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土和釉料是关键。”阮素贞目光沉静,缓缓说着,“泥胎塑好之后,要经过素烧,温度不宜过高。”

    她想了想,阖上双手,做了个形象的比喻:

    “比如,我现在手掌心沾了蜂蜜,另一只手离开时,蜂蜜的粘性会产生一股拉力。同理,当釉层和胎体之间产生拉力,会导致釉层开裂,但只要胎体足够浑厚,釉层表面不会裂开,内部就能形成冰丝一样的纹路。”

    舒灿歌托腮沉思片刻,接了她的话,继续说:

    “素烧后的胎体,顺着冰丝纹路绘制花枝梅蕊,再进行高温焙烧,如此,冰梅纹便可在瓷器上形成了!”

    话说到最后,她眼中已经泛起了惊喜又自信的神情。

    两人相视一笑,笑声清脆烂漫,穿过时光缝隙,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一起上山挖片,一起因弄脏衣裳而挨骂,一起研究烧瓷技艺的时候。

    *

    常人见瓷器上娟秀静美的青花,便以为墨料便也是青色即可。

    却不知经过高温煅烧呈现出天青的墨料极为难得,故这绘制梅纹的墨料不比釉料简单易得。

    舒灿歌只能又想到了赵无忧。

    没办法,明州城大大小小卖釉料的铺子都对她舒家避之不及,根本不与她做生意,现下她也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找寻。

    准备了登门礼,她拾级而上,又扣响了赵府大门上的黄铜门鼻。

    赵家门房小厮见到是她,没有了上次的推脱,反而神态恭敬地将她请入。

    跟着赵府家丁,一路分花拂柳,绕过兰池叠山,他们才到了赵无忧的书房。

    少年一身绛紫色圆领祥云纹袍子,正站在书桌后,俯下身子,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提着竹毫,似乎在作画。

    书房的角落里放着冰鉴,凉雾袅袅,沉水香在鎏金铜炉里缓缓燃着,一室幽静。

    见她来了,赵无忧将紫竹狼毫搁在砚台上,脸上忽地起了一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笑意。

    舒灿歌杏眼清澈,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望了望——画轴上是一个娇俏少女,看样子是在花丛中扑蝶嬉戏,一派天真烂漫。

    见她朝书桌上看过来,赵无忧神色有些不易察觉的局促,探身挡住她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听说舒掌柜的近日忙着参选贡瓷,可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不知道这人在自己面前故意遮掩什么,总归那画上少女又不是她。

    扑蝶嬉戏是贵族小姐的爱好,这样看来,赵无忧该不会是在上次的留春宴上相中了哪位官家小姐吧?

    不过这都与她无关,画轴旁摆放的诸多色彩缤纷的颜料才是吸引她视线之处。

    当朝绘画至多用墨黑、朱砂、钛白三色,而书桌上除此之外,还摆着胭脂、花青、藤黄、石绿等色。

    “你在画画?”

    赵无忧点头,见她探身上前来看,连忙抢先一步将画轴卷起。

    那画轴上墨迹好像还没干,这样一来,似乎得重画了。

    但舒灿歌的关注的显然不是画轴上的人物,她盯着墨盘。

    “这么多的颜色,赵公子从何处得来的?”

    “就是上次介绍给你的那个釉料卖家。其实他算不上专门卖釉料的,他是个画师,是我爹请来教我画画的。我不喜欢画那些黑沉沉的墨画,他便替我找来了这些。”

    真是奇怪,寻常勋贵家的公子,若不去书院读书,父母都是上赶着请夫子到家指导课业,以期金榜题名。

    南河总督赵烨却偏偏请了画师来教自家儿子画画。

    赵无忧没告诉她,是父亲嫌他不务正业,又怕他初来明州,受一些狐朋狗友撺掇,惹出事端,才把他拘在家中。

    他也没告诉她,其实这画卷上所绘少女,就是她。

    他问:“怎么,你好像对这些颜料很感兴趣?”

    舒灿歌颔首,“我这次想在瓷器上烧出青花,需要一种能在高温下呈现出天青色的墨料。”

    “那你是要这种颜色?”赵无忧的目光在墨盘里转了转,指着书案上花青色的墨料。

    舒灿歌摇摇头,“窑炉内火焰温度那么高,青色的墨水画上去,最终烧制出来不一定是青色。”

    她皱起眉,有些忧急,“不知道这样的墨料该如何调制。”

    “别但心,我爹请的这位宋画师似乎是个顶厉害的行家,对墨料调制很是精通。我会请他设法调制你需要的墨料,调好后会给你送来。”

    赵无忧倒是对这位画师信心满满。她应了一声,垂头道了谢,随即离开。

    等舒灿歌走了,赵无忧站在原地,仍旧面向她离开的方向,面色是少见的怅然。

    赵襄从书房门口走了进来,径直落座于书桌后的椅子上,还没等赵无忧反应过来,她已经展开了画轴。

    “呵,你这画的,像是舒姑娘,却又不像。”

    “还给我!”

    赵无忧回过神来,一把从姐姐手里夺过画轴,手忙脚乱地卷起,放在了书架的高台上,又问:

    “你找我有事?”

    “刚才听说舒姑娘来府上了,便来你这边瞧瞧。”

    顿了顿,赵襄促狭地笑了笑:

    “我的傻弟弟,你为她做了这么多,还没告诉她你的心意?”

    赵无忧面上腾地一红,怒道:“关你什么事?!”

    “我看这舒姑娘经营有方,举止落落,不像心思愚钝之人,说不定你那点小心思,人家早就看出来了。”

    赵襄随口说着,从香几上摆着的粉彩婴戏纹果盘里拈起一枚紫溜溜的葡萄吃了。

    赵无忧却如遭雷击,一时怔怔,喃喃道:“她,她知道?那……”

    赵襄瞥他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想好了吗?”

    赵无忧犹自沉浸在怔然中,随口道:“想好什么?”

    “自然是你是不是想娶她。”赵襄脸上的神情突然认真起来:

    “放眼整个明州,能跟赵家门当户对的,只有布政使司潘家。”

    一想到潘家小姐那副张扬跋扈的嘴脸,赵无忧立时眉头紧蹙,嫌恶得脱口而出:

    “潘宁玉?!那个野蛮丫头,我才不喜欢她!”

    赵襄在西北兵营长大,对朝堂局势的了解略胜于游手好闲的赵无忧。

    她的舅舅郭慎在边防手握重兵,父亲在江南河道掌管三营,赵家的权势在朝堂不可谓不煊赫。

    赵无忧作为家中唯一的嫡子,父亲赵烨却不关心他的学业,也不苛求他能在仕途上取得建树,这显然是在韬光,刻意避免即将到来的朝堂站队。

    太子与怀王之间的明争暗斗,或许,就快要端到台面上来了。

    潘家在朝堂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偏安一隅,虽门楣低于赵府,但综合考量,还是结亲的上选。

    “即使不是潘宁玉,你未来的妻子也不会出自舒家这等柴扉。你若真的喜欢舒家姑娘,想要她,她也只能入府为妾。”

    赵无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要稍稍思考便知,赵襄说得没错。

    他有些气闷,却又无处发泄,这点事他怎会不明白,只是一直忍住不往深处想去。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给我听?你这么关心舒家?”

    赵襄微微一笑:“我并非关心舒家……唔,也可以说我关心。”

    赵无忧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上次娘亲留春宴上那位表演了一段剑舞的京官,寇大人吗?”

    赵无忧一挑眉,冷笑:“怎么,你看上人家了?”

    赵襄大大方方地点头,笑靥如花:“对!能打赢我的人可不多,他功夫又好,样貌气度也是极好,我自然是看上他了。”

    想不到姐姐竟这样爽快地承认了,他登时有些口噎。

    赵襄:“我打听过,这位寇大人如今住在舒宅养伤。但他一直深居简出的,父亲那边也只是说他此次前来是配合修内司遴选贡瓷。”

    顿了顿,她继续问:

    “这几日,他似乎不在明州了,嗳,舒姑娘有跟你提到过有关寇大人的事么?”

    赵无忧本就不喜寇清昼,口气中有几分不耐烦:“不知道!我问他做什么?”

    *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蝉鸣聒噪。

    窑场因生着炉火,更如蒸笼般炎热,工匠们身上的粗布葛衫常常是湿了又干,不少人还打起了赤膊。

    细汗自白皙光滑的额头沁出,沾湿鬓角,舒灿歌来不及擦拭,正低头检查着最新一批素烧后的泥胚。

    此时,赵无忧带着墨料赶来了。

    她有些意外于对方亲自送来,但工期急迫,她也只是略作感激,随后便投入到塑胚,刷釉和上墨的工序中。

    等忙完手上的十只胆瓶,天色已暝,夕阳西沉,赵无忧却还没有离去。

    舒灿歌查看着观火孔,窑炉内火焰已经稳定在白焰,歇了一口气,侧头就见到紫袍少年正站在一旁,星子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想起这段时间她以为的种种反常,以及杨秋笙曾说过的话,她隐隐明白过来。

    正要开口,却被对方抢先——

    “舒灿歌,我有些话想了很久,一直想告诉你。”

    工匠们都已经各自回家,连哥哥舒煊平也被她劝走,先回家吃饭去了,眼下,窑场中就仅剩她与赵无忧二人。

    他上前一步,点漆似的眸子里隐隐闪动着炽热,定定地瞧着她:

    “我喜欢你,舒灿歌,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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