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槿沐浴完,放松了瘫在床上,忽然觉身子有了异样,掀开被褥一看,手忙脚乱盖住了两腿。

    樊香梅盖好香炉过来:“侯夫人,这是怎么了?”

    楚照槿有些难堪,视线落在刚铺好的床上:“弄脏了。”

    樊香梅一拍脑袋,连忙放下手头上的活计,给楚照槿收拾:“怪我怪我,忘了侯夫人来癸水的日子。”

    楚照槿躲到屏风后换衣裳,系着系带的空档,揉了揉舒坦着的小腹:“梅娘,当真奇怪,我刚淋雨不久就来了癸水,要是放到平日,定不会让我好受的,今日为何没有知觉?”

    樊香梅放下帘帐:“许是曹老太太的方子起了作用。”

    楚照槿没有应声,侧了侧头,心中生疑。

    曹老太太说方子虽好,药效温和,发挥却慢,得坚持用上一年半载方能起效,距今不过一两月,她的肚子便不疼了,着实是妙手回春的神医。

    ——

    屋内没有点灯,皎白的珠光落在花瓣上,点点下移,勾勒出木槿花的轮廓,花瓣层层叠叠,颜色胜雪,似绽开的裙边,吐出了嫩黄的蕊,花下停驻着白色的禽鸟,白羽黄喙,威风凛凛,悠然自得,是寰奴的模样。

    而后,一灯如豆,烛火在画前燃起,照亮了一旁的字。

    笔力遒劲,出锋凌厉,寒意侵骨,这是单独来看,以画一同赏之,则是硬朗而不失柔婉,肃穆而不失生动,木槿花鸟同不拘飞草相得益彰。

    庄衍怀放下烛台,眸中映着火光,像是把含在眼底的那一汪泉水温热了,半晌,眼角微弯,发出一声低声的轻笑来。

    楚小寻说得不错,配上她的画,他那幅挂在书房里的字的确好看了不少。

    前些日子的疑惑和阴郁显得自作多情又毫无必要,小娘子痴痴傻傻,画着那些让人捉摸不清的线条,浪费了一张又一张宣纸,每日所思所想,说到底,是为了他。

    ——

    楚照槿抿了抿唇,红糖小圆子的甜意萦绕在唇舌,有些意犹未尽,可怜面前只剩了一只空碗,

    “梅娘,再去给我盛一碗。”

    胳膊伸出帐幔,手里的银碗被人接走,楚照槿搭着肚子,静等又一碗美味送过来,冷不丁的声音就响起来。

    “入夜了,红糖虽益气养血,仍不可多食。”

    庄衍怀把银碗递给了蕊絮,蕊絮和樊香梅对视一眼,压住唇角的笑,轻轻阖了门,退下去。

    楚照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扒开帘幔喊:“你们走就走,门有什么好关的!”

    她一个寒噤,自己是故意忽略了站在窗边的那个男人,奈何那两道灼热的视线不放过她,似笑非笑,落在她的脸上。

    “你来我房里做什么。”楚照槿抓着帘幔合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颇为警觉地看着庄衍怀。

    庄衍怀撩开朱红的衣摆,不疾不徐坐在桌边,盛了一碗茶汤,含唇轻抿。

    “夫人这话说得不在理,这间卧房本就是我的,是夫人鸠占鹊巢,强行霸占,为夫不同夫人计较,屈居于书房。”

    楚照槿一时失语,此事的确是自己不占理,辩驳不过他。

    “夫人危难无助之时,是我接夫人出宫,悉心照料,夫人翻脸不认人,未免忘恩负义。”

    庄衍怀刚沐浴过,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白皙分明的锁骨,打湿的发垂在额间,身上飘着清新的澡豆香,一双凤眼挑了挑,含着浅浅的笑意望向她。

    楚照槿心底灼热,等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咽了口唾沫,抓着帘幔的手松了一半。

    这是勾引,蓄意的勾引!

    以色事人,小人所为!

    “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不必这样叫我,肉麻。”

    “好,那就不叫夫人,叫小寻。”庄衍怀放下茶碗起身,俯身靠近,“况且,我与小寻早已同床共枕,我今夜回房歇息,有何错处?”

    楚照槿吸了吸鼻子,快被他身上的香熏晕了,飘飘然一阵,面容肃穆,严守防线。

    “还好意思说,给我喂了毒,心志与三岁孩童无异,你便乘虚而入,自然是……”

    东宫起火时,两人缠绵床榻的景象涌入脑海,楚照槿脸颊绯红,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更无法直视他。

    “自然是什么?”庄衍怀的眼睛眨了眨,鸦睫轻颤,极为认真地看着她。

    楚照槿掀开帘幔,站在床榻上,比庄衍怀高出一截,身形居高临下,底气也跟着足了:“自然是你想如何为非作歹,就如何为非作歹,乘人之危,要挟中伤!”

    庄衍怀玩味咀嚼着她的一字一句,揽过盈盈一握的腰肢,仰头笑得肆意:“如小寻所言,我现在也可以趁人之危。”

    楚照槿花容失色,惊呼一声,搂上了庄衍怀的脖颈,指尖触及了他的气息。

    两人的距离在一瞬拉近,皆只着中衣,男女身形紧挨在一处,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无异于肌肤相亲。

    楚照槿压下心底的慌乱,舔了舔唇,红润之上泛着一层水光。

    她俯身,整个人靠得更近,使庄衍怀高大的身形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

    长发垂落,落在庄衍怀的热烈的眉眼上,缓缓滑落,搭在了他的肩头。

    平日的庄衍怀,气质温润而锋利,战场上手刃仇敌的威名闻风丧胆,如高岭之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由此长安城内钦慕者颇多,少有人敢表白心意。

    而此时凑近来看,凤眼薄唇,轮廓分明而精致,声线慵懒浪荡,何等妖冶。

    楚照槿眼波流转,动作暧昧,眼角眉梢晕开一抹艳色,目光毫无顾忌地在他脸上游走,唇角的笑带了丝挑逗的意味。

    她低下头,身边的光线顺势暗了下来,唇冰凉微颤,落在高挺的鼻尖轻轻一点,很快离去,又无声无息落下,吻了庄衍怀的唇上。

    下唇被人死死咬住,口中弥漫着一股腥甜,庄衍怀搂着她腰肢的手霎时松开。

    楚照槿却不肯罢休,勾着庄衍怀的脖颈,趁其不备,得寸进尺地加重了齿间的力道。

    “楚小寻,你是狗吗?”庄衍怀推开楚照槿,也就是这样的反抗,令唇上最后撕裂的疼痛格外分明。

    楚照槿跌坐在床上,笑得格外得意,摇着头朝他吐了吐舌头:“对啊,我就是。我们狗咬狗,谁也不欠谁。”

    庄衍怀擦了擦唇角的血,被她这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说辞气笑了,抬步又要过去。

    自己分明知晓她的小心思,还是会情不自禁上当,是他自己活该。

    楚照槿背后窜起凉意,退到床脚,抱紧了被褥:“我……今日身子不适。”

    庄衍怀坐在床上,再次靠近她,指了指唇上的伤口,眼神近乎蛊惑:“是你勾引在先。”

    不等楚照槿反驳,他吹灭蜡烛,顺势躺在了外侧,悠然自得闭上了眼睛:“我知道,睡吧。”

    楚照槿松了口气,等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下来,腹中霎时积蓄满了怒火。

    这厮,又故意逗她!

    楚照槿气得咬牙,撑着身子向后仰倒,双脚对准身旁的人蹬过去。

    庄衍怀本就近乎睡在了床沿上,哪经得住这样用尽全力的一蹬,幸而单臂撑在了地上,摔得还算优雅。

    这一回他没有放松警惕,抬臂挡住了从天而降的被褥,帘幔哗啦一声拉上,没给他看清对方神情的机会。

    小娘子的声线含着怒意,羞涩若有若无,藏在瓮声瓮气的嗓音里。

    “我睡床,你……睡地上!”

    夜凉如水,寂寂冷辉漫过窗棂,洒在地上,融入腕间蚌珠的光晕,像是宣纸卷着的毛边。

    楚照槿仰面躺在床上,侧头望着帐外若隐若现的轮廓,毫无睡意。

    深夜寂静,两人的呼吸声并不绵长,传入彼此的耳中。

    “庄与行?”

    “嗯。”

    楚照槿斟酌半晌,开口:“我睡不着,想给你讲个故事。”

    庄衍怀哼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旁人都是睡不着要听故事的,你倒是要给旁人讲故事。”

    楚照槿拍了拍被褥,佯怒道:“你到底听不听,我愿意哄你睡觉还不好,你可别不识好歹。”

    “我听。”庄衍怀知道她在帐内看不到,还是点了点头,“能被宜泽公主哄着入睡,实乃我庄某人荣幸之至。”

    “从前有条鱼生活在南溟,有一日南溟的海上起了海啸,鱼儿的同伴亲人都死了,只有它一人逃离风暴,漂流到了另一片海域苟活于世,仅存着家乡记忆的贝壳是她最后的安慰。”

    楚照槿喉间哽咽,轻声讲下去。

    “那片海域依旧不太平,鱼儿在那里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欺负,它厌恶这世间,也厌恶自己的存在。它想,活着和死了早无分别,黄泉地府是亲族友朋,而人间葬着的是自己,要是那次海啸中,自己没有幸存下来,是不是就不用孑然一身,而是和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团聚了。”

    “后来呢,那条鱼死了吗?”庄衍怀看向帐幔,问。

    “死了,死在那片它不喜欢的海域里。”楚照槿翻过身,枕着头莞尔,“你知道吗,在那条鱼死前的最后一刻,它突然发现生命中还有很多遗憾,原来在那片她厌恶的海域里,还有她喜欢的事物,比如供它栖身的珊瑚,柔软细密的沙滩,还有另一条,和它只见过一面,但足以见一辈子的鱼,可惜……已经晚了,死亡选择了它。”

    庄衍怀转着腕间的蚌珠,看皎白的光晕在夜幕中流转:“那条鱼当真可笑,既只有一面之缘,大抵对方早忘了它,都要死了,何必再记挂着另一条鱼。”

    “因为那条鱼比它还惨,鱼儿在那时明白,这个世界上不光是它一人在踽踽独行,在它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另一条鱼,抗诉命运不公,抵御顽敌,努力求生。”

    楚照槿想,庄衍怀一语中的,重生一世,他当真不记得自己。

    而她,就是他口中那条可笑的鱼,记着牢狱中的患难之缘、同死之谊,直到今生。

    这是一根牵着风筝的线,指引着她,去到了北燕,去到了庄衍怀的曾经。

    她摸到枕下的平安符,递到帘外。

    庄衍怀抬起的手又放下了,阖眼假寐:“旁人不要的东西,如今舍得给我了,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楚照槿下了床榻,蹲在他的身边,拉了拉他露在被褥外的衣袖。

    庄衍怀睁开了眼,两人四目相对,腕间的莲花子轻撞微响,珠光在两人清亮的眸中温存。

    楚照槿轻叹,把那纸平安符塞进庄衍怀的手心,很快回到幔帘内,隔着一层素白的纱,望着对方。

    “庄与行,我所求平安,从来是你,并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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