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叙文四处张望,把蕊絮都拒在了门外,匆匆阖上房门,站在窗边观察了一阵,长舒一口浊气,坐到饭桌前,面对着琳琅菜色,无心动筷。

    楚照槿不明所以,当是赵叙文初次出使,疑心太重。

    她给赵叙文递了筷子,笑着揶揄:“是表兄说的看我饿了,要带我来用饭,我吃得欢快,表兄多日辗转,怎么还不用饭?”

    赵叙文张了张嘴,还没出声,楚照槿替他回答。

    “是怕有皇城司的探子?”

    赵叙文想了想,点头,又摇头。

    他担心的不光是皇城司的人,亦担心楚照槿受到了庄衍怀的监视,大鄞都城不比萧国王城,治下开明,民风质朴。

    楚照槿明白赵叙文,他的性子谨小慎微优柔寡断,常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她从小到大习惯了,并不恼。

    “我成婚后许久未见亲人,与表兄相见寒暄,一不违背德行纲常,朝堂百官参不得,二不危害大鄞安危,律法管不着,表兄不必担忧。”

    楚照槿一番说辞,赵叙文彻底放下心来。

    灌了浊酒下肚,酒意涌上头脑,全身发热,他握紧杯身,下定了决心。

    “表妹,我们走吧。”

    楚照槿眨了眨眼睛:“我家在此处,能走哪里去。”

    “表妹,这是庄衍怀的家,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萧国,在南溟海畔!”

    赵叙文神情激动,桌布下,攥着的手青筋凸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楚照槿不知不觉松了筷子,夹住的一片薄鱼脍重新掉进碗里。

    她声如蚊蚋,“是啊,来长安这样久,终归不是我的家。”

    这段婚姻演得太像,穿戴着小恭靖侯夫人的行头,日子久了,恍惚中,她自己都会失误,如同说下“恭靖侯府是我家”这样可笑的话。

    这本质上是她同庄衍怀的交易,既是交易,就会有结束那一日。

    这一世,庄衍怀依旧走上了不能回头的路,前方艰难万险初见端倪,他会重复上辈子抄家谋反的命运吗?

    楚照槿不敢去想。

    若真有那一日,她尽己所能,保下的只有个自己罢了,庄衍怀的生死,她无能为力。

    她会走的,结局或喜或悲,时间早晚而已。

    “表兄是说回萧国?”

    楚照槿摇头,“事关邦交,我返国之行并不容易,需向圣上请示,若私自回去,恐引祸端。”

    重生后命运的轨迹发生更改,不知恭靖侯府被抄的日子还有多远,这场交易还未结束,结局尚不可预料。

    赵叙文:“这不是问题,远有粟特回鹘,近有南诏新罗,只要你想走,可以先在那里躲个一年半载,等大鄞以为你死了,我再偷偷接你回萧国王城,改名换姓,好好生活。”

    楚照槿听了赵叙文的这一番费心谋划,心中不觉感动。

    “我以为表兄说的带我回去,是此行结束,带我回萧国省亲。”

    她无语凝噎,食不下咽,“原来,表兄还是想带我私奔?”

    赵叙文拉起楚照槿的手,认真道:“表妹,你过得不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楚照槿指尖的战栗不过转瞬。

    她看着被赵叙文紧握着的手,没有即刻缩回来,任由赵叙文那般小心翼翼地捧着。

    她觉得有些可笑。

    若上一世,萧国亡国之时,赵叙文没有在文武百官面前下跪,对着敌军俯首称臣,有这样的勇气胆魄带着她离开,为了她,不计后果,该多好。

    十年的漂泊无依,复仇失败的饮斟惨死,就不会是上辈子那个楚照槿的经历。

    终究是无端妄想,得不到的奢求。

    “表兄,他人给予的力量,得我欣然接受才叫帮助,我觉得对我好才叫好。”

    赵叙文的手在颤抖,他已经许久未这样触碰过楚照槿。

    不论庄衍怀爱与不爱,她都成了旁的男子的妻,这样牵着她,有违德行礼法。

    但他舍不得松手。

    “表妹,你知道吗,你自萧国出嫁那一日,我没有勇气去送你,此后的每一日,我都在后悔,他们要让我成亲,我就绝食断水,撑不住的时候,想想你,便还能咬咬牙坚持下去。”

    他的确瘦了,两颊微微凹陷下去,显出骨骼,不似往日。

    楚照槿还以为是赵叙文路上劳累所致,她叹气:“表兄这样大的人了,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威胁关心你的人。”

    表兄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活在赞扬褒奖里二十余年,不曾受过一点风浪,看着长大了,实则还是个孩子,那个她曾经喜欢过的,心无杂质、一腔真诚的少年。

    可惜她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豆蔻年华的孩子了。

    “所以表兄说这些,有何意义。”

    “表妹,我放不下你。”赵叙文的手心发汗,“你喜欢小庄侯吗?”

    楚照槿咬了咬唇,不知道怎么回答赵叙文的问题。

    谈不上喜欢爱慕,对庄衍怀的好,是她在学着王嫂和母亲,怎样去扮演好一个妻子。

    给庄衍怀的屋子里置办家具,给他裁剪新衣的时候,她从未像那时喜欢赵叙文一样,听到过内心躁动的蝉鸣。

    蝉鸣声喜悦又嘈杂,令她心神荡漾,面露红霞。

    亦不算不喜。

    否则她难以解释为何自己会在斗兽场上落泪,为何会冒着风雪重返山道,捡回血泊里的庄衍怀,带回家洗干净,和他一起赏焰火,吃除夕的饭菜。

    这超出了扮演侯夫人角色的职责,出自楚照槿未曾察觉的本能。

    在她意识到自己的越界时,对内心的诸般劝诫无果。

    她不是一个纠结难为自己的人,找不到答案,她便选择了忽略,不去想不去看。

    等到离开时,她会忘记、会放下这些偶然的越界的。

    屋内漫长的缄默。

    赵叙文又问:“那……表妹的心里可否有一点点的位置属于我?”

    “有。”楚照槿不假思索,答得干脆,“表兄……”

    “好一对青梅竹马!”

    拍掌声突兀,笑音爽朗,熟悉的声线打断了楚照槿的话。

    表兄是我的亲人,当然在我心里有一席之地。

    这句话还没说完,噎在喉咙里憋得慌,楚照槿喘不过气。

    大门敞开,蕊絮跪在地上,面如土色,紧紧抱住庄衍怀的小腿。

    “侯爷,赵公子同侯夫人清清白白,并未逾矩,不是侯爷想的那样。”

    “不是本侯想的那样?”

    庄衍怀嗤笑一声,视线落到了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楚照槿后知后觉,指尖像是被什么烫了,猛然撒开。

    赵叙文的手还顿在空中,想挽留,却于事无补。

    “你怎么又受伤了?”

    楚照槿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口,走上前去,指尖要去触碰。

    庄衍怀后撤一步,剥开她的手,眸间含着冷意。

    “不妨事,没有赵公子为了我们小寻绝食严重。”

    楚照槿僵在原地。

    “你什么时候来的?”

    庄衍怀搂过楚照槿,指尖摩挲着她的腰身:“怎么,夫人是说,二位情深义重、竹马青梅的故事本侯听不得?”

    赵叙文问是否喜欢小庄侯,楚照槿回应以长久缄默,庄衍怀站在门外,亲自见证了。

    隐戈捂住了蕊絮的嘴,庄衍怀静静看着屋里朦胧亲近的轮廓。

    怒意积压,漫出肺腑时被浓浓的酸涩压下去。

    他压下怒火动身离开。

    谁知,那句肯定的答案干脆肯定,格外刺耳。

    一下一下的刺痛遍及全身,酷刑似凌迟,由内而外,刨开心肺,刮下血肉。

    楚照槿说她心里有赵叙文。

    那他庄衍怀呢,楚照槿名义上的夫君,算什么东西?

    一纸婚书上,自己的名字写在楚照槿旁边,却占不上她的寸心。

    她甚至不屑于给他一个答案。

    庄衍怀低低笑出声,觉得自己匪夷所思。

    谁惹了他不高兴,杀了便是。

    何故要他产生这种情绪,去思索这些没有用处的东西。

    他惩罚般轻轻捏了捏,楚照槿腰间钝痛,“嘶”的一声急急咽进喉咙。

    她心中明了,没有挣脱。

    庄衍怀此人,笑得越是春风和煦,越是不悦,越是危险。

    楚照槿耐心解释,给他顺毛:“表兄出使大鄞,顺路来看看我。”

    “看来原是本侯误会了。”

    庄衍怀啧了一声,放松指尖力道,冷冰冰的视线投向赵叙文,寒意浸骨。

    “赵公子,是我夫人所说这样吗?”

    楚照槿松了口气,腰间的酥麻随着腿间的战栗一同褪去。

    眼下是哄好了。

    赵叙文:“不是。”

    楚照槿:……

    赵叙文此番莫不是嫌她活太长,特意来坑她的!

    赵叙文拉住楚照槿的手腕,庄衍怀亦不放手,用力扣住。

    楚照槿夹在两人中间,两条手臂被扯得生疼,成了个“大”字,像是在被五马分尸的罪犯。

    不,是二“牛”分尸。

    一左一右两头倔牛,谁也听不进人话的。

    她欲哭无泪:“二位别赌气,你们谁在意在意我呢,有话好好说。”

    赵叙文把方才没说完的话宣之于口,认真道:“表妹,我就是太在意你,才会自请出使,来大鄞朝贡是顺路,探望表妹才是主要。”

    庄衍怀咬了咬后牙:“夫人,怎么办呢,赵公子说他来大鄞是为了你。”

    一边的力道陡然松开,楚照槿惊呼,趔趄着直朝后倒,蕊絮挣脱隐戈的束缚,扶住她。

    楚照槿站定,心还没落地,随即悬到刃上。

    赵叙文抖如糠筛,大半个身子暴露到窗外,侧头用余光堪堪瞥了一眼,身下是高耸的楼阁。

    楼下的人驻足,向上张望,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庄衍怀揪着他的衣领,站在窗边,长身玉立,姿态从容,似是在欣赏窗外的好风景。

    “庄与行!”楚照槿怕庄衍怀乱来,不敢贸然上前,“赵叙文是萧国使臣,你不能这样杀了他。”

    “哦,不能这样杀么。”庄衍怀陡然松了力道。

    赵叙文整个身子翻出窗外,眼看就要掉下去,隐戈会意,飞快上前抓住他的脚踝,把赵叙文提溜上来。

    庄衍怀拉过楚照槿,抱着她坐在了榻上,靠近她的耳畔,柔软的鬓发间残存着异域的浓郁芬芳。

    “你去翦教做什么。”

    楚照槿没答话,她惊魂未定,抚着胸口喘气。

    “那就听夫人的,不在这里杀,我把他关去地牢。他既喜欢绝食,我们便将他饿死,好不好?”

    “庄与行,你不能这样对他,表兄没做错什么。”

    楚照槿从他怀里挣开,居高临下看着他,杏眼里含着怒意。

    “夫人这是在替他求情啊。”

    庄衍怀置若罔闻,撑头笑着,指间缠绕着她肩头垂下的丝绦。

    他温声道:“本侯若不把赵叙文关进去,那就只能委屈我们小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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