心中过意不去，轻声道：“没有，我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把你给我的东西摔破了，实在是对不起。”
又在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陈洗砚心中有气，但是转头就看见她一张苍白的脸陷在黑色的大氅中，只好坐在她的身旁，说道：“你大病初愈，我之然是会照顾你的。今夜不知道太医院还有什么人在值守，先从医官那里取些药治好了你身上的旧伤再说。”
幼青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脸上的暗红色纹样，轻声说道：“你可否说一下，我眼角下面的暗纹，是什么样子的？”
她为什么突然询问自己不经意提起来的暗纹？陈洗砚有些疑惑，但是转念一想，便觉得幼青既然还是个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就必定会在乎自己的容貌。
这样一想，说服了自己，他细细地盯着她，思量良久才说道：“你脸上的暗纹其实就像虹霓国的国花，炳桥炎炎。外层的花瓣是分开的，内层的花瓣却是像是穗子一样被人拧成一股似的。外层花瓣都基本处于你眼睛下面，那像是穗子一样的花瓣就沿着双眼皮的深痕扫到鬓角里面去了。”
幼青一直很安静地听着他的叙述，这个时候似乎有些迟疑，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眼角，轻声道：“按照你的说法，这似乎是青阳花被火焚烧之后的样子，并不是虹霓国的王花。青阳花被焚烧之后，会出现在那些犯了错的濯枝神识眼睛边上。”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陈洗砚心中惊讶，轻声道：“我说的不一定准确，等到回了皇宫之后，你揽镜自照，再行定夺。据我所知，细小的伤口之中被秋气侵袭了之后，也会产生这样的纹样，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这个世界上有结春印自然也有结春纹，濯枝神使下界去敲结春印的时候，就算再小心，可能也还是会在不小心的情况下看到春天的景象。
每位神使去人界前，都要对着镜子将结春纹画在自己的眼睛下方，算作是一种承诺，承诺看到春天也是自己的无心之举而已。看到春天的景象之后，眼睛下面的结春纹就会产生颜色，或红或白，反正都是不祥的颜色，算作是对于神使违背天规得到的惩罚。
幼青也许对这种纹样心有余悸，看起来做濯枝神使确实比当神官还要麻烦，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现在是秋天，你怎么会看到春天的景象，这自然是因为花疫产生的秋气对你产生影响的，不必担忧。太医院的医官处理这件事情比我们有经验的多，让他们瞧过了再说。”
他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幼青抓住大氅的两侧，将自己裹得更加紧了一些。
金铃生生，马车很快就行驶到了太医院门口。陈洗砚率先下车，他看不惯踩着人背下马的事情，于是亲自站在马车边上伸出手，想要接幼青下来。
幼青脸色苍白，也有些站不稳，攀着他的手，很快就走下了马车。这两人，一人身上的衣服十分单薄，另一人身上却十分臃肿，站在一块儿滑稽非常，就像是一胖一瘦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的样子。
太医院的牌匾上面写着“妙手回春”，两侧的红灯笼不停地撞击着这块牌匾，陈洗砚半搂着幼青的腰，带着她走到了朱门口，抓住了其中的一个门环敲击起来，但是久久没有人应答。
陈洗砚轻声道：“咦？难道医官们也全部都去赴宴了么，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两个不会医术的人，今夜难道要大眼瞪小眼，一个也不能安睡了吗？”
幼青知道他话中又在揶揄自己，于是走上前抓住另一个门环，拼命地开始敲动起来。她在牢中被关了这么久，又失了法力，心中自然是有气的，敲门的力道就大了很多。
两个人都以为太医院中已经完全没有人了，于是敲门环的力道很重，这夜中若是有打更的人，估计也要被两人的这种气势给吓跑。
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同时放开了自己手中的门环，幼青喘着气，两只手放在朱门上，整个人都滑到了地上，开始轻轻地笑起来。
陈洗砚也忍不住微笑，两个人的笑声越来越大，后来几乎到了放肆的地步，动作也越发逾越起来，他的手在不经意间贴到了她的脖子上，手指勾起了一缕缕的青丝，越发有种纠缠不休的意味起来。
就在他的手还要再逾越的时候，太医院的大门这个时候打开了，门童脸上似乎有讶异之色，看着门外的两人轻轻说道：“二位莫非是在宴席上喝醉了酒？现在当值的医生也只有王医生了，今天他也不回家，大概是料到了会有醉酒的人出现吧。”
这太医院看起来清冷非常，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出现，在地上打闹的两人这个时候都有些尴尬，纷纷站了起来。
门童提着灯笼，对坐在地上的两个人说道：“王医生说今天是他妻子的头七，若是再晚一点绝对不会再接待人了，还好你们出现的时间早。宴会难道已经结束了吗，两位出来得这么早。”
他提这个灯笼，嘀咕不休，幼青和陈洗砚知道自己深夜来到太医院有诸多不便，都默不作声地根在他的身后。
太医院中光景也好，地上盖着一层白雪，雪都被灯笼的颜色染得红彤彤的，看起来很温暖。
方才没注意，现在行走在医院路上的时候，陈洗砚想起了方才那个“王医生”的称呼，这个说的难道是王修吗？算算自己和幼青救他的日子到现在为止，不多不少，正好是七天，看起来在医院当值的人就必定是他了。
随着门童的步子绕过了许多长廊花圃之后，幼青的鼻子中就出现了一股中草药清苦的味道——那太医院的屋子中点着一盏灯，灯下有人静静地捧着书卷看书，时不时还用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或许是被身后的脚步声给惊动了，那人转过身来看着幼青与陈洗砚，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轻声道：“两位，许久未见了。”
门童眼神中看起来似有些不解，王修对他挥了挥手，道：“现在外面天凉，你自去歇息吧。我与这两位客人有些事情要商量，先前让你去领的蜡烛灯油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好了。”
三人站在原地，看着门童噌噌噌地走来走去，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才开始谈话。
听二人说了一下基本的情况，王修很快就置换了一下桌子上面的蜡烛，研墨在自己的黄纸上面书写药方。
现在他写的都是治疗幼青身上皮外伤的药方，陈洗砚想要走近他身旁近看一下药方，顺便按照自己的理解调整一下入药顺序的时候，只见王修朝着墙壁一侧缩了缩，似乎并不像和他们靠得太近。
在侧面可以看出他的眉头已经锁紧了，但是投在墙上的影子却在不停地晃动，陈洗砚几乎可以感觉出来他非常地害怕自己......也很害怕幼青。
他有些搞不懂了，为什么自己和幼青救了他，这个人面对他们之时，却显出一种害怕甚至敬畏的神情来。
王修强迫自己紧紧地抓着笔，将自己先前学到的医术知识全部使劲用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在传说中，他们都是只手遮天，随意就改变一国命运的人，现在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是未曾想到过的事情。
人对于未知的事情都是心存敬畏的，对于传说中的神仙也是如此。
传说中的神仙三头六臂，能看穿他人心中所想。王修几次写错了药材的名字，本想直接修改过来的，但是眼睛的余光扫到陈洗砚的衣摆，面前的墙上面又有幼青穿着大氅有些圆胖的影子，只好又动手去拿一张新的纸。
在新的纸上面重写药方，这样重复了数遍，陈洗砚心中是在也有些不耐烦，等到他第八次又去抽纸重写的时候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不必再修改了，你把药材说出来，让我来写吧。天寒地冻，或许是大人手冻僵了。或者再简单一些，方才听门童说，今天是大人妻子的七天忌辰，大人有重要的事情，干脆将抓药的权利交给我们，我直接为病人抓药便罢了。”
自己的手被神的手碰到了，王修就像是被蝎子咬了一口，很快就从座椅上蹦起来，大声呵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洗砚心中也有气，看着他这么点小事情都办不好，正要发作，幼青一手扯着自己身上罩着的大氅，一手扯住他的袖子，轻声道：“我没有什么事情，你也不用怪人家。现在天气寒冷，夜亦深了，写不好字是正常的。”
桌子上面的蜡烛爆出一个星子，外面的打更人敲着铜锣走了过去。王修这个时候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抚摸着胸口喘气，轻声道：“抱歉，方才我实在是冷得紧了，再加上这几日，皇城外的人手不够，我也出去处理了好几次花疫的事情，有些木木的，两位见谅。”
陈洗砚心系幼青身上的伤口，知道光凭借自己说了不算，她还是想知道眼睛下面的纹样到底是不是结春纹，于是转头朝向了王修，言语之中包含了一丝恳切：“既然大人视察过虹霓国的花疫，那么想必您的经验是十分充足的，能不能帮她看看脸上的东西是否是由花疫引起的。”
方才看到他脸色变化，王修几乎已经将魂魄都吓掉了，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是，姑娘请坐到凳子上，小人来帮您看看您眼睛下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心中还是害怕，从抽屉之中取出了一面铜镜，想要把它架在桌子上，但是手心之中全是汗珠，镜子差点从空中落下，还是幼青从大氅之中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那面镜子，才将它稳稳当当地放到了桌子上。
她终于看清了镜子之中的自己，玉容憔悴，眼睛下面的那道痕迹看起来像是深深的一点胭脂似的，顺着双眼皮的深痕。
但是现在她的眼睛也不是很好，看不清镜子中人的样子，隐约看了个大概，于是还是抬起头看向王修，想要得到答案。
不知道她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是王修大概还是会错了意思，人若是一直用狭隘的眼神去看外界的事物的话，无论怎么走，都会走到死胡同之中。
阿芷死亡之后，他就完全没有办法再用开阔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了。
他轻轻地说道：“大人，你眼睛上面的伤口，看起来确实是因为花疫产生的纹样。要治疗这个伤口实在是有些麻烦，虹霓国中不少人的身上都有红色的痕迹，并不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而是因为小的时候抵抗力弱，遭到了花疫的侵袭，皮肤上面留下了痕迹。”
这样的说法，似乎也说得通。
赤尾国师眼角的避火纹，也是因为小的时候在花疫之中受到秋气的侵害，治疗不及时。其实按照他的身份，其实是可以避免这种事情的，但是花疫来临，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去到自己的表姐家中游玩，为了保护表姐才受到了秋气的侵袭。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王修轻声说道：“治疗花疫的方子，仅仅只有贵族和富人才用得起，才可以使用。”
《太平广记》有言：“吴孙和宠邓夫人。尝醉舞如意，误伤邓颊，血流，娇惋弥苦。命太医合药。言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和以百金购得白獭，乃合膏。琥珀太多，及差，痕不灭，左颊有赤点如痣。”
他站在两人的身边，静静地说道：“用白獭髓，杂玉和琥珀的碎屑可以将这位姑娘脸上的痕迹掩盖掉，但是用量一定要注意，任何一样东西的量多了，就会在膏药使用人的脸上留下痕迹。”
陈洗砚点了点头，心道：“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方子，但是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经没有药可以用了。”
想到此处，他的脸色马上就灰败了下来。
王修接着说道：“自从前年皇城之中的瓷塔数量增加了一倍之后，贵人和富人身上就没有再出现这样的痕迹了，因此这价格昂贵的膏药也无人再制作了。各家各户或许是有一点存货的，但是从前年放到今年，也早就毫无用处了。”
陈洗砚看着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很乖的幼青，心中不由得痛心起来，踏上前去询问道：“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耽搁久了脸上是会留疤的，制作药膏的东西若是充足的话，自己也可以调制的吧？”
现在夜已经深了，在宫中随便烧纸钱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王修想要给阿芷半头七的事情也只能偷偷地干，陈洗砚虽然心中焦急，但也不是夹缠不清的人，现在也只是希望他能给一个答复而已。
但是王修似乎像是被俯身的鬼魅一样，脸上的神色始终有些惶恐，他轻轻地说道：“白獭的骨头，在最高的柜子之中有。杂玉和琥珀屑都有，就在柜顶那一排的柜子之中，二位若是想要的话可以自己去找。”
他的声音中终于带了一点起伏，大概是因为加下来要说的事情马上就关系到自己死去的爱人了吧，“并不是臣不愿意治疗二位，也是因为我马上就要给妻子做法事了，还请二位放小人一马。”
这话说得实在是卑微，似乎只有谈到阿芷的时候，他在外头飘飘飞着的魂魄才会回来一点。两人都是看见过王修抱着阿芷的尸身，趟着水漫无目的走着的样子。
那个时候不去救他，结果会不会更好一些？
但是找不到答案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幕之中，幼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用自己的指甲刮着铜镜的镜面，轻声说道：“陈洗砚，我们两人寻找春日碎片的任务艰险重重？若是我不小心殒命了，你会不会在头七的时候烧纸给我。”
她这话一问出来，虽然是在烧着暖炉的室内，陈洗砚的后背上还是冒出了不少冷汗。
他的语气一下了重了，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不许死！”
幼青一怔，她本来说的就是一句玩笑话罢了，不知道陈洗砚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
世事无常，曾经她也以为神仙是万能的，是什么都会做的，但是现在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神仙之上也有神仙，那些棂星门就是最好的证明，她也有些末路之人的感受。
不过这样丧气可不像她，过了今夜，她还是那个古灵精怪，什么事情都冲在前面的神女。
陈洗砚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心中慌神，干脆就贴着她坐下来，和她一起看着镜子之中的人像。过了良久，幼青慢慢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看见你这么担心我.....呃，不是......我也会好好保护我自己的。”
身边的人还是没有说话，幼青知道自己方才的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但是又反过来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感受，这一下子就将自己绕进去了。
等到她还呆呆地坐在桌子前看着镜中人的时候，陈洗砚已经起身走到一旁的中药柜旁，踩着凳子去够药柜子最上层的东西。
柜顶放着一盆石兰花，花叶垂下来，陈洗砚的拂开石兰叶片，打开了柜顶的抽屉，随后从凳子上跃下身来，对着幼青，摇晃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白獭骨头，轻声道：“东西都有了，你也过来帮忙，不是你脸上的疤痕吗？”
虽然他一张嘴还是带刺，但是幼青看到他这样帮衬着自己，心中感动，立刻走过去摊开了双手站在药柜子下面，抬起眼睛看向了他。
陈洗砚微笑着抽开了好几个柜子，取出了杂玉和琥珀，轻轻放到了她的手中。
幼青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宝石，轻声道：“这些东西的颜色和敛春台发放的俸禄颜色好像，都闪着同样的光芒。说到现在，我又想起来了发钱的时候，连十二仙中最不爱笑的神仙都背过身去偷笑的样子。”
她说的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话音温柔谴倦，陈洗砚有些难过——幼青明明该和连春台上的其他小神使一样天真烂漫，该采青阳花的时候就采花，该折湖边柳的时候就折柳，偏偏被安排做了这样一个危机重重的任务。
自己今后要保护好她才行，像她先前那样，杀红了眼睛忘却所有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他悄悄地许下了自己的诺言。
幼青对什么东西都好奇，这个时候眯着眼睛将手中的杂玉和琥珀都放入了面前的木容器之中，还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戳了戳躺在碗底的那些事物。
陈洗砚凑到她的身边，只觉身边人吐气如兰，连握着白獭骨头的手都有些颤抖，差点就让那根骨头掉下来将整盆杂玉和琥珀都砸落在地上，万幸后来还是握住了。
他用手指捏住折蝉剑的剑锋，朝着白獭骨头上面砍过去，很快就留下了一个平整的切面。骨头中传出一股腥味，陈洗砚的视线扫到了桌子上的蜡烛，幼青会意，攀在桌子上面举着烛台凑近白獭骨头，很快两人都看到了骨头之中的那些白色的痕迹。
或许是时间过去太久了，白獭的骨髓都干了一半了，但是还有不少湿润可以使用的地方，陈洗砚在幼青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盘了一条腿，将骨头搁在自己的腿上，用太医院中的长匙挖着骨头之中的骨髓。
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盅银白色的骨髓，他刚要动手朝碗中的东西上倒骨髓的时候，突然顿住了手，幼青将双手放在桌子上，轻声道：“这些东西的用量，是不是要严格调配的。”
陈洗砚将白獭骨髓放在桌子上，轻轻地说道：“但是现在的医书上面，对于这些东西没有很严格的记载，不清楚是因为什么，难道真的只能靠自己的想法来配置吗？”
《太平广记》上的夫人因为没有使用调配好的白獭髓，脸上留下了红色的斑点，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
幼青有些迟疑了，看向了镜子之中的自己，轻声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方法了吗？”
但是权衡一下，这么长一串花纹在自己的眼睛下面和留下一个小小的痕迹，似乎还是后者更加得她的心，幼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那现在就将白獭的骨髓倒入碗中，与杂玉和琥珀进行调配就行了吗？是你来还是我来？”
陈洗砚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上接过了白獭髓，轻声道：“现在你的眼睛还不是很好，还是由我来吧。”
他很快地就将白獭髓倒入了装着杂玉和琥珀的碗，随后举起药杵，很快地开始用力剁起自己怀中的事物，幼青看着药杵起落，快要移不开眼睛了。
掺了琥珀和杂玉的白獭髓呈现出玉石的质地，流光溢彩，看起来就像是随时要破掉的肥皂泡一样美丽。
梦幻泡影，幼青的心中不知道为什么闪过了这个词语。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洗砚骤然伸出两指，蘸取了木碗中的一些白獭髓，朝着她的眼睛上面抹过来。
等到他的双指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幼青才终于看清楚了他的动作，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瞬间就感受到了眼睛上面传来的凉意，她的睫毛一直在抖动——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痒，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白獭髓清凉无比，但是他的手指却很热，覆在她眼皮子上的时候，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蹭她似的，让人放下戒备心。
陈洗砚看着她很安静地坐在原地的样子，一颗心砰砰直跳。他精通药理，也知道白獭髓、杂玉、琥珀碎这些东西之间的分寸，现在他正处于一种十分矛盾的情形之中，既希望她的脸上不要留下痕迹，又希望她的脸上会留下痕迹。
女孩子天生爱美，若是留下了红色的印记未免不太好看；但是这抹在她脸上的玉髓是他亲手调配出来的，若是真的留下痕迹，倒是独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了，这种感觉有些美妙。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掌控欲原来这么强。
幼青的脸不敷脂粉也是玉净花明，十分美丽，现在这张精巧的脸就在他的掌中，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
手指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久了，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想要转头睁开眼睛的时候，陈洗砚抬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轻声呵斥道：“别动，你想要留疤吗？”
果然这招很快就拿捏住了她，她的眼睫毛又动了几下，但是却不再挣扎了。
陈洗砚继续在她的眼睛上面画着，她现在闭上眼睛，见不到他眼睛中的绮念，他简直可以为所欲为，若不是这块疤痕在她的眼睛上，他简直可以将她整张脸的轮廓都用手指描摹一遍，将那些轮廓都记在心中。
桌子上的烛火温柔地燃烧着，逐渐短了下去，一根蜡烛燃烧完了之后要多久？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他不知道。
只要是现在的这段时光就足够餍足了，只要等到蜡烛燃烧完，现在的两个人很快就会回到正常的有分寸的地步了。他当谦恭有礼的神君，离眼前的人远远得，她就继续当万人景仰的神女，但是压抑心中的情感就像是火中取栗，万分危险。
在他思量的这段时间内，放在桌上短短的一根蜡烛很快就燃烧尽了，太医院陷入了黑暗之中。
此刻万籁俱寂，幼青虽然闭着自己的双眼，却也能感受到外界的环境变化。感受到黑暗之后她很快地抓住了陈洗砚的手，想要说些什么话，但是听到的却是他沉稳的嗓音：“莫怕，只不过是蜡烛熄灭了而已。你先在此处坐着，我去把蜡烛点燃了。”
他的手指离开了幼青的眼睛，那些白玉髓很快就变凉了，一瞬间幼青甚至生出想要抓住他双手的想法，但是只是动了动自己的袖子罢了，很快就松开了手，经由着那些像是鸟儿拍翅膀的风穿过了自己的指尖，
一片黑暗之中，桌子上放着的那盏烛火复又亮了起来，幼青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的感官这个时候被无限放大了，简直像是惊弓之鸟，对方的一呼一吸仿佛都是弓弦颤动的声音，让她动弹不得，坠落九天。
窗外的月光倾泻进来，刚好斜着横在蜡烛上面，被火焰炙烤着，陈洗砚不敢看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整个人也像那束被火焰炙烤着的月光一样躁动难安。
月光澄澈，有不少的灰尘浮动在那一束月光之中，对于面前坐着的少女，他有这么多不该有的心思，连他自己都觉得羞耻，但是一念未平，一念又起，不禁挪动自己的膝盖离她更加近了一些。
对方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气息，屏住自己的膝盖又贴着凳子往后挪了一点位置，白獭骨头是陈年旧物，这个时候被打开了，又夹杂着杂玉和琥珀碎，清甜的味道之中又夹杂着腥气。
陈洗砚食指蘸取白獭髓，抹到她眼睛下面那些像是结成股绳的花瓣上，轻声道：“别动，我手重，你忍一忍。”
虽然隔了厚厚的一层白獭髓，但是他眉眼之间的那些细节，陈洗砚全部都能感觉到，在他手下的人或许是有些忍受不了了，轻轻地惊呼一声。
白獭髓抹在被秋气侵袭的皮肤上的时候，那上面就会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幼青大约是受不住了，陈洗砚手快了些，捏住了她的下巴，一边轻轻对着她的眼睛吹气，一边轻声道：“在忍一会儿就好了。”
幼青心思百转千回，这个时候终于也咂摸出一点不对的味道来，凭着自己的感觉，突然对他伸出手，想要摆脱控制，没想到陈洗砚比她更快一步，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两人的动作太快了，他手上的白獭髓不知道为什么粘在了她的唇上，陈洗砚面上一红，看着闭上双目的少女坐在自己身前，一脸懵懵懂懂的神情，
唇上却像是抹了口脂一般，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忍不了了。
她的手被他攥紧的地方传来震痛，痛得她流下泪来，陈洗砚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层，只觉得敷在她眼睛上的白獭髓似乎融化着留下来了，才手忙脚乱地放开她的手，轻声道：“我方才好像一直抓着你的手，抱歉。白獭髓应该也是快涂好了，一会儿我就带着你去歇息。”
幼青听他说白獭髓就要涂好的时候，心中突然又有些纠结，害怕他技术不精在自己的脸上留下痕迹，于是便将自己的双手绞在一起，膝盖前倾蹭到他的膝盖，轻声道：“你还是好好涂吧，我这张脸可是要拿出去充门面的。”
这样小年老成的话，陈洗砚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看见她的膝盖蹭到自己膝盖的时候，胸中骤然燃气一道火来，压着自己的嗓音说道：“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指不定会留下什么痕迹。总之还是先去掉大块的疤痕要紧，等我们回了敛春台，什么好的药不能用？”
她听了他的话，大概估摸着还是自己的面容比较重要，不再动弹。陈洗砚目光下移，也许她自己发现不了，隔着鹤纹大氅那热度也一点一点地传过来。
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想要往后移动一点身子但是又害怕被她发觉，实在是有些进退难当，两人之间的氛围就怪异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或许只有他才是这么觉着的。
即使心里知道白獭髓已经涂完了，但是他很快还是贪恋热度般地将自己的手指放在她的眼睛上。
就像是被困在浅滩上的鱼被潮水没过之后，拼命想要挣扎着靠近那片海水，他怎么想要狠狠地抽自己两巴掌，但是沉溺在这种与她贴在一起的感觉之中，脱离不出来。
过了良久，幼青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有些干，便转头问了他一声道：“白獭髓还没有变干吗？”
白獭髓便干了，伴着琥珀碎在从她的脸颊上滑下去的时候变干了。他怔住了，以前敛春台上曾经流行过这样的妆面，传说之上有传说，其一是说楚襄王梦中得见瑶姬半面妆，念念不忘，后来宫中的妃子为了博他的欢心，就砸碎自己妆奁中的琥珀和美玉粘在脸上仿瑶姬，但是楚王看见了她们的脸竟然十分生气，认为宫妃肉|体凡胎，根本比不上神女，于是下令将这些人全部都处死了。
第二个传说，是指千年之前，流徽公主苦恋望舒明神，就在得到他许诺的时候化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妆容去见他，但是却得到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消息，从来不穿白衣以外颜色衣服的公主那日穿了一身红衣，抱着枯荣琴在虹映天与人界分隔的天河处站了三天三夜，天河都为之倒流。
这两个故事，虽然美丽，却不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慌慌的。
夜窗中的风吹得两个人身上都有点寒凉，他站到幼青的身前，低下头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面容，道：“等到干透了的时候，方知我的火候如何了。”
对方的眼睫像是蝴蝶一样颤抖着，他转身绞了帕子，又轻轻地擦着她的皮肤，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铜镜之中她的面容，那眼睛下面留了一点红色的印记。
他先是心中一惊，连忙问幼青道：“对不住，你的脸上好像还是留了一点痕迹，不过并不多，我......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幼青听到自己的脸上留了痕迹，也是一惊，连忙捧起桌子上的菱花镜端详起自己的面容来，铜镜之中的人眉眼如旧，但是眼睛下面却多了一个像是被鸟雀啄破的小印记。
不明显，但是毕竟和之前不同了。不过，本来陈洗砚也只不过是通些医理，对于白獭髓的调制有些力不从心，可以原谅，况且脸上的这个红色印记倒是给她添了几分成熟的味道，稳重多了。
她面上装得生气，指尖一摆，道：“河东有悍妇，常常让自己的丈夫下跪道歉，我们两人同吃同住，或许早就被人当成了夫妻，你肯不肯？”
没想到陈洗砚竟然直直地在她面前跪下来，将她的手握住，轻声道：“娘子，是我不对了。”
她往后缩了一下，他却又靠了上来。陈洗砚虽然心中有愧，但是觉得自己在她的身上留下了这样一块属于自己的痕迹，一颗心不禁就开始跳动起来，况且她脸上这块像是被鹦鹉或者其他鸟雀弄出来的痕迹，就像是白牡丹花心中红色的花蕊，平添几分美艳，他简直求之不得。
两人就这样，一个人握着对方的手，一个人的手被握着，幼青带着浓浓困倦的声音才响起来：“夜深了，太医院不便久留，我们去休息吧。”
陈洗砚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放开了她的手，在喉咙深处应答了一声。
虹霓国虽是佐尔小国，但大概是度过了一年之中最深的劫难，礼官和宫人、皇帝心中都十分喜悦的原因，硬是用不多的材料营造出了一个琉璃世界，看起来美丽无比。
车内的暖炉不停地燃烧着，陈洗砚做了一个手炉，一边让幼青捧在怀中，一边轻声说道：“现在你可觉得暖和一些了？”
那个小小的暖炉中，没有熄灭的火星子发着光芒，被她拢在手中，就像是被捂住的柿子一样，陈洗砚用手支着自己的头，一直看着她的手，脸上的笑意完全抹不掉。
幼青也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低着自己的头，看着怀中的手炉。
那铜制的外壳上映出了她的眼睛，只是她转了转自己的头，似乎也没有看到陈洗砚方才所说的纹样，刚要将炉子放在地上的时候，就看见了自己眼尾处的红色暗纹，与手炉上的镂空茱萸纹重合了。
她心中一惊，一个火星子从炉中蹦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大病初愈的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力气，连手炉也握不住，很快手炉就骨碌碌滚到了马车之中。
手炉的盖子磕开了，里面还带着红色的炭滚落到了地上，半明半灭，陈洗砚一惊，用折蝉剑打开帘子，伸足将地上还带着热度的碳块踢出了马车，转头问幼青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手炉在地上磕破了，幼青心中过意不去，轻声道：“没有，我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把你给我的东西摔破了，实在是对不起。”
又在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陈洗砚心中有气，但是转头就看见她一张苍白的脸陷在黑色的大氅中，只好坐在她的身旁，说道：“你大病初愈，我之然是会照顾你的。今夜不知道太医院还有什么人在值守，先从医官那里取些药治好了你身上的旧伤再说。”
幼青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脸上的暗红色纹样，轻声说道：“你可否说一下，我眼角下面的暗纹，是什么样子的？”
她为什么突然询问自己不经意提起来的暗纹？陈洗砚有些疑惑，但是转念一想，便觉得幼青既然还是个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就必定会在乎自己的容貌。
这样一想，说服了自己，他细细地盯着她，思量良久才说道：“你脸上的暗纹其实就像虹霓国的国花，炳桥炎炎。外层的花瓣是分开的，内层的花瓣却是像是穗子一样被人拧成一股似的。外层花瓣都基本处于你眼睛下面，那像是穗子一样的花瓣就沿着双眼皮的深痕扫到鬓角里面去了。”
幼青一直很安静地听着他的叙述，这个时候似乎有些迟疑，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眼角，轻声道：“按照你的说法，这似乎是青阳花被火焚烧之后的样子，并不是虹霓国的王花。青阳花被焚烧之后，会出现在那些犯了错的濯枝神识眼睛边上。”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陈洗砚心中惊讶，轻声道：“我说的不一定准确，等到回了皇宫之后，你揽镜自照，再行定夺。据我所知，细小的伤口之中被秋气侵袭了之后，也会产生这样的纹样，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这个世界上有结春印自然也有结春纹，濯枝神使下界去敲结春印的时候，就算再小心，可能也还是会在不小心的情况下看到春天的景象。
每位神使去人界前，都要对着镜子将结春纹画在自己的眼睛下方，算作是一种承诺，承诺看到春天也是自己的无心之举而已。看到春天的景象之后，眼睛下面的结春纹就会产生颜色，或红或白，反正都是不祥的颜色，算作是对于神使违背天规得到的惩罚。
幼青也许对这种纹样心有余悸，看起来做濯枝神使确实比当神官还要麻烦，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现在是秋天，你怎么会看到春天的景象，这自然是因为花疫产生的秋气对你产生影响的，不必担忧。太医院的医官处理这件事情比我们有经验的多，让他们瞧过了再说。”
他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幼青抓住大氅的两侧，将自己裹得更加紧了一些。
金铃生生，马车很快就行驶到了太医院门口。陈洗砚率先下车，他看不惯踩着人背下马的事情，于是亲自站在马车边上伸出手，想要接幼青下来。
幼青脸色苍白，也有些站不稳，攀着他的手，很快就走下了马车。这两人，一人身上的衣服十分单薄，另一人身上却十分臃肿，站在一块儿滑稽非常，就像是一胖一瘦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的样子。
太医院的牌匾上面写着“妙手回春”，两侧的红灯笼不停地撞击着这块牌匾，陈洗砚半搂着幼青的腰，带着她走到了朱门口，抓住了其中的一个门环敲击起来，但是久久没有人应答。
陈洗砚轻声道：“咦？难道医官们也全部都去赴宴了么，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两个不会医术的人，今夜难道要大眼瞪小眼，一个也不能安睡了吗？”
幼青知道他话中又在揶揄自己，于是走上前抓住另一个门环，拼命地开始敲动起来。她在牢中被关了这么久，又失了法力，心中自然是有气的，敲门的力道就大了很多。
两个人都以为太医院中已经完全没有人了，于是敲门环的力道很重，这夜中若是有打更的人，估计也要被两人的这种气势给吓跑。
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同时放开了自己手中的门环，幼青喘着气，两只手放在朱门上，整个人都滑到了地上，开始轻轻地笑起来。
陈洗砚也忍不住微笑，两个人的笑声越来越大，后来几乎到了放肆的地步，动作也越发逾越起来，他的手在不经意间贴到了她的脖子上，手指勾起了一缕缕的青丝，越发有种纠缠不休的意味起来。
就在他的手还要再逾越的时候，太医院的大门这个时候打开了，门童脸上似乎有讶异之色，看着门外的两人轻轻说道：“二位莫非是在宴席上喝醉了酒？现在当值的医生也只有王医生了，今天他也不回家，大概是料到了会有醉酒的人出现吧。”
这太医院看起来清冷非常，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出现，在地上打闹的两人这个时候都有些尴尬，纷纷站了起来。
门童提着灯笼，对坐在地上的两个人说道：“王医生说今天是他妻子的头七，若是再晚一点绝对不会再接待人了，还好你们出现的时间早。宴会难道已经结束了吗，两位出来得这么早。”
他提这个灯笼，嘀咕不休，幼青和陈洗砚知道自己深夜来到太医院有诸多不便，都默不作声地根在他的身后。
太医院中光景也好，地上盖着一层白雪，雪都被灯笼的颜色染得红彤彤的，看起来很温暖。
方才没注意，现在行走在医院路上的时候，陈洗砚想起了方才那个“王医生”的称呼，这个说的难道是王修吗？算算自己和幼青救他的日子到现在为止，不多不少，正好是七天，看起来在医院当值的人就必定是他了。
随着门童的步子绕过了许多长廊花圃之后，幼青的鼻子中就出现了一股中草药清苦的味道——那太医院的屋子中点着一盏灯，灯下有人静静地捧着书卷看书，时不时还用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或许是被身后的脚步声给惊动了，那人转过身来看着幼青与陈洗砚，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轻声道：“两位，许久未见了。”
门童眼神中看起来似有些不解，王修对他挥了挥手，道：“现在外面天凉，你自去歇息吧。我与这两位客人有些事情要商量，先前让你去领的蜡烛灯油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好了。”
三人站在原地，看着门童噌噌噌地走来走去，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才开始谈话。
听二人说了一下基本的情况，王修很快就置换了一下桌子上面的蜡烛，研墨在自己的黄纸上面书写药方。
现在他写的都是治疗幼青身上皮外伤的药方，陈洗砚想要走近他身旁近看一下药方，顺便按照自己的理解调整一下入药顺序的时候，只见王修朝着墙壁一侧缩了缩，似乎并不像和他们靠得太近。
在侧面可以看出他的眉头已经锁紧了，但是投在墙上的影子却在不停地晃动，陈洗砚几乎可以感觉出来他非常地害怕自己......也很害怕幼青。
他有些搞不懂了，为什么自己和幼青救了他，这个人面对他们之时，却显出一种害怕甚至敬畏的神情来。
王修强迫自己紧紧地抓着笔，将自己先前学到的医术知识全部使劲用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在传说中，他们都是只手遮天，随意就改变一国命运的人，现在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是未曾想到过的事情。
人对于未知的事情都是心存敬畏的，对于传说中的神仙也是如此。
传说中的神仙三头六臂，能看穿他人心中所想。王修几次写错了药材的名字，本想直接修改过来的，但是眼睛的余光扫到陈洗砚的衣摆，面前的墙上面又有幼青穿着大氅有些圆胖的影子，只好又动手去拿一张新的纸。
在新的纸上面重写药方，这样重复了数遍，陈洗砚心中是在也有些不耐烦，等到他第八次又去抽纸重写的时候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不必再修改了，你把药材说出来，让我来写吧。天寒地冻，或许是大人手冻僵了。或者再简单一些，方才听门童说，今天是大人妻子的七天忌辰，大人有重要的事情，干脆将抓药的权利交给我们，我直接为病人抓药便罢了。”
自己的手被神的手碰到了，王修就像是被蝎子咬了一口，很快就从座椅上蹦起来，大声呵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洗砚心中也有气，看着他这么点小事情都办不好，正要发作，幼青一手扯着自己身上罩着的大氅，一手扯住他的袖子，轻声道：“我没有什么事情，你也不用怪人家。现在天气寒冷，夜亦深了，写不好字是正常的。”
桌子上面的蜡烛爆出一个星子，外面的打更人敲着铜锣走了过去。王修这个时候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抚摸着胸口喘气，轻声道：“抱歉，方才我实在是冷得紧了，再加上这几日，皇城外的人手不够，我也出去处理了好几次花疫的事情，有些木木的，两位见谅。”
陈洗砚心系幼青身上的伤口，知道光凭借自己说了不算，她还是想知道眼睛下面的纹样到底是不是结春纹，于是转头朝向了王修，言语之中包含了一丝恳切：“既然大人视察过虹霓国的花疫，那么想必您的经验是十分充足的，能不能帮她看看脸上的东西是否是由花疫引起的。”
方才看到他脸色变化，王修几乎已经将魂魄都吓掉了，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是，姑娘请坐到凳子上，小人来帮您看看您眼睛下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心中还是害怕，从抽屉之中取出了一面铜镜，想要把它架在桌子上，但是手心之中全是汗珠，镜子差点从空中落下，还是幼青从大氅之中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那面镜子，才将它稳稳当当地放到了桌子上。
她终于看清了镜子之中的自己，玉容憔悴，眼睛下面的那道痕迹看起来像是深深的一点胭脂似的，顺着双眼皮的深痕。
但是现在她的眼睛也不是很好，看不清镜子中人的样子，隐约看了个大概，于是还是抬起头看向王修，想要得到答案。
不知道她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是王修大概还是会错了意思，人若是一直用狭隘的眼神去看外界的事物的话，无论怎么走，都会走到死胡同之中。
阿芷死亡之后，他就完全没有办法再用开阔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了。
他轻轻地说道：“大人，你眼睛上面的伤口，看起来确实是因为花疫产生的纹样。要治疗这个伤口实在是有些麻烦，虹霓国中不少人的身上都有红色的痕迹，并不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而是因为小的时候抵抗力弱，遭到了花疫的侵袭，皮肤上面留下了痕迹。”
这样的说法，似乎也说得通。
赤尾国师眼角的避火纹，也是因为小的时候在花疫之中受到秋气的侵害，治疗不及时。其实按照他的身份，其实是可以避免这种事情的，但是花疫来临，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去到自己的表姐家中游玩，为了保护表姐才受到了秋气的侵袭。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王修轻声说道：“治疗花疫的方子，仅仅只有贵族和富人才用得起，才可以使用。”
《太平广记》有言：“吴孙和宠邓夫人。尝醉舞如意，误伤邓颊，血流，娇惋弥苦。命太医合药。言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和以百金购得白獭，乃合膏。琥珀太多，及差，痕不灭，左颊有赤点如痣。”
他站在两人的身边，静静地说道：“用白獭髓，杂玉和琥珀的碎屑可以将这位姑娘脸上的痕迹掩盖掉，但是用量一定要注意，任何一样东西的量多了，就会在膏药使用人的脸上留下痕迹。”
陈洗砚点了点头，心道：“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方子，但是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经没有药可以用了。”
想到此处，他的脸色马上就灰败了下来。
王修接着说道：“自从前年皇城之中的瓷塔数量增加了一倍之后，贵人和富人身上就没有再出现这样的痕迹了，因此这价格昂贵的膏药也无人再制作了。各家各户或许是有一点存货的，但是从前年放到今年，也早就毫无用处了。”
陈洗砚看着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很乖的幼青，心中不由得痛心起来，踏上前去询问道：“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耽搁久了脸上是会留疤的，制作药膏的东西若是充足的话，自己也可以调制的吧？”
现在夜已经深了，在宫中随便烧纸钱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王修想要给阿芷半头七的事情也只能偷偷地干，陈洗砚虽然心中焦急，但也不是夹缠不清的人，现在也只是希望他能给一个答复而已。
但是王修似乎像是被俯身的鬼魅一样，脸上的神色始终有些惶恐，他轻轻地说道：“白獭的骨头，在最高的柜子之中有。杂玉和琥珀屑都有，就在柜顶那一排的柜子之中，二位若是想要的话可以自己去找。”
他的声音中终于带了一点起伏，大概是因为加下来要说的事情马上就关系到自己死去的爱人了吧，“并不是臣不愿意治疗二位，也是因为我马上就要给妻子做法事了，还请二位放小人一马。”
这话说得实在是卑微，似乎只有谈到阿芷的时候，他在外头飘飘飞着的魂魄才会回来一点。两人都是看见过王修抱着阿芷的尸身，趟着水漫无目的走着的样子。
那个时候不去救他，结果会不会更好一些？
但是找不到答案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幕之中，幼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用自己的指甲刮着铜镜的镜面，轻声说道：“陈洗砚，我们两人寻找春日碎片的任务艰险重重？若是我不小心殒命了，你会不会在头七的时候烧纸给我。”
她这话一问出来，虽然是在烧着暖炉的室内，陈洗砚的后背上还是冒出了不少冷汗。
他的语气一下了重了，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不许死！”
幼青一怔，她本来说的就是一句玩笑话罢了，不知道陈洗砚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
世事无常，曾经她也以为神仙是万能的，是什么都会做的，但是现在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神仙之上也有神仙，那些棂星门就是最好的证明，她也有些末路之人的感受。
不过这样丧气可不像她，过了今夜，她还是那个古灵精怪，什么事情都冲在前面的神女。
陈洗砚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心中慌神，干脆就贴着她坐下来，和她一起看着镜子之中的人像。过了良久，幼青慢慢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看见你这么担心我.....呃，不是......我也会好好保护我自己的。”
身边的人还是没有说话，幼青知道自己方才的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但是又反过来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感受，这一下子就将自己绕进去了。
等到她还呆呆地坐在桌子前看着镜中人的时候，陈洗砚已经起身走到一旁的中药柜旁，踩着凳子去够药柜子最上层的东西。
柜顶放着一盆石兰花，花叶垂下来，陈洗砚的拂开石兰叶片，打开了柜顶的抽屉，随后从凳子上跃下身来，对着幼青，摇晃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白獭骨头，轻声道：“东西都有了，你也过来帮忙，不是你脸上的疤痕吗？”
虽然他一张嘴还是带刺，但是幼青看到他这样帮衬着自己，心中感动，立刻走过去摊开了双手站在药柜子下面，抬起眼睛看向了他。
陈洗砚微笑着抽开了好几个柜子，取出了杂玉和琥珀，轻轻放到了她的手中。
幼青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宝石，轻声道：“这些东西的颜色和敛春台发放的俸禄颜色好像，都闪着同样的光芒。说到现在，我又想起来了发钱的时候，连十二仙中最不爱笑的神仙都背过身去偷笑的样子。”
她说的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话音温柔谴倦，陈洗砚有些难过——幼青明明该和连春台上的其他小神使一样天真烂漫，该采青阳花的时候就采花，该折湖边柳的时候就折柳，偏偏被安排做了这样一个危机重重的任务。
自己今后要保护好她才行，像她先前那样，杀红了眼睛忘却所有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他悄悄地许下了自己的诺言。
幼青对什么东西都好奇，这个时候眯着眼睛将手中的杂玉和琥珀都放入了面前的木容器之中，还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戳了戳躺在碗底的那些事物。
陈洗砚凑到她的身边，只觉身边人吐气如兰，连握着白獭骨头的手都有些颤抖，差点就让那根骨头掉下来将整盆杂玉和琥珀都砸落在地上，万幸后来还是握住了。
他用手指捏住折蝉剑的剑锋，朝着白獭骨头上面砍过去，很快就留下了一个平整的切面。骨头中传出一股腥味，陈洗砚的视线扫到了桌子上的蜡烛，幼青会意，攀在桌子上面举着烛台凑近白獭骨头，很快两人都看到了骨头之中的那些白色的痕迹。
或许是时间过去太久了，白獭的骨髓都干了一半了，但是还有不少湿润可以使用的地方，陈洗砚在幼青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盘了一条腿，将骨头搁在自己的腿上，用太医院中的长匙挖着骨头之中的骨髓。
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盅银白色的骨髓，他刚要动手朝碗中的东西上倒骨髓的时候，突然顿住了手，幼青将双手放在桌子上，轻声道：“这些东西的用量，是不是要严格调配的。”
陈洗砚将白獭骨髓放在桌子上，轻轻地说道：“但是现在的医书上面，对于这些东西没有很严格的记载，不清楚是因为什么，难道真的只能靠自己的想法来配置吗？”
《太平广记》上的夫人因为没有使用调配好的白獭髓，脸上留下了红色的斑点，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
幼青有些迟疑了，看向了镜子之中的自己，轻声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方法了吗？”
但是权衡一下，这么长一串花纹在自己的眼睛下面和留下一个小小的痕迹，似乎还是后者更加得她的心，幼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那现在就将白獭的骨髓倒入碗中，与杂玉和琥珀进行调配就行了吗？是你来还是我来？”
陈洗砚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上接过了白獭髓，轻声道：“现在你的眼睛还不是很好，还是由我来吧。”
他很快地就将白獭髓倒入了装着杂玉和琥珀的碗，随后举起药杵，很快地开始用力剁起自己怀中的事物，幼青看着药杵起落，快要移不开眼睛了。
掺了琥珀和杂玉的白獭髓呈现出玉石的质地，流光溢彩，看起来就像是随时要破掉的肥皂泡一样美丽。
梦幻泡影，幼青的心中不知道为什么闪过了这个词语。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洗砚骤然伸出两指，蘸取了木碗中的一些白獭髓，朝着她的眼睛上面抹过来。
等到他的双指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幼青才终于看清楚了他的动作，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瞬间就感受到了眼睛上面传来的凉意，她的睫毛一直在抖动——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痒，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白獭髓清凉无比，但是他的手指却很热，覆在她眼皮子上的时候，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蹭她似的，让人放下戒备心。
陈洗砚看着她很安静地坐在原地的样子，一颗心砰砰直跳。他精通药理，也知道白獭髓、杂玉、琥珀碎这些东西之间的分寸，现在他正处于一种十分矛盾的情形之中，既希望她的脸上不要留下痕迹，又希望她的脸上会留下痕迹。
女孩子天生爱美，若是留下了红色的印记未免不太好看；但是这抹在她脸上的玉髓是他亲手调配出来的，若是真的留下痕迹，倒是独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了，这种感觉有些美妙。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掌控欲原来这么强。
幼青的脸不敷脂粉也是玉净花明，十分美丽，现在这张精巧的脸就在他的掌中，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
手指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久了，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想要转头睁开眼睛的时候，陈洗砚抬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轻声呵斥道：“别动，你想要留疤吗？”
果然这招很快就拿捏住了她，她的眼睫毛又动了几下，但是却不再挣扎了。
陈洗砚继续在她的眼睛上面画着，她现在闭上眼睛，见不到他眼睛中的绮念，他简直可以为所欲为，若不是这块疤痕在她的眼睛上，他简直可以将她整张脸的轮廓都用手指描摹一遍，将那些轮廓都记在心中。
桌子上的烛火温柔地燃烧着，逐渐短了下去，一根蜡烛燃烧完了之后要多久？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他不知道。
只要是现在的这段时光就足够餍足了，只要等到蜡烛燃烧完，现在的两个人很快就会回到正常的有分寸的地步了。他当谦恭有礼的神君，离眼前的人远远得，她就继续当万人景仰的神女，但是压抑心中的情感就像是火中取栗，万分危险。
在他思量的这段时间内，放在桌上短短的一根蜡烛很快就燃烧尽了，太医院陷入了黑暗之中。
此刻万籁俱寂，幼青虽然闭着自己的双眼，却也能感受到外界的环境变化。感受到黑暗之后她很快地抓住了陈洗砚的手，想要说些什么话，但是听到的却是他沉稳的嗓音：“莫怕，只不过是蜡烛熄灭了而已。你先在此处坐着，我去把蜡烛点燃了。”
他的手指离开了幼青的眼睛，那些白玉髓很快就变凉了，一瞬间幼青甚至生出想要抓住他双手的想法，但是只是动了动自己的袖子罢了，很快就松开了手，经由着那些像是鸟儿拍翅膀的风穿过了自己的指尖，
一片黑暗之中，桌子上放着的那盏烛火复又亮了起来，幼青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的感官这个时候被无限放大了，简直像是惊弓之鸟，对方的一呼一吸仿佛都是弓弦颤动的声音，让她动弹不得，坠落九天。
窗外的月光倾泻进来，刚好斜着横在蜡烛上面，被火焰炙烤着，陈洗砚不敢看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整个人也像那束被火焰炙烤着的月光一样躁动难安。
月光澄澈，有不少的灰尘浮动在那一束月光之中，对于面前坐着的少女，他有这么多不该有的心思，连他自己都觉得羞耻，但是一念未平，一念又起，不禁挪动自己的膝盖离她更加近了一些。
对方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气息，屏住自己的膝盖又贴着凳子往后挪了一点位置，白獭骨头是陈年旧物，这个时候被打开了，又夹杂着杂玉和琥珀碎，清甜的味道之中又夹杂着腥气。
陈洗砚食指蘸取白獭髓，抹到她眼睛下面那些像是结成股绳的花瓣上，轻声道：“别动，我手重，你忍一忍。”
虽然隔了厚厚的一层白獭髓，但是他眉眼之间的那些细节，陈洗砚全部都能感觉到，在他手下的人或许是有些忍受不了了，轻轻地惊呼一声。
白獭髓抹在被秋气侵袭的皮肤上的时候，那上面就会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幼青大约是受不住了，陈洗砚手快了些，捏住了她的下巴，一边轻轻对着她的眼睛吹气，一边轻声道：“在忍一会儿就好了。”
幼青心思百转千回，这个时候终于也咂摸出一点不对的味道来，凭着自己的感觉，突然对他伸出手，想要摆脱控制，没想到陈洗砚比她更快一步，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两人的动作太快了，他手上的白獭髓不知道为什么粘在了她的唇上，陈洗砚面上一红，看着闭上双目的少女坐在自己身前，一脸懵懵懂懂的神情，
唇上却像是抹了口脂一般，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忍不了了。
她的手被他攥紧的地方传来震痛，痛得她流下泪来，陈洗砚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层，只觉得敷在她眼睛上的白獭髓似乎融化着留下来了，才手忙脚乱地放开她的手，轻声道：“我方才好像一直抓着你的手，抱歉。白獭髓应该也是快涂好了，一会儿我就带着你去歇息。”
幼青听他说白獭髓就要涂好的时候，心中突然又有些纠结，害怕他技术不精在自己的脸上留下痕迹，于是便将自己的双手绞在一起，膝盖前倾蹭到他的膝盖，轻声道：“你还是好好涂吧，我这张脸可是要拿出去充门面的。”
这样小年老成的话，陈洗砚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看见她的膝盖蹭到自己膝盖的时候，胸中骤然燃气一道火来，压着自己的嗓音说道：“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指不定会留下什么痕迹。总之还是先去掉大块的疤痕要紧，等我们回了敛春台，什么好的药不能用？”
她听了他的话，大概估摸着还是自己的面容比较重要，不再动弹。陈洗砚目光下移，也许她自己发现不了，隔着鹤纹大氅那热度也一点一点地传过来。
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想要往后移动一点身子但是又害怕被她发觉，实在是有些进退难当，两人之间的氛围就怪异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或许只有他才是这么觉着的。
即使心里知道白獭髓已经涂完了，但是他很快还是贪恋热度般地将自己的手指放在她的眼睛上。
就像是被困在浅滩上的鱼被潮水没过之后，拼命想要挣扎着靠近那片海水，他怎么想要狠狠地抽自己两巴掌，但是沉溺在这种与她贴在一起的感觉之中，脱离不出来。
过了良久，幼青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有些干，便转头问了他一声道：“白獭髓还没有变干吗？”
白獭髓便干了，伴着琥珀碎在从她的脸颊上滑下去的时候变干了。他怔住了，以前敛春台上曾经流行过这样的妆面，传说之上有传说，其一是说楚襄王梦中得见瑶姬半面妆，念念不忘，后来宫中的妃子为了博他的欢心，就砸碎自己妆奁中的琥珀和美玉粘在脸上仿瑶姬，但是楚王看见了她们的脸竟然十分生气，认为宫妃肉|体凡胎，根本比不上神女，于是下令将这些人全部都处死了。
第二个传说，是指千年之前，流徽公主苦恋望舒明神，就在得到他许诺的时候化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妆容去见他，但是却得到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消息，从来不穿白衣以外颜色衣服的公主那日穿了一身红衣，抱着枯荣琴在虹映天与人界分隔的天河处站了三天三夜，天河都为之倒流。
这两个故事，虽然美丽，却不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慌慌的。
夜窗中的风吹得两个人身上都有点寒凉，他站到幼青的身前，低下头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面容，道：“等到干透了的时候，方知我的火候如何了。”
对方的眼睫像是蝴蝶一样颤抖着，他转身绞了帕子，又轻轻地擦着她的皮肤，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铜镜之中她的面容，那眼睛下面留了一点红色的印记。
他先是心中一惊，连忙问幼青道：“对不住，你的脸上好像还是留了一点痕迹，不过并不多，我......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幼青听到自己的脸上留了痕迹，也是一惊，连忙捧起桌子上的菱花镜端详起自己的面容来，铜镜之中的人眉眼如旧，但是眼睛下面却多了一个像是被鸟雀啄破的小印记。
不明显，但是毕竟和之前不同了。不过，本来陈洗砚也只不过是通些医理，对于白獭髓的调制有些力不从心，可以原谅，况且脸上的这个红色印记倒是给她添了几分成熟的味道，稳重多了。
她面上装得生气，指尖一摆，道：“河东有悍妇，常常让自己的丈夫下跪道歉，我们两人同吃同住，或许早就被人当成了夫妻，你肯不肯？”
没想到陈洗砚竟然直直地在她面前跪下来，将她的手握住，轻声道：“娘子，是我不对了。”
她往后缩了一下，他却又靠了上来。陈洗砚虽然心中有愧，但是觉得自己在她的身上留下了这样一块属于自己的痕迹，一颗心不禁就开始跳动起来，况且她脸上这块像是被鹦鹉或者其他鸟雀弄出来的痕迹，就像是白牡丹花心中红色的花蕊，平添几分美艳，他简直求之不得。
两人就这样，一个人握着对方的手，一个人的手被握着，幼青带着浓浓困倦的声音才响起来：“夜深了，太医院不便久留，我们去休息吧。”
陈洗砚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放开了她的手，在喉咙深处应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