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歧在后门啃了三天的冷馒头了,艰涩地吞咽着冷水,她像败犬一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背井离乡,能保住一条命已属不易。

    南疆巫祝的宅邸和想象的不同,并非朱门水榭、雕栏玉砌,反而只是一个养了鸡鸭的泥砖平房。

    就连眼前这院子的破木门都留有一条不算窄的缝隙,风一吹便吱呀呀地晃动起来,全靠一条残缺的木棍当门栓,勉强合上。

    这就是陈涣水住的地方。

    方圆五里的范围内没有人烟,只有几间破落瓦舍还堆在原址,南疆最尊贵的巫祝大人大发慈悲没有叫人铲除殆尽,反而留下了那些屋舍与自己的泥土院子作伴。

    而此处,便被南疆百姓称为“荒凉村”。

    难以理解,在南疆都城,寸土寸金,天子脚下的地方,居然有人在皇宫不远处的城西坐拥方圆五里的寂静。

    五里外有一个寺庙,叫靖安,那里香火不算差,人来人往,各有所求。

    白歧就是被那里的老住持所救,在那里吃了几日斋饭后,老住持派了个小沙弥将她送进了“荒凉村”。

    起初的日子,她缩在村里最偏僻的瓦屋里,靠着包袱里的干粮与水袋度日,或许是小沙弥见她一直笑盈盈的,心生不忍,才送给她的。

    临走前,小沙弥踌躇再三,忍不住叮嘱她说:“别吃他给的东西,也别朝他笑。活命要紧,拿到解药就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回寺里。”

    白歧只是笑笑,她也染了那病,就算治好了,她还指望老住持帮她恢复记忆呢,如何能不回去。

    没等包袱里的食物吃光,她便逐渐向陈涣水的院子靠拢,白天蹑手蹑脚,夜里蹿得像狗。

    她晌午动身,第二日清晨就躺在陈涣水宅院后门,被公鸡的打鸣声叫醒。

    那土墙只有七尺高,白歧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瞧里面,看见了一派农家小院,鸡群追逐,篱笆围了块菜地,绿油油的青菜叶舒展着。

    白歧挪了挪腰,将脸紧贴在木门上,木刺扎得她脸痛,她也顾不上,转动着眼珠尽可能去看院落里的光景。

    她看到一棵瘦弱的梅树在院子角落里,旁边是正门,门上没有木栓,只虚虚合着。

    梅树周围也围了篱笆栏,甚至更高,编的手法更精细些,能发现这点并非不止在于白歧眼力极佳,而且那上面绑满了一条条的红绸带,可见主人在意。

    梅树树干黑黢黢的,细溜的枝桠干枯又死寂,刚过立春,那上面却没有一点绿叶或是花苞,落在院子里十分突兀,像是春和景明里的一道伤疤。

    或许是都凋零了吧。

    白歧耐心地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有人的动静,便手脚麻利地开始攀爬土墙,她穿的布鞋上蹭满了泥土,被石头刮磨得已经有些裂口了。

    她没费多大力气便爬上了墙顶,将小院子的景色一览无余。

    她望向院东那边的房间,借着初生的朝阳,她透过半开的窗棂瞄到屋内一张木桌,那桌上铺了一张墨迹半褪的白纸,砚台压住了一角,让它不至于飞走。

    白歧跪在泥土墙上,撑腰探头,凝神细细看去,分辨了一会儿,她发现那纸上写了两段话。

    一部分是首拗口的俗词,写道:

    梨花满地走,春情不成军。

    我与剑试手,不该见此心。

    另一部分,起首便是齿酸的粗鄙白话——让我做你的狗罢,后面的则被砚台遮挡住。

    白歧沉默了片刻,没想到陈涣水私下里居然好这口。

    她小心翼翼地攀着泥墙,又爬了下去。

    她没有贸然进院,而是躺在了后门外的墙根处,如厕则绕去最近的瓦屋里粗糙地解决。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对木偶,摩挲了一番,然后拿出针刺在其中一个哭脸木偶的心脏位置。

    这木偶雕得不算精细,只粗粗几道痕简单勾勒神情,躯干更是一无所画,直愣愣一块圆木而已。

    针又细又长,握在掌心的针孔上穿了红丝线。

    住持告诉她,只要扎穿木偶的心脏位置,南疆巫祝陈涣水便无法动弹,她就能顺利拿到解药,解救许多中毒染病的人,包括自己。

    这病每隔十数天都会发作,浑身骨痛,皮肤泛红,经年累月会让人肌肤溃烂而死。

    白歧可以忍痛,却不能容许自己草草而死。

    于是,她便兢兢业业用针扎了三天,在后门苟活的第三天晌午,哭脸木偶心口处已经被她碾磨出了一个小坑。

    结果院中公鸡突然打起了鸣,昏昏欲睡的白歧一个激灵,直接坐了起来,指间还掐着那根针。

    成群的大雁从头顶飞过,黑压压地,像乌云一般,她瑟缩了一下,针刺在木偶心上,啪地一声,断掉了。

    大雁一只只飞落在泥墙上,围成了一圈黑灰色的环,它们漆黑的眼珠同时望向一处。

    白歧坐在一个大雁的尾巴下,她悄悄地站起身,见大雁并不理会自己,便蹑手蹑脚地靠近后门,透过缝隙,她看到泥土房屋里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穿了身浓重如夜又隐隐争艳的绛紫锦袍,走起路来脚步虚浮,像是刚刚睡醒,苍白的手背上能看到青色的脉络,他的指尖一直轻颤着,指骨上遍布红痕,应该是被细丝线勒绞而成。

    白歧向上看去,瞧见他领口开得极大,白色的中衣胡乱套在里面,脖颈下面是白玉枝桠般凸起的锁骨。

    此人没有束发,青丝如黑瀑散落,白歧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浑身生寒。

    大雁们站在泥墙上,鸡不再叫喊,它们蹦跶着回了茅草窝里,静静地趴了下去。

    大雁春天从南往北飞,南疆的北面会是哪里?会是白歧的家吗?

    大雁在夜晚难以视物,它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可是归心似箭?

    想到这里,白歧的头嗡嗡地痛了起来,她按了按鬓角,才缓解了些。

    被老住持救下前她已经在南疆王都——樊城,流浪了半年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只是肉身的折磨。

    她在酒楼刷过杯碗,也帮人吆喝过货物,甚至还在河边帮富贵人家的孩子捞过鱼,只为换几个赏钱,被人抢劫过,也曾和乞丐称兄道弟。

    被拐去青楼里,她砸破了奴才的头爬了出来,她住过主人家的柴房,也喝过馊掉的汤水,冻僵的时候还靠扒死人的衣服过活。

    什么苦她都吃过,她一直在走。

    不是她做不来长久安定的营生,而是她迫切地要寻找自己的记忆,有一股念头推动着她,就不能停下脚步。

    半年前,她醒来就躺在樊城的郊外,脑中一片空白,身上只有一封信,白纸红字,凑近闻还有血腥味。

    那上面只写了五个字,她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白歧,回大历。”

    白歧攥紧了拳头,指甲尖戳在掌心里,她左手还捏着那个哭脸木偶,另一只笑脸木偶在墙角的包袱里。

    她抬眼去瞧那男子,见他丝毫没理会大雁,反而挽起了衣袖和裤脚,拉紧金丝青玉腰带,抬腿迈进篱笆栏里。

    白歧这才看清他的脸,她呼吸都短促了一瞬。

    眉眼风流占尽春色,美得像妖孽画皮。

    若是他真有除妖的本事,恐怕单凭容色就能叫小精怪神魂颠倒了。

    美人走进米粒与草料铺地的鸡圈里,拿起扫帚,细细地清扫起来,有只火红冠的大公鸡是个胆大的,观察了一会儿陈涣水,见他面色平静,便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窝里跳了出来,去啄他扫走的米粒。

    公鸡如此行径,陈涣水竟只是微微一笑,便继续清扫地面、捡鸡蛋、重新铺好草料。

    这一幕看得白歧目瞪口呆,想不到巫祝大人居然如此平和,她将哭脸木偶揣进怀里,然后悄悄地走回墙根处,缓缓坐下了。

    这时,有人敲响了宅院的正门,“大人。”

    陈涣水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声音是与美艳容貌不合的低哑,“进来。”

    这声音穿透泥墙,钻进墙根处白歧的耳朵里,有些痒。

    一个戴着半张黑金面具的少年推开了木门,他精瘦的腰身上缠绕了一条烈红的鞭子,唇色浅淡,下颌利落。

    他迈过门槛,便止步了,恭恭敬敬拱手行礼道:“大人,我来取信。”

    陈涣水摆摆手,顾自抬腿迈过篱笆栅栏,走到梅树旁的石桌边坐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将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

    大雁腿上都绑了一个小木管,面具少年双指成环,放在唇边,吹响了奇异的音调,连起来也能称作是曲子。

    白歧头顶的大雁扑腾起翅膀,足下蹬起灰土落了她一头,她急忙捂住眼睛。

    大雁们展翅飞翔,依次落在面具少年面前,待他单手取下小木管后,便向广阔的北方飞去。

    少年取下了十余个信筒,这里面装有各种情报,他拿到了东西便向巫祝告辞,那人根本不在意他,一心盯着正门旁干枯的梅树。

    少年关上门骑马离去。

    陈涣水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骤然幽幽开口道:“你进来,擦擦脸。”

    这声音低哑勾人,像话本里引诱书生的邪祟。

    后门外的白歧浑身一僵,她刚将包袱收拾好,准备悄悄去个僻静地方拿石头砸砸木偶,看看不用针管不管用,能不能也隔空放倒巫祝大人。

    她想装死,万一陈涣水在和别人说话呢?

    “你吃了五六天馒头了,不想吃点别的吗?”

    白歧闭上眼,敌不动,我不动。

    “你中毒了,我可以救你。”

    白歧麻利地背起包袱,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泥墙,对上了陈涣水冷艳的脸。

    他回眸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忽然展眉一笑,衬得旁边的梅树都多了几分生色。

    “你从哪里来的?”他松开了脏污的帕子,转过身问道。

    “靖安寺。”白歧蹲在泥墙上,琢磨起到底什么时候被对方发现了行踪。

    “你叫什么?”陈涣水站起身,日头正盛,阳光落在他身上,被紫袍湮灭,徒留身后熹微光亮,更显得他肤白如玉,俊美似妖。

    “白歧。”少女答道。

    “知道了,你下来,给我念个东西,我给你看病。”

    白歧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能拿到解药,但她不敢表露喜悦,她还记得小沙弥的叮嘱,说巫祝很讨厌别人朝他笑。

    她压平了唇角,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自持。

    一个狼狈的乞丐在故作高深。

    她撑着手臂伸腿去踩泥墙上凸起的部分,在脚下打滑前,扑腾着跳了下来。

    又激起一波灰漂浮在空中。

    进来后更觉出这个院子不大,陈涣水就站在不远处,鸡圈里的鸡见到生人都骚动地叫了起来。

    陈涣水抬手,在半空里一抓,白纸便挣脱了砚台的压制从打开的窗棂中飞到了他手心里。

    他将纸撕成两半,“你过来。”

    白歧气息一滞,步履蹒跚地靠了过去,随着她与陈涣水之间的距离缩短,她渐渐闻到男子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像是雪的味道。

    陈涣水定定看着白歧走过来。

    她接过了那半张纸,看见了未尝得见的全貌。

    白歧没想到要念的是这部分。

    她神色古怪地看了看陈涣水,见他身形单薄,紫袍的衣角顺风拂过她的小腿边。

    她也不敢动,咬了咬牙,开口念道:“让我做你的狗罢......”

    陈涣水目光一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白歧没有看到,她硬着头皮接着念了下去。

    尽是卑贱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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