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动身去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快也只能第二晚。可此事凶险,方才都已经令他有些承受不住,若再来一次,怀罪怕他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先一步交代在这儿了。

    “若是成功便罢,可若是失败了,那就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这可不是好玩的!”她一双眼睛睁得滚圆,以彰显此事的重要性。

    “我不怕。”鬼卒也很坚定,“这法子最快也最有效,没有记忆我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因此丧命我也认了。一个士卒,本就应当不畏生死,更何况,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好吧。”

    怀罪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她攥着身前的孽镜,任重而道远地想:只要自己认真看着点,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成败在此一举了。

    心中有了期盼,日子总过得太慢。忙碌了几天,今日,怀罪总算有时间闲下来,可以四处走走看看,尝尝人间特色的吃食。

    可街市一通逛下来,她却没什么胃口,更无心赏玩,隔三差五抬头看看天,一门心思盼着太阳早点下山。

    鬼啊,就是闲不下来,尤其是有任务的鬼,就连堂堂冥王也不能免俗。

    于是乎,她早早就去林间等着了。在数叶子半个时辰、用落叶拼画像一个时辰、寻找有叶子的花一个时辰、计数花和树的种类一个时辰,以及自己和自己说话一个时辰后,老天爷终于谢天谢地暗下去了。

    未消多时,一只枯瘦的鬼手从身后搭上了怀罪的肩膀,她欣喜地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你来了!”

    鬼点点头:“你来得真早,每次我来,你就已经到了。”

    怀罪微微一笑,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动身吧!”

    这一回的路程稍远些,年岁也更久远些,是百年之前曾血流漂杵的一处杀场,那一战持续了一月有余,鲜血染红了百里护城河,几十万将士长眠于此,穷兵黩武使两国损失惨重,一度到了满城皆妇孺,无一是男儿的地步。

    再后来,天降大疫,两个王朝皆在这场天灾中消亡,国土被邻国瓜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坐收渔翁之利。

    日子一天天过,当年的空城也渐渐住进了新的人,换上了新的面目。

    唯有这里,曾经遍地赤土的杀戮场始终荒凉着,百姓传言说亡魂积深,阴气太重,夜行时常见厉鬼出没,截人性命,百年之后仍无人敢涉足,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乱葬之地。

    看着此处半人高的野草,怀罪深吸一口气,转头问他:“准备好了吗?”

    鬼卒也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尘世游荡了多少年,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更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心已经空了,是脑海里残存的执念让他有了唯一的念想——

    他要回家!

    疾风扑面而来,野草柔弱,应势倒伏,他的头发和衣袂如烈火般纷飞扬起;乌云开始卷积,盘踞于夜幕之中,黑得几乎透不出一丝光亮来;很快,雷声滚滚而来,在浓云中翻起巨浪,四面八方涌来喑哑的低吟,血腥气争先恐后地奔腾而来,凝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鬼卒立于混沌之间,缓缓张开了双臂。

    这一次,愿空白的人生到此结束,他要用破碎的回忆拼回一个完整的灵魂。

    怀罪就在他身后,一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立足之地。这一夜,她是比鬼卒本身更重要的存在,既要召唤百万鬼魂,又要兼顾鬼卒的安危——期待了一天就是为了此刻,该死的劳碌命,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令鬼爱恨交织的感觉。

    怀罪摘下孽镜的坠子,以其为媒,两手结出繁复的法印,灵力从周身溢出来的那一刻,金光弥漫,亮彻人间。

    灵力不断加深,法印愈来愈大,遽然向下一推,金印被牢牢钉入大地,霎时间,光芒湮没于厚土,天地重归晦暗。

    下一瞬,鬼吟之声铺天盖地,自四海八荒呼啸而来,犹如贴耳附声,令头颅轰鸣。鬼卒的身躯肉眼可见地颤动了一下,然而一切还只是伊始。

    鬼吟来临的同时,埋葬于地下的百万雄军拔地而起,悍然出世!

    百年前那场搏杀真真切切地重现了——金戈铁马,刀光血影,骨肉被冷刃绞碎,战马扬蹄长嘶,将士应声倒地,烟尘漫袭九天,泪光、血光映落在眼底。

    一切历历在目,饶是见惯了生死的怀罪,也咽喉滞涩,忍不住咽了口干沫。

    她抬眼去看鬼卒,他的魂魄颤抖得愈发剧烈,几乎是在痉挛。百年前的兵将手持帅旗,穿透他的魂魄,嘶吼着向敌军杀去。而另一畔,同样是破釜沉舟,将性命悬挂于长枪铁马,抵死搏杀。

    他是风浪混沌的泉眼,更是这场血战的靶心。隆隆的雷霆声乍起,将漆黑的夜幕劈成无数惨白的碎片,艳红的鲜血迸溅于半空,从他头顶落下,却穿过灵魂,在荒凉的土地上砸开绚丽的花。

    与此同时,鬼魅陆续云集,在穹顶之下咆哮呼喝,在大地之上翻飞窜动。雷霆、惊电、战火、铁刃、鲜血、生灵、鬼影一齐涌向他,如高山倾颓江水决堤,无可阻挡。

    鬼卒瘫跪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惨白的双瞳爬上丝丝血红,妖冶得可怕。怀罪看不下去了,想要拉他,却被他甩开。

    “我还能坚持,让我继续吧……”

    鬼卒艰难地抬起头看她,血色的白瞳流下了浑浊的泪水:“求你了……”

    怀罪愣了一下,讷讷地向他点点头。

    雷霆还在继续,厮杀也在继续,夜幕被撕碎,惨白的光一次次贯穿天地,千军万马突刺奔袭。她亲眼看到他无数次倒下,又无数次挣扎着爬起。眼底不经意漫上水雾,好几次她忍不住想转过身,可为了他的安危又不得不直面相视,眼睁睁看着他遭受磨难。

    很小的时候,池头夫人曾对她说,人心是世间最坚韧的武器,可泣,可歌。有了它,纵有千难险阻,也将无往不利。

    她合掌祈愿:这一回,让人心给予他微薄的力量吧……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做了一个长久的梦,再睁眼时,鬼卒的白瞳被浸没成渗人的血瞳,胸膛陈旧的伤口涌出无尽的鲜血,他的面色青灰得可怕。

    “啪——”忽地一声暴裂开来,怀罪心头一颤,定睛看去,鬼卒的手腕泛起点点焦黑。

    那是经脉寸断的前兆。

    不能再等了,否则他真的要消亡在这儿了!怀罪一跺脚,冲上去将他从混乱中拉了出来,同时抬手结印,金印扶摇直上,砰的一声封印天地,混沌应声四散。

    乱象渐渐沉寂,回头看,鬼卒仰面倒在荒草之上,忽地低声笑了出来,笑声愈来愈大,渐而化为止不住的狂笑,最后,竟落下泪来。

    惨白的手落在空荡荡的心口上,他转头看着怀罪,脸上还带着残余的笑和泪。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怀罪歪了歪头,不知他是哭还是笑。

    三更天,月色晴好,浮云疏淡。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一万年前的人?”怀罪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复述了一遍。

    “是一万年前的鬼。”鬼卒不厌其烦地纠正她。

    怀罪惊讶得合不拢嘴,下意识用两只手捂住口。

    她决定不告诉他自己降世才几年的事实,免得有损冥王威严,被他看不起。一面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凡人寿命六界最短,怎么到了人间还是逃不了小萝卜头的宿命!

    罚自己一个月不许吃萝卜。

    想了想,打算从一个月前开始。

    “参军前,我本是个书生,也是家中独子,那年科举落了榜,又逢两国交战战事吃紧,不得已弃文就武。”

    “那一仗打得很艰难,几乎倾国之力相抗衡。然而小国寡民,难敌攻山之势。到后来,王城失守,君王王后、公主皇子俱被掳走,成了敌国俘虏。大战至此,几乎到了尽头,所有郡城几乎都成了别国的属地,只有我们这支队伍还残存了一万兵力。”

    “我们将军是名将之后,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只可惜造化弄人,他降生在了一个小国,若他是敌国之子,必定是传世名将,千古流芳。他毕生精力都耗在了这一仗上,这一仗,父亲战死,母亲殉情,而他未曾婚配,无儿无女,几乎茕茕孑立一个人。他说,无牵无挂的人,正适合为国许身。”

    “他是天造将星,仅凭手下的一万将士,在敌军十万兵力的情况下多次取胜,甚至活捉了不少敌军做俘虏,夺得他们的粮草做补给。”

    说到此处,鬼卒缓缓展开手里的画轴,将军琴女图又一次映入他眼底,他凝视良久,叹了口长气。

    “琴女其实是敌国俘虏,军营里全是男子,难得掳来一个女子,还是个姿色上佳的才女,有的将士按捺不住了,但念着主帅还未见过,便也不敢轻易染指。女子是个性子烈的,被掳来整整一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对将军也不曾开过口。”

    “将军是仁将,不许我们虐待俘虏,有我们一口饭吃,便不许他们饿着肚子。以至于后来,掳来的敌军心甘情愿为我朝浴血奋战。两军对峙而不战的那一个月,是短暂和平的一个月,全军上下苦中作乐,以水作酒,以素作肉,平静和睦得让我差点以为,战争结束了,我们没有亡国,假以时日我就可以回归故里,读书科举奉养双亲……”

    他抿了抿唇,攥着画卷的手忍不住紧了力道。

    “可是,最后一战没有消失,它来了,整整三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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