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推开,天光自他身后涌入昏暗的偏堂。

    寇清昼跨过门槛,玄色长靴踏在地砖上,脚步声沉稳。

    郭福这才从她身前离开,站到一旁,脸色未有慌张,皮笑肉不笑道:“五哥已经和干爹说完了?”

    寇清昼没有回答,牵起舒灿歌的手,低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她摇头,脸色却有些苍白,刚才郭福离得近了,太监身上特有的浓郁香粉味让她闷得想吐。

    郭福笑着解释:“怕嫂子一个人在偏堂里坐着闷,我特意带了些糖炒栗子来。”

    寇清昼没有看他,淡淡回道:“有劳。”

    舒灿歌已经把手里的宋代通宝放回博古架,说:“五爷,既然事情说完了,我们回去吧。”

    他点点头,自然地去牵她的手,她却走在前面,步伐仓促出了屋子。

    雪已经停了,天色却比刚进宫时更阴沉,铅云笼在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舒灿歌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却忘了自己这才第二次来,根本不记得出宫的路。

    等她抬头,前方伫立着一座四角凉亭,山石后,枯枝中探出一簇怯怯的鹅黄腊梅。

    “阿姐,你瞧,这是锦绣姑姑带我去揽梅园摘的梅花,好看吧?待会儿可以插在阿母梳妆台上的梅瓶里,她见了一定欢喜。”

    这声音奶声奶气的,很耳熟。

    舒灿歌仔细望去,是宁安公主的两个孩子,正在亭子边玩耍。

    “你当心点!别弄坏我堆的堡垒!”女孩儿惊叫起来。

    男孩瞪着圆眼睛,手中攥着两枝吐蕊红梅,闻言低下头,疑惑地瞧着地上已经被自己踩踏了一半的小土包。

    “乌吉朵!你为什么总是冒冒失失的!”女孩儿瞪着矮一头的弟弟。

    两人旁边的绿衣宫女连忙上前劝慰,好一会儿才安抚下两位小主子。

    “阿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喏,我把梅花赔给你好不好?”男孩扯着姐姐的袖子。

    “哼!我才不要!”

    等这对姐弟被宫人哄好、牵走,寇清昼才从身后跟来,淡声问道:

    “刚才,郭福欺负你了?”

    “没有。他没有碰到我。”顿了顿,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嘟囔:“我不喜欢皇宫。”

    “我也不喜欢。”他说,声音忽然冷下来,“他活不了多久了。”

    舒灿歌讶然,转头看他,不知他口中所指是谁。是郭福吗?

    对方一脸平静,看向花园里两个孩童离去的身影,忽然问:“你认识那两个孩子?”

    她点点头:“上次中秋宴偶遇过。”

    “他们是宁安公主的两个孩子,同母异父,姐姐叫颇黎,弟弟叫乌吉朵。”

    好奇怪的名字,眼底浮现出一丝好奇,她问:“他们的父亲不是中原人?”

    寇清昼颔首:“十一年前,朝廷与葛罗汗国和亲,十四岁的宁安公主嫁给了当时的汗王沛达罗。之后,沛达罗在暴乱中身死,公主委身于亡夫的亲弟弟,即第二任汗王。”

    十四岁,她有些吃惊,这不过是刚及笄的年龄。

    十四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应该还在山野间乱跑,和素贞一起挖瓷片和瓷石。

    宁安公主却已跟随和亲的队伍,穿越苍茫的黄沙与戈壁,嫁给一个素未蒙面的蛮族男人。

    *

    这段时间烧制出的瓷器都不尽如人意,舒灿歌和宋翎已经开始尝试轶闻上的记载,即用铜币烧融后混于釉料中。

    “这次烧出的瓷器怎么比前几日的成色还差?又红又黑,跟鬼画符一样。”宋翎半蹲着,身前是打开的匣钵,瓶身上的红釉隐隐发黑。

    舒灿歌皱眉:“红中透黑,是釉料没有融合好。”

    她们用的制钱为荣顺通宝,是熹明帝继位后新制。

    并不是单这几只瓷器出了问题,而是从前日起,用荣顺通宝融入釉料后,烧制出的瓷器都是红中透黑。

    这一批制钱中的铜铅比似乎跟先前的不同。

    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捏在手中,她端详着,身后传来声音——

    “如何?这几日可有进展?”寇清昼走到跟前。

    “寇大人。”宋翎行了个礼,随即识趣地走开。

    “听说,你这段时间已经在用铜钱烧制瓷器了。”他挑着眉,含笑看她。

    “怎么?五爷是怕我把你每个月的俸禄都熔炼完了?”

    他笑笑,“千金难买夫人高兴,你爱熔多少制钱便熔多少。”

    她有些泄气,拾起一只瓶子给他看:“熔再多烧制出来也不过差强人意,远达不到钧瓷的绚烂瑰丽。”

    “钧瓷始于宋代,夫人何不用宋代钱币?”

    她睁大眼睛:“那可是古币,且流传下来的也不多。”

    “我有办法替夫人找来。”勾起唇角,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

    傍晚,长街寂寥幽暗,寒风把长杆上的破布旗子吹得哗啦响。

    两名彪形大汉守在大门口。门头没有挂灯笼,两人表情却警肃。

    大门内,是另一番热腾景象——

    长厅宽敞,四角各悬着琉璃灯,照得灯火通明。

    一张红木圆桌旁,十余个面红耳赤、热切激动的男子围在桌边。

    “六点、六点!”

    中间那人被围着,几乎喘不过气;骰盅压在手下,额上有汗,缓缓揭开。

    簇拥他的几人神情比他还急切紧张,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骰子是五点。

    “哎。”周遭一片唏嘘。

    众赌徒的目光又转向圆桌对面。

    男子一身圆领紫袍,俊美无俦,看起来是个颇有家资的二世祖。

    寇清昼轻快移开面前骰盅,低眸瞧一眼,漂亮的桃花眼中浮出笑意:

    “看来,是我运气略胜一筹。”

    “承让、承让。”他一面温和笑着,一面俯下/身子,紫色长袖中露出的手白皙修长,一把揽过桌上叠作小山的筹码。

    周围一片愤愤声,几名赌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那小子已经赢了一晚上了。”内门守着的大汉与身边人低声交谈,“恐怕有鬼。”

    “你见着他使诈了吗?”另一人皱起眉。

    “没有。但是……”

    交谈被打断,因为刚才那输红眼的赌徒已经纵身跃上赌桌,吼叫着扑向那紫袍男子。

    寇清昼周身亦霎时围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想将其擒制。

    他冷冷一笑。

    没人看清他如何出手,但转瞬间,那三人便被未出鞘的绣春刀打到趴下。

    赌场内哀嚎四起,他却犹自坐下,捧盏饮茶。

    两名守卫上前想将他扣住。但顾忌他刚才的凌厉招式,也只得软了口气:

    “这位公子,你在场内闹事是坏了规矩。”

    “是他们输不起先动的手。”寇清昼淡淡道,“不过,你们若是想带我去后厅见你们管事的,我还算有些闲暇。”

    两人对视一眼,“请公子随我们来。”

    虽说自太宗皇帝建国起,憎恶赌博,最严厉时有斩手之刑,但屡禁不止。

    究其根本,无怪暴利令人铤而走险。

    但这间如意赌坊背后的靠山是怀王,寇清昼也是知道的。

    他坐在交椅上,亮出了锦衣卫的腰牌,寻常商户见到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但赌场管事仅是短暂皱了皱眉,又换上热络笑容:

    “寇五爷,今日怎地有闲情来我们如意赌坊玩上两把?”

    “律法有令,民间不得私设赌坊。”他缓缓道,“你这是犯了禁令。”

    管事赔笑:“五爷高抬贵手,您不看我们的脸面,怀王殿下的,您总得顾虑吧?”

    说着,他转了转眼珠,能做赌坊管事,也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人,见寇清昼面上一片淡然,并无翻脸的意思,便斟酌着说道:

    “今日的筹码,五爷都可拿走;您若还想要什么,只要小人有的……”

    “你还算是个机灵的。”寇清昼说:“听说你这儿有不少客人输红了眼,直接拿传家古币作当。我想看看那些古钱币,尤其是宋朝通宝。”

    *

    巷口的马车上,舒灿歌正靠着厢璧打瞌睡,忽然帘子被掀开。

    揉揉眼,是寇清昼上车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绸布,放到她手里,桃花眼微微上挑,变得像讨赏的狐狸:“打开看看。”

    “这……!”她将布包在膝上摊开,瞬间惊得叫出声,片刻后才压低声:“你从哪里搞到这么多枚古钱?”

    寇清昼唇角勾起,眼底的漫出的得色让一双眸子神采飞扬。

    “山人自有妙计。”

    顿了顿,他忽然欺身上前,眼波潋滟:“我帮了夫人这么大一个忙,夫人能不能回报我?”

    她微微红了脸,垂下眼睫不去看他,小声道:“还有人在外头。”

    “哦。”

    她抬头,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寇大人露出了少有的失落神情,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睫毛纤长,随下垂的眼帘投下阴翳。

    下一瞬,她用了身上所有勇气,拉住对方的衣袖,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轻轻在他侧脸啄了一下。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看向她,双目轻微睁大,眼底的失落早已冰消雪融,唇角的勾起的弧度压不下去。

    舒灿歌脸颊发热,感觉脑袋里滚着岩浆。

    避开他的视线,她侧过身,冲车厢外的马车夫示意:“该启程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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