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宫里内侍来请,皇帝把庄衍怀叫去了精舍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罚了半年的俸禄。

    韦礼纯的顾忌并非杞人忧天,奏折递上去,何骢也不会为了他讨公道,但他知道,即使他不说,何骢也会对庄衍怀有所不满。

    何骢作为大鄞天子,要向不听话的臣子讨皇权的公道。

    盐务未了,臣子不得擅自回京。

    精舍里,鎏金山形香炉升起白色的烟,何骢用了丹药,坐在莲花座上打坐入定。

    庄衍怀立在阶下,言辞谦逊诚恳,没有半分的错漏。

    何骢一直都清楚,庄衍怀天生聪颖周密,十八岁金榜题名,十九岁领兵戍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北燕可汗称其为玉面阎罗,多少年,大鄞的疆土没再失去过一寸。

    他不该犯这样的差错。

    何骢睁开眼,凝视着阶下的年轻人,忽地开口笑了两声。

    很好,庄衍怀有软肋了。

    作为一个帝王,研究的是驭人之术,若用的不是人,而是冰冷嗜血的铁器,何骢掌控不了。

    甚至杀了他,要了他的命,刀刃也会扎进自己的心口,遭受反噬,两败俱伤。

    何骢不喜欢任何逃离掌控的感觉,他脚踩丹陛和血腥坐上了这张龙椅。

    他要的,是所有人的匍匐。

    臣子在面前弯腰跪下称颂的时候,会露出他们的背脊。

    肋骨下,是活生生跳动的心。

    何骢坐在龙椅上不执冷铁,掌控着每一个人的命门。

    殿试上,庄衍怀也那样跪在自己的面前,何骢问,庄衍怀答,引经据典,从善如流。

    授完所有人的官职,何骢看着那个少年,面容凌厉,身形颀长。

    庄衍怀孤身站在繁复华丽的藻井下,像是一座屹立很久的山,不动声色,冷硬似铁,扛起了天地寰宇。

    何骢常年打坐修行,气息却在此时有一阵的错乱。

    他意识到,那个孩子长大了,不该留在长安城里。

    何骢沉吟良久,派庄衍怀去了朔州,那是庄悭和韦玉君丧命的地方。

    庄衍怀没有多言,朝他作揖,称他君父,冷静应下。

    如同今日。

    何骢大发雷霆,摔碎茶盏,质问庄衍怀为何擅离职守。

    庄衍怀还是站在他的面前,面对称赞和天威,悉数领受,无悲无喜。

    又不同于今日。

    何骢多少次深夜惊醒,总是因为这道身影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器重庄衍怀,更忌惮庄衍怀。

    甚至怀疑那时候的某些选择是不是错了,该给这个孩子留下牵挂才好。

    走投无路无挂无碍之人,才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如今,何骢长舒一口气,怀揣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他想起那封八百里加急的请婚奏折。

    信笺打开,里面还有朔州的尘土。

    小庄侯啊,小庄侯,作茧自缚。

    -

    第二日,庄衍怀就启程去了汝州。

    同那日匆匆而别不一样,楚照槿准备了很多东西,厚衣服、被褥,还有路上的干粮。

    昨夜酒醒,她从床上爬起来,听院儿里人说庄衍怀被请到了宫里。

    楚照槿知晓前世的事,明白何骢不会很快发难,恭靖侯府和庄衍怀都能安然无恙。

    可她睡不着,辗转反侧,心里揉成一团乱麻。

    闭上眼睛,无尽的漆黑里,浮现出上一世潮湿幽暗的牢狱。

    浑身是血的男子被兵士扔进来,奄奄一息趴在蓬草里,浑身是伤。

    皮肉翻开,露出森森白骨,鲜血浸透衣襟。

    她倒吸冷气,冰凉的指尖微颤,抚开男子面上蓬乱的头发。

    两只血腥的空洞。

    男子没有眼睛。

    楚照槿让蕊絮点了灯,她屈膝坐着,窝在温暖的锦被里。

    床边,铜盆里的银骨炭烧得很旺,发出一声爆栗。

    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

    曾经,她分出自己的鸩酒,递到庄衍怀面前。

    绝望之际,她的唇露出一丝嘲意。

    她冷着声对庄衍怀说:“下地狱,变厉鬼罢。”

    庄衍怀如今嗜血狠厉,会不会就是她的话一语成谶。

    他看似常人,却于凡尘人世间活成了邪魔阎罗的模样。

    庄与行啊,他们挖了你的眼睛,黄泉路上,你能否看得见?

    若是重来一次,楚照槿想,她会对庄衍怀道句别的。

    别怕,忘川河,轮回路,我带着你走。

    朔风拍打窗棂,楚照槿把自己从沉浸的思绪中拉出来。

    她摇头失笑,庄衍怀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因为旁人的一句话而改变本心秉性。

    若是有人用怜悯的目光视之。

    他不会领情,反倒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笑,眸底横生戾气。

    碰上他不高兴的时候,他可能会挖了那人的眼睛,让别人再也不可能用那种目光来注视和恶心他。

    冷若冰霜,一意孤行,无情无义得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楚照槿掀开被子,起身,为庄衍怀第二日的启程准备了一夜。

    屋外,风雪声渐小,日光洒下,檐下冰凌闪着微光。

    新雪初霁。

    庄衍怀骑在马上,楚照槿立在马下,仰头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楚照槿迟疑着开口:“汝州的事……难吗?”

    很笨拙的话题。

    她知道盐务之事非同小可,是何骢秘密授意,大庭广众之下,庄衍怀不可能明确答复。

    楚照槿还是问了。

    想到上辈子的那件事,根源就在汝州。

    盐务自古掌握在朝廷手里,是一国命脉。

    庄衍怀去查盐,领的不是件好差事,会牵动很多人的利益,势力盘根错节。

    他不能行差踏错,路上的每一步都凶多吉少。

    庄衍怀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

    成亲多日,楚照槿对他的算计谋划并不关心,没有对朝堂上的事展现过丝毫兴趣。

    隐戈来报,总是说夫人今日又去哪儿玩儿了,吃了哪些新奇的菜色,买了多少金银珠钗。

    冰凌尾部聚了一滴水珠,颤颤巍巍要落下。

    庄衍怀抬手,挡下那滴水。

    小娘子发间,别着一朵新绒花,绒毛分明挺立,没有被冰水浸湿。

    楚照槿明眸眨了眨,等候他的答复。

    庄严怀想,小公主依旧是个没长心的。

    他想过把楚照槿带去汝州。

    汝州离长安城不远,风貌却大不相同,她在长安城东奔西跑了这些时日,应是快要玩儿腻了。

    最后,他留下了隐戈和一队亲兵给她。

    汝州想杀他的人太多,楚照槿去汝州,远没有在长安城里安全。

    庄衍怀道:“目前顺利,不日可归。”

    楚照槿点了点头,想到昨日庄衍怀冒雪而归,肩上覆雪,衣襟湿透的样子。

    心里像是被雪轻轻拂过,没来由痒了一下,转瞬,酥痒消失,捉摸不透。

    “汝州事务繁重,不要像在府里似的一回来伏在案前,忙起来就忘记了吃饭,天气冷,你记得加衣,若是晨时起来练武,打湿了衣衫,得先沐浴换了干的衣裳再出门。”

    楚照槿想,那日同庄衍怀做下交易,说要扮演好他的恭靖侯夫人,如此,算是没有食言。

    不是她想说这些,是母后总对父王这么说,王嫂也常对王兄这么说。

    嘱咐完,她默了默,在心底对自己道。

    庄衍怀愕然,搭在缰绳上的手一僵,喉间好似有什么东西滚过。

    “知道了。”

    嗓音很沉,尾音的波澜掩藏得极好,没有让任何人产生察觉。

    那双幽深似潭的眸,冰霜难化,却在此时悄悄泛起了一阵涟漪。

    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他不记得了。

    金陵城墙上,庄衍怀遥望密林里渐行渐远的车队,掌心紧握,莲花子和蚌珠发出微微的响声。

    楚照槿问何秉他是否会来,他听见了。

    漫天大雪里,绯色的披帛迎风而舞,金簪步摇来回晃动,腰间环佩叮咚作响。

    小娘子团了好几个紧实的雪球,用力扔在他身上。

    庄衍怀很庆幸能受到她的惩戒。

    冰冷过后的湿热,钝痛过后的战栗,一次又一次,他甘之如饴。

    脖颈间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微微收紧,于无痛无感的温柔中禁锢住他,嵌进肌肤,深入筋脉,掌控着他的性命。

    另一端,在楚照槿那里。

    凝脂般的手臂垂下,葇荑掩在宽大的衣袖里,指尖放松,浑然不觉手中的利器。

    庄衍怀没准备收回来,就让她攥着吧。

    至少脖颈上的禁锢不松开,小娘子若是想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知道。

    “走了。”

    “我等你回来。”楚照槿道。

    骏马奔驰,庄衍怀没有回头,怕回了头,自己会丧失理智把她带去汝州。

    小娘子说了会等他。

    除此之外的任何事,庄衍怀自认忍耐自持,他大可以和自己的本心抗衡,宽宏大量,不去计较。

    往后的时日,楚照槿依旧在外挥金如土,看见好吃的好玩儿的都忍不住往府里搬。

    两市里大大小小的首饰衣裳铺子、胭脂水粉买卖,她进店若回家,一条腿还没迈进去,东家就笑意盈盈来接她了。

    好在恭靖侯府家底厚,庄衍怀不管账务,由着她肆无忌惮地撒钱。

    楚照槿不禁感慨,由衷佩服自己,不管离了谁,只要不差钱,她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将近年关,楚照槿忙着操办年货,处理些府里琐碎的事,想来庄衍怀这些年在朔州,不曾大办过。

    隐戈说若是关外无战事,军营里每逢节日,将士们会聚在一起吃肉喝酒。庄衍怀从来不去,在营帐里对着纵横的舆图,一日就平静过去了。

    除此之外,楚照槿偶尔到书房里转一圈儿,给庄衍怀冷冰冰的棺材房里置办点东西。

    文房四宝换了套汝窑的,窗下摆了花瓶,往里插了红梅,榻上的褥子也换了。

    大过年的,她占着寝屋,不可能让庄衍怀回房睡,便发发善心,给他换床新买的褥子。

    榻边,挂着一副庄衍怀的字,笔力遒劲,出锋凌厉,势若抽刀断水,潇洒洞达。

    庄衍怀十八岁写的文章能在科举考场上一举夺魁,主考官看中的,不光是他鞭辟入里的论辩和斐然沉稳的文采,这手好字亦占了三分。

    楚照槿皱着眉,对着那幅字瞅了半晌,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对劲。

    好是好,可缺了生气,犹高耸峰峦,巨石横亘,边缘生冷锋利,仰头观瞻,若靠近触摸,只能感受到寒气浸骨,指腹划出一条猩红笔直的口子。

    ……

    再上街逛铺子时,楚照槿更加放肆,东家掌柜奉她为救世观音菩萨。

    她日夜操劳了这些,好不容易把恭靖侯府从一堆精巧昂贵的黑檀木头变成了人住的样子。

    庄衍怀多付她些酬劳,是应该的。

    楚照槿花得心安理得。

    宫里的马车缓缓驶过,在恭靖侯府门前停下,一封帖子送进屋。

    上面盖着皇后的私印。

    楚照槿正伏在案前打稿,执笔的手一顿,画的线歪了。

    兴师问罪的人来了,新年未到,旧事未了,她且有的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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