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只白釉青花冰裂梅花纹胆瓶优雅整齐地罗列在众人眼前,静女其姝,像细长颈,削肩膀的伶仃美人。

    舒煊平不住地抚摸着平滑细腻的釉面,激动得嗓音颤抖:

    “灿哥儿,你真的烧出来了!”

    獾奴好奇地用手拍了拍瓶子,音色清脆动听,他觉得好玩,正咯咯”笑出声,想多叩几下,就被胡瑶芝拎白猫阿雪似的一把拎开:

    “别捣蛋啊!这些东西费了你小姑姑许多心血,可金贵着,弄坏了罚你抄一百遍千字经都不够的!”

    獾奴闻言,吓得缩回了手,要真抄写一百遍,毛笔都要写秃好几只。

    “哎,今天真是吉日,昌盛窑已经多久没烧出这样好的瓷器,又有寇大人亲自上门来提喜,真真是双喜临门!”

    说到此处,胡瑶芝看了看两人,舒灿歌面上飞起一片红霞,寇清昼虽也笑着,但神情从容许多。

    阮素贞柔声道:“灿哥儿、寇大人,你们都还没用晚膳吧?我去后厨给你们找点吃的。”

    胡瑶芝这才想起两人还空着肚子,忙拉住阮素贞:

    “我一时高兴,竟忘了这些,你怀着身孕,就好好坐着休息罢,我去后厨炒两个菜。”

    院子里摆着六个红漆大箱子,两箱白银,两箱绫罗和两箱珠宝。

    其中,那件纯金累丝攒东珠玛瑙五凤冠尤其是贵重中的贵重,光是上面的东珠就有一百颗。

    舒煊平扫视一圈,笑道:

    “今日这两件都是大事,不过刚才老陈说外祖父已经睡下了,那便明日再告知他老人家吧。”

    舒灿歌垂着头,轻点了一下脑袋。

    *

    是夜,她躺在床上,手指捏着被子,睁眼看着头顶的白色茜草纹床幔,睡意全无。

    舒灿歌叹了口气,披上一件衣裳,推门出了房间。

    月华如水,照得中庭的青石砖地上如覆白霜。

    角落传来一声轻微的猫叫,阿雪的瞳孔发着幽幽光亮,静静地瞧着她。

    她蹲下身子,朝小猫招手示好,但阿雪脚步轻巧,转头一溜烟朝月洞门后跑掉了。

    舒灿歌怔住,片刻后才有些无奈地起身,耳边却传来寇清昼的声音——

    “这么晚还没睡?”

    白衣男子眉目清朗,嘴角勾起,眼中似有笑意。阿雪正乖乖伏在他怀中,琥珀色的眼睛半明半昧。

    “寇大人。”她略显局促地后退一步,行礼。

    寇清昼俯身将阿雪放下,猫儿竖起尾巴,跳上窗台不见了。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她细细想来,在寇清昼来明州之前,她的生活很简单,无非就是挖片、采瓷石,调制釉料,偶尔去文王庙街上看看有没有几件蒙尘的古瓷。

    寇清昼来之后,她的生活一点一滴起了不小的波澜,她的生活以及身边的事物本来都是简简单单,唯独他,却怎么也看不透。

    虽然他待她时常是笑着的,温和又维护。

    她说:“平常提亲都是让家中长辈和冰人一起来的……”

    寇清昼:“我家中并无长辈,娶亲之事自然得亲力亲为。”说罢,又微微一笑,“所以,你嫁给我也不必担心婆媳和妯娌之间的龃龉。”

    舒灿歌一时有些无言,半晌,才闷声说:“我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他一挑眉,“我在京城做官,你是知道的。”

    “京城那么多官,你是做什么的?”顿了顿,她又说:“之前我见许知府都对你另眼相看,你这官似乎做得很大?”

    寇清昼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眼睑下的小痣轻轻一动:“跟我去京城你就知道了。”

    舒灿歌低头望着地砖上的月光,没有再开口。

    寇清昼忽然问:“你哥哥问你时,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

    他指的是,他带着几大箱聘礼,向舒家提亲,舒煊平询问她可否愿意时,她竟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舒家能保住家业,大人你帮助我许多,我答应过你,自然不会食言。”她轻声回答。

    长睫敛下,他眸光似乎一黯,眼中笑意淡了几分,忽然问:

    “赵家小少爷也助你良多,你为何不答应他?”

    她心中一动,不知为何,这番发问隐隐有醋酸味。

    舒灿歌忽地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他,忽然,她感觉这个人也不是那么捉摸不定。

    他被她这么一盯,也自觉失态,咳嗽一声,“我开玩笑的……”

    “一女不事二夫,大人,我既然答应了要嫁给你,便不会再答应别人了。”

    寇清昼定定地看着她,胸腔中乍然涌上喜悦,嘴角上翘的弧度几乎要压不住,半晌,才语气郑重地叮嘱:

    “明日我会搬出舒家,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但后日的遴选,你仍旧要小心,郑公公的人可能会暗中发难。”

    她点点头。

    *

    七月流火,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遴选地点就定在惠明桥西边的文王庙外。

    官府一早派人搭建好了台子,铺上大红地毯,设置好展架。

    参与遴选的瓷器共有八件,分别来自八家不同窑场,有挂盘、笔洗、莲子杯、香炉、玉壶春瓶等物件,都一应摆在上头。

    明州知府许怀远早已到场,他头戴长翅乌纱帽,一身赤色罗织官袍,环视四周后,朗声道:

    “天家选瓷,广开门路。我明州窑自太祖皇帝起,就享有盛名。如今,正是诸位一展身手之时!”

    台下一片拊掌与欢呼声,许怀远微笑着,又说了些场面话,遴选便正式开始。

    修内司来了八个人,六名太监,两名侍卫。其中,主要负责此次遴选的是王、陈两位公公。

    两位公公都面白无须,姓王的公公个子高些,人也清瘦些,容长脸,眉眼略微斜飞,面色淡漠,而陈公公则是圆盘脸,细眼睛、肉鼻子,显得喜庆和善许多。

    小太监弓着身子,垂下脑袋,双手抬着一只锦盒到王公公面前,后者翘着兰花指,轻轻自盒子里拿起一枚透镜。

    透镜单片是西洋商人传入中原的,水晶镜面能放大器物上的微小细节,绕镜面镶嵌着一圈水色极佳的翡翠,长柄是象牙材质,细腻白皙。

    王公公缓步走着,秉着透镜,端起白釉青花冰梅纹胆瓶,细细查看了一番,才慢慢放回远处,脸上依旧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恶,又踱步朝着下一件瓷器走去。

    他身后的是陈公公,刚拿起胆瓶,突然听得“砰”一声如雷般的巨响,胆瓶竟在其掌心陡然炸裂。

    “呀!!!”

    瓷片四散飞去,紧接着便是尖利惨叫。

    一阵白烟后,陈公公手上和脸上已是多处受伤,瓷片甚至嵌进了皮肉中,顿时鲜血淋漓,整个人立马晕厥了过去。

    “陈公公,陈公公!”

    场面十分混乱,四个小太监叫唤着,慌慌张张地跑上台,查看陈公公的伤情,手足无措。

    “快把人抬进去。”

    赶来镇场子的衙差厉声吩咐着,两名小太监立刻将陈公公抬起,就近放置在文王庙中。衙差又掉头指着另外两名小太监——

    “你们,快去城里请大夫!”

    台下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七嘴八舌,场面喧哗。

    此时,更多官差涌入,迅速掌控住局面,呵令众人噤声。领头的官差自地上拾起胆瓶残体,凶恶严肃地环视一圈,怒声呵道:

    “这瓶子是哪家呈上来的?!”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噤若寒蝉。

    舒灿歌大脑一片空白。

    那只伤了陈公公的胆瓶是她烧制的。她想不明白自家的瓷器怎么会突然爆炸。

    “是、是舒家的瓷器!”

    突然,身后有人高声叫道,那人抬手指着她,无数目光齐刷刷汇聚到她身上,如利剑一般。

    舒灿歌如梦初醒,这才抬头,正好撞上侍卫锋利的目光。

    周围又想起窃窃私语,说的全是“阴瓷古怪”、“阴瓷害人”之类的话,幸灾乐祸且愈发放肆。

    官差大喝道:“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等等!”

    赵无忧不知从哪处人群中冲出,挡在她跟前。

    许怀远认出他来,抬手示意众衙役后退,沉声道:

    “赵公子,此女呈上来的瓷器有古怪,怕是藏了炸药一类的,还伤了修内司的陈公公,自然需要带回衙门好生审问,还请你不要扰乱本府办案。”

    赵无忧瞪着他:

    “舒灿歌为了选上贡瓷,费尽心力才烧出这只胆瓶,怎会故意藏了炸药在里面?再说,刚刚那东西炸开时,大家都在场,有谁闻到硝石气味了吗?”

    众人四顾,确实只见了些许白烟,并无人嗅到硝石、硫磺一类的火药气息。

    许怀远:“这爆炸总归是舒家的瓷器造成,与舒灿歌脱不了干系!”

    众人议论纷纷,附和着知府老爷的话。

    还有两人气得捶胸顿足,“这舒家呈上来的阴瓷,我家可是无辜受累啊!”

    原来是靠近胆瓶的摆放瓷器的两家,一左一右,各呈上的一只挂盘和一只玉壶春瓶,随着胆瓶爆炸,都不同程度受到了波及,看来此次获选已是无望。

    一位白发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走出,谶语般地叹息道:

    “舒家罔顾祖训,女子起炉烧瓷,有违祖制、人神共愤,是故降下祸端呐!”

    周围的瓷器行家都恭敬地向那老人行礼,又有两名后生上前搀扶,嘴里殷勤地叫着“刘老”。

    这位老人便是荣兴窑刘家的老太爷。

    此时,舒灿歌却自赵无忧身后走出,神色出人意料地沉静。她整理衣衫,坦然下跪:

    “知府大人明鉴,民女为了参与此次天家遴选,潜心烧出自认为上乘的瓷器,万不会就此毁掉,请大人给民女一些时间,民女自会查明,证明舒家清白。”

    许怀远见赵无忧仍护着他,心知此事也颇为古怪,思忖片刻,抬手道:

    “本府就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来查明,一炷香后,若你不能证明自身清白,即使赵公子如何维护,本府也要下令拿人。”

    赵无忧正待说话,她却已俯首拜礼:

    “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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