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也对。

    嫂子胡瑶芝在出嫁前就告诫过她,女儿家嫁做人妇后会迎来极大的变化,人生也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要抛下过往的闺阁眷恋,同时要学会诸多新的技能。

    比如要会讨夫君欢心,伺候好公婆,与妯娌们和谐共处等等。学会持家更是重中之重。

    希望管账这种事不难学吧。她心里默默想着,耳边又听到他不疾不徐地说着:

    “这次我在浙江办案有功,圣上升了俸禄,现下我的月俸是每月一百五十石。”

    没头没脑地同她讲这些做什么?

    她抬眸,对上一双含了促狭笑意的眼眸,仿佛在说:“为夫就这么些俸禄,并无藏私,尽数上交。”

    “俸禄微薄,仰赖夫人好生打理。”他微微眨了眨眼,笑着说。

    舒灿歌面上微微一红,心中却不由得默算起来:

    丰年一两银子可换十二石米,欠年一两银子换八石米,折中用一两银子十石米来算,他的月俸大概是一百五十两。

    可当初他在明州一出手就是千两,上个月在泰州带着她游山玩水还四处采买也颇为靡费,若只靠俸禄过活,怕是支撑不起。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这几天收到的贺礼,便说:“前几日,陆续有人往府上送来了贺礼。”

    “哦?都有哪几家?”寇清昼神情玩味。

    他在京城风评可不算好,那些清流对他口诛笔伐,其余中立的官员又因怕与这些文官结下暗梁,也作隔岸观火状;只怕能往府上送礼恭贺他娶亲的,应是屈指可数。

    舒灿歌想了想,“有谭大人的,还有一位姓靳的大人。”

    谭栋自不必说,至于靳云楚……寇清昼心下微沉,但面色从容:“这两位都是我在镇抚司的同僚。”

    舒灿歌点点头,接着说:“其余便是宁安公主送了一柄翡翠玉如意,还有一架琴,是信国公姜家送的。”

    寇清昼微微一怔,片刻后又恢复了沉静微笑。他问:“听上去都是大礼,你喜欢么?”

    那柄如意是金镶玉的,触手生温,通透温润,一看就非凡品;而那架古琴……

    舒灿歌不懂琴,但瞧得出那是一架高贵优雅的器物,琴面是赭色桐木,紧绷的琴弦上流淌着冷韵霜华,光是摆在房中就显得鹤立鸡群。

    她一时望而生畏,都没敢伸手挑一下弦。

    “如意精巧贵重,至于琴……”若不是送给她的,便只能是送给寇清昼了,于是舒灿歌抬眸看他,“五爷会弹琴?”

    寇清昼摇摇头,淡淡道:“或许只是想借个琴瑟和鸣的彩头吧。”

    “说起这个,信国公姜家的小姐请我去府上赏菊,花笺是随着贺礼送来的。”她说着,白皙的小脸上浮现出苦恼神情。

    她不太喜欢掺和这些官家女眷举办的宴会,自己的性子跟她们有些格格不入,她是有自知之明的。

    上回在明州参加总督夫人举办的留春宴,若不是为了让赵无忧帮忙搞定釉料,她也不会答应赴宴。且她才来京城不到十日,连姜家小姐叫什么名都不清楚,两人全无交际,为什么忽然要请她去赴宴?

    寇清昼轻描淡写道:“这事我知道。我已经让苏嬷嬷对外称你身子不适,拒绝了。”

    虽不明白他为何要直接拒绝,但既然如此,也正好省去她想借口推脱的功夫。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自成亲后,有不少人想过府拜谒道喜,都被我挡下了。”

    她先是诧异,随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是不是怕我不会京城中的人情交际,怕弄砸了、丢了你的脸?”

    “不是。”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在这京城里,以他的名声,还怕丢脸和受人指摘吗?

    他笑容浅淡:“除去谭栋,其余那些人我平日见着都烦,我不愿他们再来烦你。”

    *

    净房里,寇清昼正在沐浴,屏风后水雾缭绕。一室安静,他似在闭目小憩。

    舒灿歌端了醒酒汤进来,隐约可见他背靠浴桶,长发散在肩上,水汽把发间墨色氤氲开。

    于是她将汤碗放在了一旁的香几上,又见地上扔着他换下的长袍,便顺手拾起。

    在将衣物抱在怀中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那件月白色袍子的衣襟上,除了酒气,还有一抹淡淡的脂粉香。

    虽然她以前甚少用脂粉,但错不了,这香味的确是女子身上才会有的脂粉香——

    香气袭人,袅袅婷婷,妩媚中却有清冷,若即若离、若隐若现。

    *

    入秋后,天气虽继续炎热了一段时日,但随着接连三日的秋雨连绵,焦阳也渐渐消沉下去。

    这日,舒灿歌与工头谈妥了所需的石料、工人和造价,照常例付了一半的定钱,约摸二百两。

    工头眉开眼笑,直说明日就到府动工。

    忙完这些,日头已快到哺时。

    天幕阴沉,铅云仿佛压在头顶,绵密的雨线细如银丝,即使滴落在瓦片和石砖上也几乎没有声响,但很快街道上还是积起了小水洼。

    小桃一边替她撑着油纸伞,一边小心着泥点溅上衣裙,语气里不免含了几分抱怨:

    “姑娘,找工匠和买石料这些事让苏嬷嬷交给底下的人去办就是了,这几日下着雨,你何苦要亲自跑这一遭?”

    舒灿歌淡淡道:“一直待在府里也闷得慌,而且这些事我自己来做,总比交给别人放心。”

    不知不觉,主仆二人走到了一处香粉铺。

    这条街道是京城中最繁华热闹之处,但现下阴雨连绵,又快到日暮了,人流便少了许多。

    招徕客人的小丫头一身桃红色夹袄,看到她们,殷勤地迎上来,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夫人需要进来看看香粉吗?我们彩蝶轩是全京城最有名的香粉铺子了。”

    店铺内暗香浮动,一阵秋风夹杂着细雨吹过,将那股繁杂交织的香味带到舒灿歌鼻尖。

    让人不由得又想起那天晚上,她在寇清昼衣襟上嗅到的气味。

    一阵恍惚。

    小桃没发现她的失神,收起伞笑道:“姑娘,正好妆奁里的胭脂水粉快用完了,咱们进去看看吧?”

    小丫头立即笑着将两人迎接入内,随后对店里的各色香粉一一介绍起来。

    “这是桃花玉容粉,取了三月初的桃花花瓣,和着清晨太阳没出来前的露水捣碎,又加了蚌粉、腊脂、壳麝及益母草等调和而成。足足要耗费三百朵桃花才能得这么一小盒呢。”

    小桃啧啧称奇:“不愧是京城里的东西,这一套工夫下来真够繁琐的。”

    说着她又凑近嗅了嗅,“好香啊!”小桃感叹着,将胭脂盒子递到舒灿歌面前,“姑娘,你闻闻。”

    一股甘甜芬芳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恍若置身于春日碧桃树下,春风卷起漫天桃花蕊,舒灿歌点点头:“的确很香呢。”

    小丫头见两人满意,还想继续推介,舒灿歌却将手里一盒香粉递到她面前,轻声问:“我想知道,这盒子里面是什么香粉?”

    银质的妆盒轻巧,盖子上镂刻莲花回纹,里头的脂粉不同于寻常胭脂的朱红,是浅淡的水红,夹杂一点鹅黄,粉香馥郁中又含着淡淡的冷香。

    是那天晚上她闻到的气味。

    小丫头接过盒子看了一会儿,随即面露歉意:

    “客人,真不巧,这种素馨香上个月已经被公主府的管事买光了,只余这么点样品摆在店里,下一批香粉恐怕要一个月以后才会有,要不我先帮您记着?等下个月货到了再通知您。”

    话音刚落,只听得珠帘晃动,叮咚作响,一位华服高髻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

    她翻了翻眼皮,上下打量了舒灿歌一番,见对方虽相貌出挑但通身并无华饰装扮,便慢慢收回目光,冷冷道:

    “小翠,瞎说什么呢。一个月后的那批素馨香粉已经被宁安公主全数定下了,即使是国公夫人来也得等到明年去了。”

    小桃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不屑,忍不住皱起眉头呵道:“什么香粉这么稀奇,竟让客人等到明年,你们这店会不会做生意?”

    “客人,您有所不知,这种香粉的材料只每年仲夏才产,所以本店也只卖这两个月。”

    见老板娘似乎懒得理会,小丫头连忙上前解释。

    舒灿歌倒不计较,继续追问:“所以这香,目前全京城只有宁安公主在用?”

    对方点点头。

    舒灿歌一时有些怔怔,脑袋发晕,但仍道了声“多谢”,随后便转身离开了香粉铺子。

    小桃连忙撑起伞跟上,生气地絮叨着那老板娘势利眼,生意必定做不长。

    “回府后,我去知会苏嬷嬷,彩蝶轩是吗……”小桃又回头一瞧,确定了牌匾上的店名,“哼,以后咱们府上采买胭脂水粉,定不会来他们这。”

    身边的小丫鬟叽叽喳喳说着,舒灿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想起先前在明州时,他曾“诚恳”地对她坦白:当朝的宁安公主对他有意,为驳公主绮念,他才会求娶自己。

    她仔细回想,似乎,他从未说过他对公主是否有意。

    雨愈发下得大了,乌云像是彻底兜不住,雨点立时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密集地砸下来,浇在油纸伞面“噼啪”作响。

    街上早已人影稀疏,远处的楼台房檐在绵密的雨帘中模糊成一片。

    “姑娘小心!”

    一个没留意,舒灿歌竟被路边一颗石子绊住,身子一个趔趄,若非小桃眼疾手快从旁扶住她,只怕下一瞬就跌在泥水里。

    小桃握着伞柄的右手因紧张而一时松开,伞面倾斜,冷风裹着雨水吹打进来,沾湿了舒灿歌的鬓发。

    她的一张小脸惨白得几近透明,双目失神却沉默不语,对自己狼狈的处境仿佛视而不见。

    小桃重新撑好伞,担忧地扶着她,“姑娘,你、你怎么了?”

    半晌,她才开口:“我没事,可能是有些饿了没力气,我们找个食肆吃点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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