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守卫一声厉喝。

    楚照槿心中一凛,被迫顿在原地,黑布条阻挡了视线,她循着声音朝守卫笑了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大人,我们都洒扫完了,是有何不妥吗?”

    她声线本就又清又甜,似乎因着被这一声呵斥吓到,委屈得糯了半分,守卫骨头酥了半边:“你的衣裳怎么了。”

    同行的几人被守卫问得胆战心惊,就跟自己被悬在了刀子上,他们低下头去,若不是眼睛上蒙正黑布条,守卫定能察觉出他们眼中的闪躲。

    “怪我怪我。”

    楚照槿解释道,“方才我手笨,打翻了酒海里的酒水,没了多的墩布将糟污打扫干净,只能脱下外裳,将地上的酒水吸干了,免得泡坏了上好的波斯地毯,惹得张大人不悦。”

    守卫想起那也是位不能得罪的主,没再问什么,领着几人回到地牢里。

    甫一听到狱门的落锁声,离开了守卫的视线,随行几位娘子瘫软在地,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现在还不是害怕的时候。”樊香梅正色道,“打起你们的精神来。”

    “我怕,楚娘子若是不成,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一位娘子眸中含泪,颤颤巍巍地说着。

    狱中的其他人听此言语,目光不约而同落到楚照槿身上。

    或怀疑,或惊惶,都像一场犀利的审判。

    楚照槿脱下被酒水浸透的外裳,压低了声线:“想到了法子试都不敢去试,难道就被人养在此处当作玩物一辈子吗?”

    “落在那些人手里,只会死得更惨,各位甘愿做个懦夫,甘愿做被人养在笼中的鸟雀?”

    “再过些时日,我爹娘夫君定会带着人来救我的。”微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来。

    楚照槿叹了口气:“没用的,他们都是官府的人,等了这些时日都没人来救,那便是家中也没了法子,想出去,只能靠我们自己。”

    樊香梅的声音透露出些许苍凉:“我说句不中听的,兴许咱们中有些人的父母夫君,早都猜到了我们的遭遇,厌弃我们坏了名声,就没想到要来救咱们,在他们眼里,我们下落不明,兴许还保全了家中的脸面。”

    有人低低地啜泣起来:“我坏了名声,家中恐怕也不想认我了。”

    楚照槿蹙了蹙眉,佯怒道:“家中人不认,咱们自己便不认自己吗,先逃出去留得自由,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她顿了顿:“苍天在上,我以性命起誓,若今日咱们齐心协力逃离这吃人的樊笼,各位娘子日后的前程归宿,我来负责。”

    世道艰难,办法在前却瞻前顾后并非他们的错,有的娘子出去,依旧难逃一死。

    她唯有让他们看到退路,看到今后活下去的盼头,这些娘子们才敢豁出去,为自己的今后搏一条生路。

    狱中沉默了半晌,忽得响起一道清冷的声线。

    “搏一搏,总比被人糟践折磨死要好,我随娘子试一试。”

    “楚娘子一诺千金,盘算好了我日后的前程,我也愿意同娘子齐心协力。”

    “我也同娘子试一试!”

    “我也是!”

    楚照槿喉间哽咽,眼中笑意明艳:“好,我们一同为自己搏一搏。”

    ……

    上方传来一连串的巨响,头顶的沙砾在剧烈的晃动中如雨点洒落。

    尚斗志昂扬的娘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骇得噤了声。

    小孩童们回过神来,躲进身边娘子们的怀中哇哇大哭。

    楚照槿倒是镇定自若,对一旁的樊香梅道:“机会到了。”

    “走水了!”

    “快去救火!”

    一名守卫从地牢入口径直跑入,大声吆喝:“走水了,救火的人手不够,你们也快去!上头的老爷们伤了死了,咱们的命可都赔不起!”

    听闻自己性命攸关,守卫的神色一改先前的肃穆,哪里顾得恪守本职,皆拿起身边能救火的家伙什儿,匆匆往上冲。

    如今,狱中只留下了一名看守。

    樊香梅递给楚照槿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是在问她地面上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楚照槿扬了扬眉,勾起唇角故作玄虚。

    她曾听大鄞宫里的嬷嬷讲过一桩奇事。

    曾经某位娘娘为得恩宠,欲洗手作羹汤为皇帝做一碗饽饦。

    这位娘娘自小在深闺被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偶然下厨乍见灶中火舌张扬,被吓得失了神智,端起手边的一碗面粉倒入灶中扑火。

    谁知面粉没入火中,其威势与火药无二,大火将这位娘娘的寝宫烧了三天三夜。

    楚照槿在屋内收拾妆奁内的脂粉时,想到了这桩故事。

    适时天色渐暗,西院屋中早已点燃了烛火,她将蜡烛用打开的脂粉盒垫着,再用灯罩罩好,等他们回到狱中,蜡烛也该燃尽。

    脂粉遇火的威力自是远比不上面粉,故此她又事先打翻了酒海,整片地毯都被酒水浸湿,只要火星落在地上,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大火必然引得屋内其他的酒海爆炸,如此一来,她便能达成将局面搅乱的目的。

    不知是谁发出的第一声叫喊,众人回过头去,皆是惊惶失措,尖锐的呼救声此起彼伏,在封闭的牢狱中层层回荡。

    “这儿死人了!”樊香梅惊惶道。

    楚照槿躺在地上,面色苍白,额间青筋突起,冷汗不断,浑身止不住地震颤。

    留下的看守打开狱门:“怎么了。”

    樊香梅颤声道:“我……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是这般模样,莫不是染了时疫。”

    其他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看守闻之色变,用帕子捂住嘴。

    手指伸到楚照槿面前试探鼻息的一瞬。

    “唔!”

    外裳死死蒙住了看守的脑袋。

    樊香梅和其余女娘死死摁住,布料上显出看守扭曲狰狞的脸。

    浸满酒水的布料紧贴住口鼻,看守张大嘴,浓重的酒气冲入肺腑,他失去了喘息的能力。

    楚照槿瞅准时机,掷出手边的烛火。

    火舌席卷了全身,守卫俨然成了一个火人,他在地上翻滚嚎叫,凭着本能伸出手挣扎着求救。

    娘子们被守卫的惨状吓得软了腿脚,捂住怀中孩童的眼睛连连后退。

    楚照槿打开另一间牢门,来不及犹豫:“快逃!”

    火势愈来愈大,眼看要席卷整座牢狱,娘子们被楚照槿的话惊醒,跟着樊香梅,抬步奔向狱外。

    她们得见天日,女娘们抱在一起低低啜泣。

    “还没到哭的时候。”

    楚照槿想起十三郎的嘱咐,“去西墙!西墙边有个狗洞,我们从狗洞里爬出去。”

    半个时辰前,此处一片声色犬马的奢靡景象,眼下火光冲天,半座宅院都陷入了火海,四处尖叫□□不绝于耳。

    女娘把孩童护在怀中,蒙住他们的眼睛,生怕一路过去,让孩童们记住了此番炼狱。

    墙外的娘子朝楚照槿伸出手:“楚娘子!快出来!只剩你了!”

    楚照槿递过去的手顿在半空,弓着的身子猛然挺直。

    “不对。”

    他们从牢狱里一路逃亡都太过顺利了,未遇上任何人的阻拦,仿若神助。

    她上来洒扫的时候,西院分明没有宾客,火势蔓延得再快,其他院中的人看见火光也该逃了,为何会有这样多的人求救呻|吟?

    “楚娘子!你要干什么!”

    蓦然回首,楚照槿不顾樊香梅的劝阻,匆匆折返,毅然奔向那片火海中。

    漫天火光映入她的眼眸,恍如堕入了最深层的阿鼻地狱,众人在地狱中垂死挣扎,在烈火中饱尝痛苦。

    传言阿鼻炼狱中有十殿阎罗索命无数,冷面修罗断人生死。

    楚照槿看着火光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霎时红了眼眶。

    烈火浓烟中,顾衍脚下踩着崩落的粗粗火苗,周身寒意令人退却,似乎能压制住肆意的火舌,玄袍翻飞,一人一剑立于那片尸山火海中。

    火光映入顾衍的凤眸,那张俊美异常的脸上点染了旁人的血,他将剑抵上陈五的脖颈:“人呢?”

    陈五抖如糠筛,裤|裆湿透了半边,指着西院的火光涕泗横流:“本来也没想杀她,可火烧……烧到了地牢里。”

    寒光于火光中迸发,顾衍手中的剑又舔舐了新的鲜血。

    他踩着陈五痉挛的尸身,望向西院的火光,有一瞬从未感受过的茫然。

    楚照槿是怕的,她怕顾衍的狠戾,怕顾衍的杀人如麻,怕他极致到对自身仍不带一丝仁慈的冷漠。

    可是现在,她愿意踩着他制造的血泊,步入他所在的火光,对他招手。

    “顾衍,我好好在这儿呢。”

    地狱里的鬼魅阎罗许不是只为杀人而生,亦是为了救人而手染血腥。

    清甜的嗓音带着哽咽,于无数哭喊的阿鼻地狱中仿若来自天外。

    顾衍看着面前一身狼狈的楚照槿,猩红的双眸怔了怔。

    楚照槿没有等他的回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这一刻她才感受到身上的不适,意识飘忽之时直直向后倒过去。

    顾衍接住她,紧紧抱入怀中。

    隐戈道:“主子,宅子里的其他人怎么办。”

    顾衍脱下氅衣,给怀中的小娘子披上,淡淡道:“杀。”

    ——

    野狗嗅了嗅满地的血腥,摇了摇脑袋,继续巡着天际那只敞开双翼的白鹘奔驰,却在看到一人时望而却步,匆匆绕到巨石后隐蔽了身形。

    “义父,我找了你许久。”十三郎道。

    张全达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抓住十三郎的衣袖:“当初建宅子的时候,我吩咐过你要修一条密道的。带我走,快!快!”

    十三郎:“义父先别急,想要儿子救你的命,你先要救儿子的命吧。”

    张全达不情不愿从怀中掏出一枚瓷瓶:“解药,给你。”

    十三郎打开瓶塞在鼻尖轻嗅,温和地笑了笑:“义父,我要的不是这个月的,是永远的解药。”

    “义父教子有方,为约束儿子煞费苦心,辛苦义父月月都给我解药,我亦有返哺之恩,不愿再劳烦义父。”

    张全达:“先带我逃出去,到时候我自会给你。”

    十三郎沉吟半晌:“恐怕要让义父失望了,儿子没修。”

    “你这是在忤逆我!”张全达大惊失色,被顾衍的煞神模样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他也顾不得发怒了,“那你说,我们现在怎么走。”

    “走不了。”十三郎从袖中取出另外一个瓷瓶,“感谢那位纵火的小娘子和杀人不眨眼的公子,义父光顾着逃命,哪里还记得要防备儿子。”

    “我昨日刚知晓此解药藏在何处,今日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你……你!”张全达双眼睁大了,捂着流血不止的腹部,惊恐地看着那把横亘的刀柄。

    十三郎抽出利刃,动作颇为干脆:“张全达,你让我杀了那么多人,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杀你?”

    第三刀扎上张全达的心口,他双目圆睁,全然没了生机。

    十三郎看着他不堪死状,扯了扯唇角,笑意苍凉。

    璃姬拍着手从墙后现身:“十三郎还真是忍辱负重之人。”

    十三郎从瓶中倒出一粒解药,放在璃姬的手心里:“我们幼时一同入了张全达的府,一晃多年,璃姬娘子不也是吗。”

    “说起来,你我眼光还真是相似,怎么就都看中那位楚娘子是位豁得出去的人物,也不枉我怜香惜玉,替她和张全达睡上了一觉。”

    她蹙眉娇叹,“既是牡丹国色,像我一般跌落红尘摔在泥泞里,未免可惜。”

    璃姬踢了踢张全达的尸身,“达郎,你这解药,可苦着奴家了。”

    十三郎看着张全达的死相,他低笑了两声:“自张全达收我为第十三子,身边人都叫我十三郎,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璃姬眺望天边的霞光,语气娇俏:“从此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十三郎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他不是越岭之鸟,海阔巨鲲,而是苔藓囿于沟壑不见天日,碎石困于深渊终年难行。

    自由于他,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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