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既容易笼络人心,又容易失去人心的诡诈问题。

    怀罪虽然年纪不大,在这种问题上却是罕见的身经百战——在冥界的时候,后土娘娘、地藏王、阎罗兄妹等一众冥司就曾经暗戳戳地凑上前来,趁人不备飞快附耳过来问一句“你觉得谁对你最好”,身手之敏捷令人咋舌,足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怀罪来不及听清为最高境界。

    这还不止,闲暇无事的时候,怀罪常去孟婆庄饮茶作乐,那里小鬼多,热闹得很,除了相貌崎岖艰难些,算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去处。每每才于案几前坐下,一盏热热的茶汤就奉了上来,紧接着,无数张骇人心魄的鬼脸立时挨挨挤挤地凑在面前,争奇斗艳一般,争相询问谁是其中的颜如玉。

    可惜,身经百战的冥王并没有被锤炼成一位经验有加的老手。

    主要是也没人告诉过她最适宜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以至于这么多年,她还停留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初学境界,若见一群人一起涌上来,便只能摸着耳朵呵呵傻笑,企图蒙混过关。

    不成想,才走出好问则裕的冥界,转头又掉进了不耻下问的仙人地界。

    ——怀罪眨了眨眼睛,开始抿唇仔细打量起来。她的目光从那一张张仙气翩翩、丰神俊逸的脸上逡巡而过,见一个想选一个,迟迟没有定论。

    说实话,难选得很。在冥界,愁的是矮子里拔不出高个子,仙界则截然相反,鹤群里难挑出朴实的鸡,哪怕是相貌略微逊色的柳下星主,那逗人开心的性子也足以弥补上了。

    一缕一缕的思绪犹如丝线,被意念的针脚来回密缝,针织成胡乱的一团。面对那些期盼的眼神,某个寂静的一刻,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比祁的虚影。

    她最想选的,是那一张脸。

    他还好吗?他在做什么?见了什么风景,遇见了什么人?

    她有些想他了,此刻,他也在想念着她吗?

    眼前的仙人面逐渐模糊,杂糅成一片混乱,思绪飞往天外,怀罪开始听不进身边人的言语了。须臾,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唇,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仙君,你说元君们在玩些什么?”

    话音落,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多了一路招数——顾左右而言他。

    然而,正是这句没来由的话,给了年轻仙君们当头一启发——是啊!怪不得怀罪这一路意兴阑珊,再好的景致也只作浮光掠影,原来是一众男子不通晓女儿心,整日只会游山玩水,走得脚底板都痛了!

    再一深想,这才惊觉怀罪的良苦用心——今日她之所以这么健步如飞,原来都不过是在强撑罢了,她是想让他人痛她之痛,以此来旁敲侧击,告诉他们,她想要玩些别的了!

    好深的隐晦,好聪明的自己——仙君们大彻大悟,立时移樽就教:“怀罪妹妹想见识见识元君们在玩什么?”

    怀罪本来还陷在思绪里迷迷瞪瞪的,听闻这句话,骤然醒神,两眼清亮亮的:“想!”

    明悉怀罪心中所想,这便事半功倍了,但又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得知元君们在干什么呢?

    直接问恐怕有些冒失,再说,南斗宫一向以玩乐为荣,玩得最出花样者最受众仙敬重,若太直截了当,只怕她们不愿轻易透露。

    于是,一群仙风道骨的男人二话不说,带着怀罪爬上了舜华宫的墙头。

    爬墙过程十分顺利,仙袍一撩,抬手捏了个诀就上去了,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

    “经我仙术查探,此处仙气最重,她们一定在这儿!”扶风星君正信誓旦旦、满腔抱负,不料,转头正正好逢上怀罪由衷的一声夸赞——

    “星君,你们墙头爬得好熟练啊!”

    面对她发自内心的欣赏,最先汗流浃背的是扶风星君,紧接着,一众星君都开始揩揩额间虚无的汗,争相推脱道:“哪里哪里……”

    “真的,又轻盈又好看,还一气呵成……”未免他们不信,怀罪还搜肠刮肚,列出诸多理由。

    “嘘——”苍舒星君赶紧捂住她的嘴,紧接着拿话堵她,“再说话,当心被仙子元君们发现了!”

    对,这才是正事——怀罪睁大了眼,赶紧低眉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一定老实。

    气氛很快安静下来,怀罪扒着黛瓦,从屋檐上悄悄猫出一双眼睛,目光迫不及待地探入高深的舜华宫。

    庭院中簇拥着很多霞裙月帔的仙子,夭桃秾李,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之间,翩若惊鸿,仙袂飘飖似无依,衬着南斗宫花晨月夕的景愈发清丽光彩,她们嘻嘻闹闹作一团,氛围很是亲热。

    可怀罪一眼看见的,不是风姿绰约的仙子,是被众多仙子们拢络着的比祁。

    “怀罪你看,你朋友,叫比祁那个,和她们玩儿得正好哎!”上生星君以扇遥遥一指,目光盯进庭院里,望着下面的欢乐场景自顾自地笑。

    完全没有注意到怀罪皱巴巴的眉头。

    不必上生星君提,她心明眼亮也看得清楚。舜华宫的庭院里,比祁虽然面对她正坐着,可一众仙姿佚貌的元君们围着他,他不曾注意到她丝毫——虽然在充当梁上君子的情况下,怀罪也希望自己不要被发现。

    到这个地步,能安慰自己的也只有隐蔽之术高超了——怀罪扁着嘴,郁闷地将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

    粗砺的砖瓦隔得她手心疼,可她察觉不到,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高墙下的庭院里。

    她看到他们举止亲密,看到仙子们为他绾发,看到元君们为他簪花,这些都是她不曾对他做过的,某一刻,她的心里忽然有些难过,酸涩凝滞,却又无可奈何。

    比祁比她玩得更快乐,结友玩乐这方面,她怕是永远都要不及他了。

    这边独自黯然神伤,那边仙君们正使着吃奶的力气虚心学习,一面观摩一面虔诚地记下仙子元君们撩拨人心的做法,大到俯首簪花、绾发这类贴心实用小技能,小到簪花时花瓣的数目、花的位置这等鸡皮蒜毛,事无巨细,满满一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豪情壮志。

    怀罪扭头看了看乐呵呵的左边,又看了看兴冲冲的右边,最后看了看笑盈盈的下边,三团喜气,末了将下巴重新搁回手背上,空落落地想:怎么大家都挺开心的?

    好像就她一个人闷闷不乐。

    怀罪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无谓的杞人忧天,这让她心里很不安,却又说不清哪里不舒坦。早知道不该好奇来看的,黑白无常大人常说好奇心害死猫,从前她还不明白什么意思,这下算是大彻大悟了。

    她心里有些烦躁,不想再这么庸人自扰下去了,怏怏不快正想要起身离开,然而才转头,余光中瞥见颂白星官竟抬手要剥比祁的衣服,心里咯噔一下,又迅速转回脸来。

    “哟呵!”

    耳畔,苦彗星主咂了一嘴,像是喝彩,又像是震惊。

    这一声将气氛直接拉到了一个十分紧张的高潮,怀罪心里砰砰跳,敛声屏气地望着下方,动也不敢动一下。

    比祁似乎也惊了一下,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连连后退好几步,护犊子般攥着自己的衣服,张了张口,想要说话,然而“你想干什么”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抬头,对上了屋檐上怀罪直愣愣的目光。

    一呼一吸之间,气氛安静下来,尘嚣尽数褪去,他们高低相视着,阳光与风驻足此处,世间似乎只剩下了彼此两个人。

    下一刻,比祁便看到怀罪果断转身,不曾犹疑分毫,眼角眉梢尽是决绝的意味。

    他下意识追了出去。

    这么一大出动静,直接将所有仙子元君的目光引到了屋顶上。

    这一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屋梁顶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人头,眼里的求知欲望喷薄欲出。远远望去,又惊悚又诡异。

    仙子们惊声一叫,下一刻便秀眉一蹙,叽叽喳喳地就要飞上屋檐气氛理论,紧接着,仙君们的求饶告罪声如约响起,狭窄的屋顶上一时很是热闹。

    怀罪不知身后情况如何,虽然她很想回头看一看,但此刻,自己的面子要更重要那么一点点。方才与比祁相视的那一瞬间里,纯澈而又复杂。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无疑是尴了个大尬——

    鬼鬼祟祟爬墙头窥伺,还被比祁逮了个正着,那画面十分难堪,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但被当场抓获的那一刻却无端羞耻,像是生计所迫不得不去偷鸡摸狗,结果才看到鸡屁股狗尾巴,罪恶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一群人登时就举着亮如白昼的火把从暗处蹿了出来。

    怀罪吓得身心一怔,当场也顾不得辩解,情急之下只想着赶紧跳下屋檐,果断开溜。

    如今一边跑一边后悔——一失足成千古恨,白白折损了冥王那本就不多的颜面,这一度让怀罪很是痛心。

    昊天玉皇大帝在上,后土皇地祇娘娘在下!但愿自己跑得够快,但愿屋檐庭院相距足够远,但愿比祁方才沉溺在花花世界里,丝毫没有认出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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