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尚且容易,如今天将亮未亮,两人站在随缘客栈门口,如何进门却成了个不小的难题。

    怀罪果断举起血气方刚的左手,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开始放血:“我来给它吃点早饭……”

    话还没说完,比祁连忙按下她的手:“不行!”

    “为什么?”

    “若在客栈里面,放血这招倒还可行,如今我们在客栈外面,难道指望一条蛇替我们把门打开吗?”

    简而言之,蛇能走能吃,但不会开门。

    怀罪很认真地想了想,觉得相当有道理。

    “那现在怎么办?”她真诚发问。

    比祁一时脑筋堵塞。

    于是,两个人蹲在客栈门口,摇头晃脑地想了好半天,最后的结论是——

    直接出门玩,等到日上三竿或者黄昏之前回来,营造出一大早就出了门的假象。玉京子应该还没有闲到一双眼睛钉在大门上的程度,总有片刻松懈,就说是那时出的门,想来不成问题。

    主意打定,两人一身轻松,大摇大摆地向坊市走去。

    妖界素来有“小人间”的称号,在六界中,这是与人界最相像的第二界。此处山美水美人更美,前来赏玩的异界人络绎不绝,由此便衍生出许许多多营生。

    比如吃食、饮子、饰物,以及一众玩乐的把戏。

    六界中,人界虽然是寿命最短能力最弱的,但却是最为聪敏、最有意趣的一族。只不过,去人界的禁制很多,六界中也只与冥界连通最多。相比较而言,妖界便成了绝佳的替代之处。

    每年,妖界都会有专妖前往人间进行交流学习,看看人族是怎么接待游人的,再瞅瞅近来又钻研出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然后银货两讫地打包带回妖界。

    尽管如此勤勉刻苦,妖界仍然远远比不上人界,但矮子里面拔高个,在剩余五界中已经称得上是佼佼者了,足以保一生荣华富贵。

    此刻,怀罪便在人妖两族智慧的结晶里放肆遨游。

    “比祁比祁,你看这个!”她捧着一个香囊,满脸惊讶地看着他,“不用法术居然也可以这么香!”

    “那当然!”英俊无双的小贩很快开口介绍,“姑娘,这可是从人界正经舶来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真的吗?”香囊香得怀罪很迷糊,一迷糊就忍不住心动。

    “童叟无欺!”

    好朋友之间都是会送礼物的,想到这么久以来自己还什么都没给比祁送过,怀罪心下一阵愧疚,如今见了这么合适的礼物,很快精神大振:“老板,这个多少钱?”

    “五两!”

    怀罪掏银子的手一颤:“多少?”

    “五两啊!”小贩看到她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又神采奕奕地重复了一遍。

    怀罪干笑一声,把手拿了回来。

    一个小小的香囊居然这么贵!

    虽然怀罪不差钱,但还是有些理智在的,她觉得这个礼物不够诚意,铜臭味太重,配不上比祁。

    不如等回冥界,向池头夫人讨教怎么做香囊吧。她从人间来,会的玩意多。

    “算了算了……”怀罪歉疚一笑,忍住对小贩那张俊脸的怜惜,果断拔腿就走。

    快到比祁都有点追不上她的脚步。

    花花绿绿的妖界,四处都热闹,怀罪的目光飘飘忽忽,刚对一处有了兴趣,很快又被旁的地方吸引了——

    诶,那是什么?

    她的脚步一顿,在一处香粉铺前停了下来。

    铺内云集了好些妆容精致衣裙华丽的女妖,她们围成一团,似乎说笑得很开心,怀罪不免被打动,敛起衣裙踏上石阶,入了铺子。

    热闹大多涌在一处,挨挨挤挤的,看不清是什么。怀罪自知挤不进去,便寻了个相对清净的一隅之地兀自看了起来。

    香粉铺不愧为香粉铺,各种胭脂妆粉一应俱全,就连画眉墨都有十七八种,看得她眼花缭乱。

    这么一比,鬼市进步的余地还很大啊……

    琳琅香粉之间,一个雕琢精致的漆盒吸引了她的注意,盛着朱红泛金的脂料,她想不出来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好奇地伸出手去,想仔细看看。

    然而,在抵达漆盒前的一瞬间,眼帘中探入一只白玉般的手,青筋明晰,骨节匀称——一只男子的手。

    指尖相触的那一刻,温热感刺入血液,怀罪惊电般缩回了手,连忙背在身后。

    “怀罪?”手的主人开了口。

    声音有些耳熟,怀罪抬头,看到了一张惊艳而熟悉的脸。

    “虞清远?”

    虞清远温温一笑:“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怀罪回敬笑意,却有些疑惑,“可这不是香粉铺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气氛骤然死寂。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心里直怪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白牡丹以色侍人,这句话的杀伤力无异于何不食肉糜。

    不过,虞清远似乎并不在意,不知是早已见怪不怪了,还是自愿放低姿态,面上看不出波澜,甚至落着清浅的笑。

    “姐姐,”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影沉沉地,“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白牡丹是什么意思么?”

    言毕,唇角含笑地偏过头,揽袖去拿方才那个神秘的漆盒。

    可是怀罪心里很不好受,出口伤人不是她的本意。

    “对不起啊,”她愧疚地追寻着他的目光,“我不是那个意思……”

    虞清远显然怔了一下,须臾,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笑笑,低头继续调弄着盒中精致的脂料:“那好,补偿我吧。”

    怀罪眼睛一亮,很认真地问:“你想要什么?”

    虞清远显然不是真心要补偿,他向她走近,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指节一点点滑过怀罪的面庞,最后停留在下颌,轻轻抬起她的脸。

    “我想要什么,姐姐都能给么?”

    周围渐渐起了低语声,夹杂着细微的笑意,无数灼热的目光投落过来,怀罪微微侧目,这才发觉,方才那群衣妆秀丽的女子们都看向了这边。

    白牡丹的容貌天生瞩目,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最热切的焦点。

    如今,自己也顺带成了焦点。

    “不一定。”在原则问题上,怀罪还是不含糊的。

    虞清远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而过,良久,笑意晕染开来:“如此看来,姐姐也不是真心想要补偿我。”

    他的指节稍一用力,便擒住了怀罪的下颌。怀罪下意识想要挣脱,牡丹花的气息很快倾轧下来——

    “别动。”

    怀罪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双满是妖气的眸子。

    “她们都在看着呢,你确定要这么跑开吗?”虞清远说着,袖间的手抬起,提起笔沾了沾漆盒中的脂料,在怀罪额间落下第一笔微凉的触感。

    一旁的女妖们看呆了眼。

    “哇,这个妖精哪里来的,虞清远居然亲自给她画花钿?”

    “是啊,眼生得很,怎么好像没见过?”

    有觉悟的女妖率先犯起了花痴:“要命,虞清远怎么和谁在一起看着都这么登对啊……”

    虞清远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面色依旧如常。他的美里,有自己独特的傲气。阴郁,浪荡,带着微弱的病态。凑近时,他的眉宇离怀罪很近,每在额间落下一笔,白牡丹明晃晃的美便在怀罪心中又深一分。

    “若诚心补偿,你应该问我想要的是什么。”虞清远低语着,提笔之间,黏腻的脂料勾画出花钿的骨。

    “那你想要什么?”怀罪问。

    虞清远停了一下,他认真地看着她,须臾,钝钝地答:“我想要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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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的女妖们听得激动,眼珠左看看右看看,彼此之间飞速交换着眼神,喜色涌出眼角眉梢,欣喜得嘴都合不拢。

    然而,怀罪却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六界之间是有代沟的,尤其是成日刀山火海、腥风血雨的冥界。于妖族听来,这句话或许浪漫不死,但于怀罪听来,和要她的肝、脾、肺、肾没有任何差别。

    一口气没提上来,怀罪险些没站稳,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给了你,我,我用什么?”

    妖界还真是民风淳朴啊,上来就要这么直接的东西。某一瞬间,怀罪觉得自己可能都没办法全须全尾地回到冥界了。

    可虞清远的眼里,似乎并没有凶神恶煞的杀意,他定定地看过来,宛如一尊冰清玉洁的玉像。许久,笑了一声,转过身,扼袖放下画花钿的漆盒。

    那一瞬间,怀罪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

    虞清远的目光不经意擦过怀罪身前的孽镜,而后抬起头,又恢复了寻常做派,眼波里带着软钩,语气中曝露着多情。

    “很好看。“他说。

    英雄惜英雄,被如此貌美之人肯定,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怀罪受宠若惊:“你说我吗?”

    虞清远不免笑出声来:“我说花钿。”

    而后抬步走出香粉铺,引得一众女妖心驰神往地跟着出了门。

    空欢喜一场,怀罪眨了眨眼,早有预料般抿着唇。

    只是,经过怀罪身侧时,他在她耳畔轻声落了一句——

    “和人。”

    纷至沓来的人潮中,只有他和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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