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罪醒过神来时,幽深无尽的长街已全然远去,此间无风,生烛火,有暖意。

    ——是牡丹楼。

    抬眼,虞清远即在身边,夜色照得他清贵矜重。他缄默地坐在她面前,衣衫素洁如玉,青丝垂沉,烛火浑朴的光舔舐着他的轮廓,使面目更净、眼眸更深、灵魂更艳。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蛊惑人心。

    早已不是初见了,怀罪仍旧微微呆愣。

    虞清远定定一笑,他喜欢她看他时候的眼神,没有偏见,没有欲念,如见友人,而不只是一位浪迹风尘的男倌。可她的眼底没有情意,与看一株瑰丽的花、一茎奇异的草并无分别。

    他贪心不足,想要更多。

    “怀罪,”虞清远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向她微微倾身,“我能给你想要的,你能给我什么?”

    这么快就开门见山?怀罪眼神不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看来,他是猜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她默默思忖,是了,虞清远看起来就比自己聪明,她能够想到的事,他必然想得更快,更透彻。

    既然如此,事情应当更好办了,三人联手总比单打独斗更轻松些,最后,无非是鸡犬升天的名字里多添几个而已。

    主意打定,怀罪一身轻松地应他:“你想要什么?”

    身为一界之主,送件礼还是不足为惧的,哪怕虞清远想要在妖界谋个一官半职,怀罪觉得,也可以觍着脸去求求妖皇。

    可虞清远这人奇怪,他看她时的眼神总是不清不楚,时而又显露着些许哀怜。

    他愿意坐下来商量,问她能回报什么,她应了,他却又说:“我想要的,你有,但你不会给我。”

    声音轻得像薄烟,与升腾起的烛焰一同湮没。

    到底什么东西,能引他说出这样的话呢?怀罪看着他,想起了从前姜休教导时常说的一句话——

    “人不能太贪心。”她语重心长地传授给他。

    长夜寂寂,浮影疏淡,落在虞清远眉眼间的光忽明忽暗,那双眸子却仍旧不改,未曾退下半分。他拢起白衣,如同收敛牡丹枯倦的花瓣,向她再靠近几寸。

    “若世间有一人,一生之中,除此以外别无所求,什么都可以舍弃,哪怕付诸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样,也算是贪心么?”

    “我……”他离得太近,言辞太深,怀罪的鼻息忽地乱了,连忙后退了些,“我,我不知道……”

    她还心心念念着那桩未竟的交易,却不曾想,离这一趟的本意渐行渐远,虞清远似乎更爱同人共剪西窗烛,探讨一些高深莫测的人生大道理。

    “不过,”怀罪很快转过脑筋,向他再提议,“我家乡有很多满腹学识的人,若你有兴致,我可以为你引荐,或许,他们可以为你解惑。”

    虞清远的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唇瓣,目光中如有所求:“六界之大,能满足我所求的,只有你。”

    世间能解救我的,也只有你——残缺的后半句,于沉默中消解。

    他想触碰她,指尖才覆上她的手,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怀罪骇然,立时挣脱开来,两手警惕地背在身后。

    与此同时,她的耳畔无端落入了些杂乱狰狞的吵嚷声,微弱得听不清是什么声音,令人心中莫名一滞,心神不宁,却只此一刻,很快转瞬即逝。

    不过此刻,怀罪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只惦念着此行的首要目的——联手捉妖。

    “你……”她舔一舔干涩的唇,也不同他打哑迷了,“你若是诚心想联手,若是真心想向我提条件,就该讨一些我能给的东西,否则狮子大开口,掏空了我的家业怎么行?”

    不知是这样的话惹人发笑,还是什么旁的缘由,只见虞清远听罢,垂首低笑几声。

    他摩挲着指尖残余的温度,像是在捻着某些细碎的回忆,怔怔地盯住怀罪,目光里燃烧出怜惜之意:“我曾千万次地盼望过这一刻,可当它的的确确到了眼前,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是这里,自这一刻开始,怀罪忽然觉得,虞清远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纵使他面容依旧,目色依旧,神态也未曾有变,却莫名多了些此前未曾察觉的朦胧之意。

    “你……”她抿了抿唇,“你什么意思?”

    虞清远认真地听她说话,认真地看着她脸上细致的神态,屋子里香雾袅娜,沉寂了很久,他忽然清浅地开口——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爱你吗?”

    怀罪乌圆的眼睛猝然睁大。

    “爱”这个字,贵重又陌生,她不曾听过几回,此刻真真切切入耳,骇得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虞清远仰看着她,忽而便笑了,须臾,站起身来,与她相对而立。

    “得了我这风尘之人的真心,很羞耻,对么?”

    “不,不不,不是……”怀罪应得磕磕巴巴,神智尚在混沌之中。

    “看来,怀罪姑娘还如我们初见那般,从不另眼看人。”虞清远淡然一笑。

    本就是六界中最不受人待见的冥界中人,哪里还有把旁人看扁的底气?怀罪只当他是在夸奖自己,面对他灼灼的目光,脑袋却又一片空白,不自觉地步步后退。

    她每退一步,虞清远就无声地靠近一步。

    “自见你的第一面,我这一世,所爱之人便有了眉眼。我们的每一次相遇都不是巧合,所以你的珠花由我拾起,所以无论你几时游逛坊市,我们都会因缘际会。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缘分,事在人为,不过是我在等你。”

    “或许你会觉得,我的爱意不足为信。毕竟,我本就是个以托付情意为生的妖,白牡丹又如何,名声再大,也无非是好看些的小倌而已。”

    “千百年来,牡丹楼中,情意向来真真假假。在你眼里,我或许对无数人说过这样的话,可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要说,这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

    印象中,这是虞清远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还这样直白。怀罪记得,玉京子曾多次告诫说,南院里男人的话不可信,可虞清远又让她务必信他,两相纠缠下,她听得恍恍惚惚,满脑浆糊。

    “我,我我我……”慌乱之下,她打了个囫囵的哈欠,虚伪道,“我困了,我我我先回去了,有缘再叙……”

    “今夜你可以走,”虞清远没有拦她,他侧过身,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那明天呢?后天呢?”

    这句话醍醐灌顶,怀罪止住脚步,霎时清醒——是啊,先前立下多少豪言壮志,立誓要做一代贤尊。如今身为冥界之主,难道要龟缩着,一直靠逃避解决问题吗?

    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就此了结。

    想到这儿,怀罪转过身,郑重其事地面向虞清远:“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呢?”虞清远向她走近,带着凉薄的香意,“我的话,你信几分?又将给我一个怎样的答案?”

    怀罪还是不适应与他离得太近,下意识后撤一步:“你的话我自是信的,每一个字都信……”

    可是,没等她把话说完,虞清远忽然伸手拥住了她:“等一等,等一会再说。”

    牡丹的唇口没有叹息,却从眼睛里潺潺地流露出来。

    虞清远其实一直都知晓答案,只是心存侥幸,可方才她后退的那一步,足以昭示希望的坍陷。他不想再听她亲口说出那些血肉淋漓的剖白了。

    奇怪,想要答案的是他,如今不让说的也是他——怀罪被虞清远箍得难受,想要挣脱却不得法门,只能任由他擒着,心里只盼比祁察觉不对,可以来此处救她。

    可目光落于窗外,只觉得希望无比渺茫。然而很快,她就无暇东张西望了,耳廓一动,立时警觉起来——

    又是那股若有似无的声音!

    第一回,是数日之前,怀罪只当是自己头晕眼花听错了,并不放在心上;第二回,是方才,因为不真切,再次忽略,而这一回,却听得无比清晰,并非幻象。声音入耳嘈杂,如言语,如吵嚷,如控诉,如心底深处的声音,虽仍不知是何物,但的的确确存在。

    “你……你在说话吗?”怀罪试探性地发问。

    虞清远定了定,松开手:“是啊。”

    他的目光抓住她,却又不纯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枯井,望不见内里事端。

    未几,不再纠结,似是下定了决心,他温声道:“你在此处等我片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说罢,转回身,向里屋走去。

    然而,就在虞清远转身的时候,未曾察觉,身后似乎掉了个东西下来。

    怀罪屏息敛气,不敢吭声,因为她清楚地感受到——那是一只鬼。

章节目录

我的一个狐朋狗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芒芒绿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芒芒绿绿并收藏我的一个狐朋狗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