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苦寒之地如寒冰炼狱,人自空中坠下,溅起烟尘般的大雪,粗糙的雪子划破脸颊,溅落一滴又一滴的血珠。

    幕天席地是一望无际的雪,白皑皑一片,延伸至千万里之外,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血淋淋的身影,在雪地显得尤为刺目。

    流罂呻吟着,颤抖着,如涸辙之鲋一般哑声喘息,鲜血却堵着她的喉咙,一口一口呛入肺管。

    她听不见声音,闻不见气味,眼睛被血迹弥漫,只余下另一只苟延残喘的眼睛。

    她能看见的,唯有身前白茫茫的雪,听不见天边呼啸的长鹰,和嗅着血腥气步步逼近的雪狼。

    ——看到此处,怀罪的心猛地骤缩了一下,流罂的无助像一把钝锈的匕首,一下一下,沉默地剜着她的心。

    然而,置身于雪原的回忆幻象中,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比祁……”

    她颤抖着声音,不安地攥住身边人的手,眼底泛起湿红的潮意,头脑中存蓄的欲念第一次这样强烈,强烈到有了具象。

    “我想帮她……”

    “别担心,”比祁贴近她,自己尚且不安地舔了舔干涩的唇,仍一遍遍地安抚着,“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流罂她熬过来了,放心。”

    如比祁所言,流罂没有死,而是奇迹般活了下来。

    雪狼替她捕来了食物,秃鹫替她寻来了苦寒之地独有的蛊虫,能够吞噬腐肉,重塑筋骨。

    流罂的一生,都在和命运抗争。

    在那片寸草不生的雪原里,她以生肉为食,以白雪解渴,日日忍受蛊虫啮食五脏六腑的苦楚,和蛮荒之地无边无垠的孤寂。

    从跌倒到站起,用了整整两千年。

    两千年后,流罂以健全之身踏出极北苦寒之地,后颈的苍兰纹依旧,她仰看向魔宫的方向,美艳的面容与从前一般无二。

    唯一变了的,是一双写满欲望的眼睛——

    流罂啊流罂……除了自己,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长发垂落及腰,随风微微翕动,她拢起耳侧的墨发,一刀裁断,不带丝毫犹疑。

    往后余生,她都将依附着这句话而活。

    ***

    重返战场,二次与墨台王室为敌,这一回,将士只有她一人。

    无鞭无剑,无马无枪,手无寸铁的流罂,却有着一把最为致命的利器——她自己。

    超凡脱俗的容貌使流罂很快脱颖而出,她以风尘为契机,结识了一位又一位权贵,踩着他们的肩膀,一步步登入王庭。

    慈恩永远也忘不了,拜谒墨台氏三王那一日,流罂自殿外走进来,风掠动女子的襟带,那张熟悉的面孔一点点映入眼帘。

    她以墨台三王新宠的身份上前,手脚俱全,能说会道,她看着他,笑靥里带着浓重的杀意。

    故人重逢,他一定不知道,那时的流罂心里有多么期待。

    “王上!王上!”慈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当即向墨台三王高呼,“她,她就是赫兰流罂!当年那个谋反的罪人!”

    他嘶声痛斥着流罂的罪名,以期能将她再次下狱。

    很久很久之前,慈恩曾有过这样的机会,可惜他没能把握住,千年之后,命运不会再仁慈地眷顾他第二次了。

    咒骂声于耳畔回响,而流罂垂眉低首立于一旁,嘴角挂着姬妾温顺的笑意,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多年的王权浸淫,润养出了墨台氏族的倨傲,一个数千年前亡族的后人早已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何况还是一个女子。

    鄙夷和偏见成为了流罂最强大的助力,她带着灭族之仇,以女子的微薄之躯,一步步走进权欲的正中心。

    她忍受着与一个又一个仇敌的肌肤之亲,贪婪的墨台王室垂涎于美色,无不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三千年后,流罂正式成为魔尊的宠姬。

    对付恶人,就该用更恶的法子。漫长的一千年里,魔宫姬妾无数,却无一有后,与此同时,魔尊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

    流罂是这其中的例外,她是唯一怀有身孕的姬妾,腹中仇人的血脉令她作呕,可为了大局,她不得不隐忍着内心深处的厌恶,直至继人诞生,被封为魔族王后,享万民朝拜。

    就在继人降世之后的几天,魔尊的身体溃如蚁穴,一病不起,日日靠汤药吊着一口气。继人尚且年幼,大权自然而然落入了流罂手中。

    日升月落,风起云涌,魔族真正的掌权人,至此更改。

    流罂没有心软的品格,舍不得让魔尊再苟延残喘几日,汤药一停,他没多时便断了气。

    几乎在同一日,她独自来到幼子房中,看着面前这个怀胎十月生下的婴孩,眼睛里没有丝毫悲悯,面无波澜地伸出手,亲自将他扼死在了襁褓之中。

    此时此日,她救赎了一部分的自己。

    继位大典那日,流罂头簪宝珠,身披华服,缓缓登上祭台,长老手中的魔尊玄蟒长鞭泛着熟悉的光泽,她以双手承接,一步步踏入这片曾经属于先辈的王庭。

    时隔两万四千年,坚贞刚毅的赫兰氏族再一次荣归故里。

    只是该知晓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狡兔死,走狗烹,流罂也不屑于装模作样,继位第一件事,便是屠戮墨台和子桑这两条走狗,彻底废除氏族的旧制。

    一时间,魔族大军倾巢出动,日夜不辍,惨叫声不绝于耳,魔域血雾弥天。

    在慈恩眼里,这是魔界最黑暗的一天。

    可是,六千年前也曾有过这么一天,在那一天,流罂失去了所有。

    她没能亲眼见到族人凋敝,如今站在城楼之上,冷冷地看着刀剑下的杀戮,似乎能想象到一二。

    血腥气涌入口鼻,她转过身,眼中浮起真正的杀意——慈恩。

    慈恩是个很聪明的人,除了舌灿莲花的本事,他对时局也有着精准的预知,早在先魔尊一命呜呼前就已逃之夭夭。

    他知道,一旦流罂大权在握,自己绝对生不如死。

    同时他也知道,抓不到人,流罂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是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追杀到底。

    他的机智让他苟活了三千年,三千年后,他还是落入了流罂的手里。

    “逃什么?”流罂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苟且偷生的日子过得很好,是么?

    慈恩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目光中没有丝毫愧疚。

    “慈恩,”流罂隐忍着心底的恨意,“从赫兰族那里偷来的荣华富贵和寿命,从今日起,到头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牢的大门缓缓洞开,慈恩被绑在了刑架上。流罂手握玄蟒长鞭,一鞭下去就绽开血肉模糊的伤痕。

    “赫兰氏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残害同族?”

    质问声回荡在幽暗的地牢里,伴随着凌厉的鞭声,浪潮般一圈圈滚入脑海,慈恩仍旧什么也没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与流罂已经彻底撕破脸,在他心里,流罂想要的,不过是他承认罪过,以抚慰她良心上的不安罢了。

    “流罂,承认吧,我们两个,少了谁赫兰都不会灭族……”他咧开嘴角,满口血色,“你以为自己很干净么?别忘了,你也是凶手,是罪人!”

    流罂的心骤然疼了一下,疮疤被揭开,伤口曝露于世。午夜梦回,多少次醒来发觉泪水打湿枕席。若非当初受小人蒙骗,事情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她抿唇看着他,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整整三百鞭,抽去了慈恩大半条命,却没能唤起他丝毫良知。盛怒之下的流罂攥着他的头发,将他拖去了一处偏僻的宫殿——

    “睁开眼睛看看!”她将他扔在铺天盖地的灵位之下,“你是吃着谁做的饭活下来的,穿着谁做的衣裳长大的,这上面的名字,你还记得吗?他们曾经是如何善待你的,你还记得吗!”

    “哈哈哈哈哈——”慈恩浑身血迹地瘫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尖锐凄厉的笑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有什么错!错的是那些不识时务不懂变通的老顽固!若不是他们,何来赫兰氏的惨状!”

    “你识时务,你懂变通,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攀附权贵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最大的错就是当年没有结果了你!”慈恩嚣叫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狰狞起来,“别高高在上地指责我,你也没有多高贵!卖身求荣,不是么?你最好是一刀了结了我,否则一旦活着出去了,我保证,你的罪孽会传遍整个魔域,到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稳坐魔尊之位!”

    举起头,满目皆是赫兰氏先祖的牌位,那些描金的名字背后,曾是一条又一条鲜活的性命,如今尽归尘土,永无踪迹。

    在这一刻,流罂心底的恨意抵至高潮,慈恩是她仅剩的族人,也是她唯一的仇人。

    她对他施以凌迟之刑,用生锈的弯刀一片片剔下他的血肉,每日以盐卤浇灌,维持伤口新鲜,又以汤药吊着他半条命,不许他痛快地死。慈恩曾试图自戕,而未能如愿,被流罂断下一臂,悬于他视线正前,以儆效尤。

    如此折磨了三千年,慈恩残存的一口气彻底殆尽,盛天的怨气凝成亡魂,却在欲逃出地宫之际,被流罂一把擒住,自此囚入阵法铸就的大牢之中。

    事情至此本该告一段落,但变故总在一瞬之间。

    某日流罂于地牢中小憩,囚禁慈恩的净瓶受其灵力冲涌,跌成碎片,禁锢就此解开,三千年来,慈恩第一次得以在天地间自由行走。

    他本想借机报复一番,然而灵魂之身处处受限,没有修为,没有法力,甚至连阳间之物都无法触及。

    这并不意味着慈恩什么也做不了,临走前,他阴鸷地看了熟睡中的流罂最后一眼——

    当年我没杀了你,你如约让我不得好死。

    如今我重回于世,流罂,你等着被自己的罪孽打入深渊吧……

    新的故事,自怀罪踏入魔界的第一步起,正式开始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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