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入梦一事日渐浩大,浓墨入清池般弥散开来,浮染出淡淡的阴霾,原本澄澈的碧水不再纯然如新了。

    尤其是当那些骇人听闻的秘辛流传出来时,静水之下,开始颇有微词。

    “听说魔尊是以色侍人登上的王后之位?她还有过一个孩子?孩子还是被她亲手杀死的?”

    “我也听说了!简直是骇人听闻!虎毒还不食子呐!”

    “杀夫弑子,天下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听说没有?如今魔界人丁稀薄,全赖于六千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戮!那场残杀出动了魔界所有的将士,整整杀了七日才结束,几乎削掉了魔族大半子民!”

    “六千年前!她竟如此狠毒,怪不得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尚未曾降世……”

    “据那些鬼魂说,屠戮之后的十年里,魔界血气弥天,四处都是消散不去的红雾!”

    “还有还有!他们说如今的魔尊歹事做尽,在存亡之际,竟亲手置亲族长辈于死地,以换求自己的一线生机。为此一度躲了很多年,待事情平息了,又大摇大摆地出来,以美貌诱骗魔族掌权之人,这才有如今这番地位的!”

    “前些日子海捕文书上那个,叫慈恩的,知道她所有龌龊事,当年就是因为揭露她的恶行才被害的,后来这个慈恩怨气不散化为游魂,被流罂囚禁了几百年,如今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如瘟疫般在魔族后辈之间疯狂散开来。民间的态度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由一开始的不信,到动摇,再到半信半疑,最后游走在言语之间,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在魔宫外沸沸扬扬,宫内自然不会什么都听不到。

    怀罪觉得,魔尊肯定也知道了。

    见不到慈恩,她便偷偷隐了身去见流罂,一连数日,流罂都面不改色地批着折子,一个人时,她的面色总是冷冰冰的,每拿起一份折子,怀罪就赶紧睁大眼窥测她的神色。

    这么多份折子,总会有一份上写了流言的事吧?任何人都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坏话的,流罂若是见了,应该会有所表现。

    可是,期望中的气急败坏并没有出现,流罂淡淡拿起,淡淡批过,淡淡放下,再无其他。以至于怀罪一度以为,没有人把这件事上达天听,大家都只是私下偷偷议论,只瞒着流罂一个人。

    直至某一日,流罂没有如往常一般批折子,而是乔装遮面,独自去了宫外。

    穿行于自己的子民之中,耳畔尽是自己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倾轧过来,她缓缓走着,眉目依旧冷淡,不知不觉,缄默地走完了一整条路。

    她的心里会想些什么?是如何解决这场流言,还是如何解决议论流言的人?

    怀罪咽了口干沫,望着四周愤慨不平的魔族子民,又看了看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流罂,很是替他们的小命忧心。

    这一日的微服私巡,最终以魔界之主的沉默悄然结束。

    但沉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爆发的日子来得很快,就在魔族例行的祭祀大典上。

    祭祀大典一年一次,以魔尊为主礼者,向魔族历代魔尊供奉祭品,焚香祈愿。高筑的祭台之下,万民伏跪,静静等待着魔尊以柳枝沾洒甘露。

    几千年来,年年如此,众人早已习以为常,饮水寤寐一般,掐着时辰赶来,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下,旁若无人地打个小瞌睡,只待甘露洒下,魔尊道一声“礼成”,便果断起身拍拍膝前的灰,然后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用午饭。

    今年也本该如此,只是时局发生了一点小偏差,场面比以往稍稍热闹了些——

    作为冥界贵客,怀罪和比祁自是不必跪的,静立一旁观礼即可。怀罪一开始看得还津津有味,时间长了,难免觉得乏味,却又不能不敬,只能抿着嘴百无聊赖地望着流罂,看她做那些重复了几千遍的动作。

    然而,就在流罂端起净瓶,准备折出柳枝的时候,祭台下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再也憋不住了,不怕死地大声嚷嚷起来——

    “你是谋害先魔尊的凶手!根本不配主持祭礼,更不配坐在魔界之主的位置上受魔族朝拜!”

    “休想再用突发恶疾这种借口来搪塞我们!我们早就知道先魔尊去世的真相了!今日大典,你该向先人谢罪!”

    “还有无数死在她手上的魔族先民!一个以色示人、滥杀无辜的女人,不配成为魔尊!”

    他们一股脑蹿出来,义愤填膺地大谈伦理纲常,高亢的情绪牵动了魔族无数年轻后辈,一个个大义凛然地站出来,于祭台之下傲立着,眉眼之间乃是不容侵犯的信念。

    顶着骂声,流罂充耳不闻,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兀自扼袖焚香,有条不紊地祭拜先祖。

    年轻人们则享受身边老者们惊愕的目光,并把那些当作是为民直言的赞赏,挺起胸膛,继续陈词——

    “魔界的老人受了你大半生压迫,稀里糊涂地活到如今不容易,他们老了,看不破你的龌龊心思,你蒙蔽得了他们,却骗不了日渐明智的后来人!”

    言语一重更比一重激烈,怀罪听得都有些悬了心,转而紧张看向流罂,她面色如常,可隐于袖中的手,却渐渐攥紧了拳头。

    “我们今日便在此立下三问:先魔尊是不是为你所害?你的魔尊之位是不是以不正之法夺来的?六千年前,你有没有大肆屠戮魔族子民?今日,当着魔界先辈的面,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你敢不敢承认一句,是,或不是……”

    “啪——”

    一声巨响,流罂心中积蓄已久的怒火似乎再也忍不住了,目光落在祭台上那把魔尊才能用的玄蟒长鞭,没等阶下把话说完,她猛地提起鞭柄,转身之间长鞭甩开,细狭的鞭尾霎时劈开了前魔尊、亡夫的画像。

    鞭身玄光凛凛,带着杀意飞溅而去,割破空气,惊电般响彻天地,将说话之人脚下的地面劈开一条狰狞的裂缝——

    “是又如何!”

    冷寒之声贯穿天地,令众魔一凛。

    那是来自魔族最高统治者的震怒,年轻人们显然被吓得一怔,更没想到她应得如此干脆,张了张口,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流罂抬手之间又是一鞭,嘶吼声响彻整个魔域,供奉先人的香案被掀翻,祭品零七八落地散了一地,祭台更是被凌空劈出一条焦黑的火痕,醒目地刺入众人眼中,宛如一道横亘千年的伤痕。

    祭礼彻底毁了,魔尊霸道的灵力之下,祭品被碾作齑粉,只一个眼神,身后历代魔尊的画像便被黑色的火焰吞没,一瞬间化为灰烬。

    风吹开流罂的衣袍,裙袂猎猎作响,她手执玄蟒长鞭,整个人如一团燃烧的烈火:“说啊,方才不是会说得很吗?现在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流罂阴森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怨愤错愕的脸。

    也正是这个瞬间,旧日的面目被颠覆,怀罪第一次对慈恩口中的那个“流罂”,有了直观而强烈的认识。

    这样的人,有夺取天下的野心和五毒俱全的手腕,并不奇怪。

    置身于魔族老巢,她不由自主地贴近比祁,一面寻求些许的安全感,一面敛声屏气地观察着流罂。

    流罂显然猜出了幕后主使,冷笑了起来,凄厉之声穿墙透壁,闻之令人皮骨悚然。

    “慈恩,有本事你出来和我当面对质!躲在别人背后做缩头乌龟算什么英雄!”她仰天高喝,“你不是要论出个高下吗,来啊!我等着你!”

    “六千年了,是真是假,你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敢来见我!要么你就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要么,一旦落入我的手里,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怀罪看向祭台下乌泱泱的人群,忍不住想——这正是袒露真相的好时机啊!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众目睽睽之下,流罂不会轻举妄动,慈恩大可以出来,将该说清的事说清,干戈化为玉帛最好,若真是流罂身负滔天之罪,民忿之下,除非她一如六千年前那般,将魔族全部杀光,否则事情无法了结。

    慈恩穷极一生,哪怕付出性命也要为前人搏回一个公道,眼下正是水到渠成之时。这样浩大的场面,他应该来了吧?流罂的话他可有听到?他会现身吗?

    怀罪心里捏了把汗,仰面看了看身侧的比祁,他绷着唇,眉目之间淡淡蹙着。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俯下眼眸,袖下微微攥紧了她的手,安慰一般:“别怕。”

    怀罪点点头,另一只手很快覆了上来:“我不怕,你也不怕。”

    转过身,她重新俯瞰向祭台下无数的魔界子民。

    天阴沉得可怕,原本就并不光明的魔界愈加晦暗低迷,似乎是觉察到了魔尊之怒,空气粘稠得流不动,沉重的呼吸裹挟着胸膛里的心跳——这一刻,所有人都在等。

    魔界大军在等,魔族子民在等,流罂在等,怀罪和比祁也在等。

    慈恩,出来吧,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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