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怀罪毫不心虚地否认。

    那将士却置若罔闻,依旧不带温度地说:“冥王驾到,有失远迎,魔尊已在大殿备下酒菜,为您接风洗尘,姑娘若不介意,请随我走一趟。”

    后土娘娘可真快啊,紧赶慢赶这才刚到魔界,他们居然就已经递了消息来——怀罪看了看那面具人,努力想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却什么也看不着。铁器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有没有睡着甚至都不好说。

    魔界民风果然纯朴彪悍。

    “比祁……”她侧身压低声音,小声同他商量道,“你觉得我们该去吗?”

    比祁很认真地想了想,须臾,道:“我觉得该去。”

    “为什么?”

    “魔尊知道你来,特地派人来请,便是在彰显魔族气度和风范,若不答应,或许会惹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会怎么样?”

    “不知道,但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个将士看着凶巴巴的,不会是派来灭我们口的吧?”

    “杀了我们……对魔界好像也没什么好处吧?”

    “也是……可是刚才有鬼在叫我们,就这么走了会不会不太好?”

    沉吟半晌,比祁问:“你肚子饿吗?”

    这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怀罪一下子精神抖擞,转身看向魔界兵卒,斩钉截铁回答他:“我们去!”

    魔族大殿里此地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踏入正门,路过随处可见的奇花异草,穿过一重又一重殿宇,一路弯弯绕绕,最终停在了一处巍峨空旷的大殿之前。

    幽晦怆然——黑压压的殿宇屹立于面前,这是怀罪对这座魔宫的第一印象。

    在这里,怀罪见到了传闻中执掌魔族生杀大权的最高统治者——魔尊。

    在她的想象里,传闻中的魔尊应该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面目凶悍,虎背熊腰,否则何以使犷悍沉戾,一点火就暴躁的子民心悦诚服?

    可直到怀罪亲眼所见,才知大相径庭——那是个看身影便觉得冷漠的年轻女子,一袭绀紫色长袍,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她侧着脸,发髻一丝不苟,却有一束墨发自耳垂以下被整齐截断,侧身坐着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只眼睛,和并不温柔的半边脸。

    “魔尊大人,人已带到。”

    闻言,高高在上的女子转过身,怀罪这才看清这位女尊的真面目。

    她有着与高銮大殿格格不入的美艳,在整个魔界中也称得上首屈一指,然而性子却显而易见的淡漠,生了一双极为凉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久了会让人有些阴恻恻。

    “冥王殿下。”她略一颔首,算是行了礼。

    “叫我怀罪就好。”怀罪冲她得体一笑。

    她没有拒绝,点了点头,道:“我叫流罂。”

    “这位是我的朋友,”怀罪忙不迭介绍身边人,“他叫比祁。”

    流罂的目光落在比祁脸上,打量了须臾,没说什么,也微微颔首。

    “在这里不必拘束,饭已备好,入座吧。”

    “好啊好啊!”一路走来,怀罪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魔族人倒是好客,长案上琳琅摆着各种菜式,蒸的煮的、煎的炒的、油炸的、葱爆的、大火猛炖的、文火慢煨的,味道一齐窜上来,香得人脑袋发晕。

    两人眼巴巴地望着,流罂知道主人不动筷,他们只能强忍着,故而提箸象征性地夹了第一筷子。

    “听闻二位是初次来魔界?”

    怀罪的目光全然落在珍馐美味上,抽空点了个头:“是呀!”

    “较之于冥界,二位觉得魔界如何?”

    这话问得突然,怀罪怔了怔,夹菜的手顿在了半空。

    身为冥界之主,出门在外自当以故土为傲,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又怎好开口说主人家的不是?

    她犯了难,下意识望向身旁唯一的同乡。

    “嗯……”比祁的脑袋开始飞速转动,讪讪一笑道,“路上匆忙,还没来得及细看。”

    怀罪心领神会,顺势岔开话题:“是啊是啊,刚到魔界,我们就在大街上看到很多将士,好像在抓一个出逃的囚犯……魔尊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才见没多久,直呼其名似乎有些亲热,尤其是对着一位冷冰冰的一界之主,怀罪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偷偷摸摸换回了尊称。

    但愿没被发现。

    流罂面色并无异样,她拈着一盏酒,有意无意地抿着,眉头也没多皱一下,轻描淡写道:“一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罢了,心术不正,犯了不少罪,魔界会尽快抓捕的,两位贵客不要受惊才好。”

    “没有没有,”一道牛肉入口,怀罪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我们还好,没被吓着。”

    “重犯在外,总归是不安全。我已命人收拾了寝殿,二位不妨在此歇下。宫中有巡夜的将士,若有什么不对,他们也能及时护卫你们周全。”

    若没有这句话,一切还算正常。偏偏是这句看似寻常的好心之言,却让人隐隐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来。

    怀罪和比祁目光交叠,无言相视一眼后,知道彼此想到一处去了——

    死囚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在六界之中早已见怪不怪,成功出逃的死囚也不在少数,司空见惯而已。可若应流罂所言,魔界的这个囚犯真的只是个无名小卒,为什么消息都传入了魔尊的耳朵?为什么逃跑之后,能惊动魔兵那样劳师动众、不遗余力地全城搜捕?一个无足轻重的死囚,竟掀得满城风雨,为护外客周全,甚至需要留宿宫中?

    怀罪笑着试探性地问:“这个犯人这么厉害,连冥界的鬼都能杀?”

    流罂却道:“实不相瞒,他身手平平,并无过人之处。”

    两人更疑惑了,睁大眼睛的懵懂神色如出一辙。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魔尊缓缓开了口,语气依旧如刀刻斧凿般淡漠,却带了一丝冷笑:“冥王殿下,世间能夺人性命、重伤脏腑的,可并不只有刀子。”

    “冥王殿下”这四个字,说得清晰而有力。

    怀罪心想:果然,流罂不仅注意到了,并且还挺记仇。

    “此人巧舌如簧,精于挑拨迷惑,观音面,蛇蝎肠,在魔界掀起过不少的风浪。知人知面不知心,冥王殿下若不慎遇见了,可千万别被小人蒙骗。”

    怀罪抿着唇,眉头拧成了小疙瘩,总觉得她话里话外带了些不知名的意味。

    用过饭,流罂并未唤侍者来,而是站起身,亲自带着怀罪和比祁去无极殿。

    “听闻冥王殿下喜阳爱热闹,无极殿应当是个好去处。”她的目光远远落在一处天光明朗、云霞烂漫的地方,“魔族不喜太亮或是太暗,一点点光亮便足以。无极殿是魔宫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白日里清风明朗,云蒸霞蔚,故而多年以来,一直没什么人住过。”

    跟随着她的脚步,循着光芒的指引,怀罪和比祁看到了那处云端殿宇。

    金光拂落,云烟如画。

    “好漂亮……”

    澄明的光晕落在怀罪的眼底,将那双乌黑的眸子染上了淡淡的琥珀色。

    冥界终年是暮气沉沉的长夜,不见天光。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明媚的景象。

    她眼羡地抿了抿唇,要是冥界也有这样的地方就好了……

    可转念一想,又迅速把这样危险的念头赶出脑海——魔界在冥界之上,既然魔族的臣民都住不惯,泰山君、后土娘娘他们肯定更不喜欢了。冥界的鬼都金贵脆弱得很,要是天天被这样毒辣的光照着,保不齐哪天就魂飞魄散了。

    魔尊脚步不停,一路上没什么话,缄默得很,半晌将人带到殿前,局面才有了些许松动。

    “二位一路劳顿,想必也累了。”流罂例行公事一般说着客套话,“难得来魔界游览一趟,今日先于此好好歇歇,养足精神,明日我会亲自带二位遍览魔域。”

    她的话很得体,也很细致,只是语气冷漠,脸色也淡淡的,若不是双目雪亮,怀罪都忍不住怀疑有人在堂堂魔尊的颈侧架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大刀。

    “魔尊大人,魔界事务繁杂,你若是累了,不必如此事必躬亲的。”怀罪有些不忍心。

    比祁跟着点了点头:“我们可以自己摸索的,魔尊大人要是不放心,可以找几个将士跟着,以免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无妨,”流罂道,“好意我心领了,但来者是客,千万年来,冥王殿下第一次造访此地,我身为一界之尊,自当有待客之责。”

    说罢,垂眸颔首,转身缓缓离去。

    遥遥望着她的背影,怀罪心想,流罂看起来是个好魔尊,细致入微,沉稳妥帖。

    同时欣慰地松了口气,幸而自己是诞生在冥界而不是魔界,否则底下早就翻天了;幸而流罂诞生在魔界而非冥界,否则自己肯定自惭形秽地不敢见人,恨不得拱手奉上冥王之位。

    心中天马行空地漫想时,怀罪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转着,一会儿这儿停停,一会儿那儿看看,实际上,什么景象都没真正落入心里。

    比祁觉得新奇,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你想什么呢?”

    他的手肘轻轻碰了下她,怀罪渐渐意识回笼,天真无邪地冲他扬起一抹笑,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

    “天地造物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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